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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莲华-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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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语不发,踩过那盏烛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又湿又冷,她却浑然不觉,在他有力的怀抱之中,抬手触摸过他的脸颊,然后仰起脸,用压抑的战栗声音,不停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少衡,少衡,少衡……”叫唤之中,已然潸潸泪下。
一次次拥抱,一遍遍亲吻,一声声低唤。当两人终于能够分开了,她牵着他的手,重新秉烛,依次去看已经入睡的三个孩子。
孩子就像一个个的天使,梦中的睡容安静而甜美。她看到他在烛火里贪婪地睁着眼,毫不吝啬地表露他满腔的惊讶和欢喜,甚至恨不得把一个个都吵醒好让他们现在就叫自己爹爹。
“柔儿,仰贤从在你肚里开始到现在,我就没有对他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他心里,会疏远我吧?”
三个孩子中,他在长子的床榻前停留最久,凝视着他的脸蛋,声音里,带了一种不安和愧疚。
善水压下心中的骄傲和随之涌出的淡淡伤感,对他微笑道:“就在刚刚睡着前,他还向我问过你呢。所以明天一早,只要你像我对他应许过无数遍地那样,让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最后他们到了她的卧房,他和她一起端详着那个小儿的睡态时,她忽然注意到他的一侧脸庞有道细微的血痕,伸手轻轻抚摸了下,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霍世钧,这个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此刻却在她的怜惜目光和柔声询问之下,略带忸怩地笑了起来。
“这个……”他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着她说,“我是怕一脸胡须吓到了孩子们,所以自己拿刀刮了下,不小心割到……”
善水轻笑,低声道:“明早等孩子们醒来,怕是要失望了呢。我跟他们说,爹爹回来的时候,要是长了一脸的胡子,叫他们别嫌弃,那是爹爹特意留起来的,好让他们扯着玩呢,你不知道,咱们小儿子可天天盼着扯你胡子呢……”
霍世钧低声呵呵笑了起来,回头再看一眼小儿子,凝视善水片刻,伸臂将自己的妻搂入了怀中。
第87章
剪烛情,裁雪意。拆鬓解青丝,婉转垂双肩。缱绻情浓,不觉已是夜半,窗外风雪也渐停歇。
绮罗帐中,善水如猫般闭目伏蜷在他胸膛之上,心口贴着心口,一下下默默数着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发自他胸腔之中的如擂鼓般的心跳。擂鼓终于渐歇,她丝毫不觉疲乏,困意更是半分也无,悄悄将搂在他腰间的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一松开,便又只能再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怨不得她这样。十年里,他留给她的最深记忆就是倚门送君去,一次,一次,再一次。
“少衡,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和孩子们……”
仿佛是梦呓,又仿佛是心语,她几乎没怎么想,便就这样信口慢慢说了出来。她感觉到他的手像她一样,把她的腰肢箍得更紧了,却没说话。
“柔儿,我想去看看洛京……我就快忘记它的模样了。”
他开口的时候,这样说道。
霍世钧结紧善水身上毛氅的领扣,帮她戴正了帽,低声问道:“冷吗?”
“不冷。”
他微微一笑,将她抱上了马,自己坐在了她身后。在门房惊诧而恭敬的目光注视之下,策马而去。
万籁无声,天地寂阒,在这个已经陷入了沉沉梦乡的雪国里,单调却悦耳的马蹄踏雪声中,马匹驮着背上的双人,穿过一条条纵横相交的陌巷与阔道,在身后刺白的积雪地上,留下一列不疾不徐的蹄迹。
他策着马,走遍了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又仿佛,他将要永远告别这座城。他的一只臂膀始终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身下的马,停在了已然只剩下断墙残垣的永定王府前。只不过此刻,那扇大门里的所有焦土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干净宁静得仿佛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刚前几天,我带着孩子们去娘的陵前探望她了……进去看看吗?”
她见他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道。
他松开了她的腰身,下了马,慢慢跪在了雪地里,朝着青莲堂的方向叩首伏地。起身后,上马而去。
“走吧,去城头看看。”
他低声道。
正这时候,过来了一列夜巡的士兵。士兵们发现了异常,立刻执了枪戟围上来。等看清马上的竟是他夫妇二人,惊诧之下,口称王爷,纷纷下跪。
目送他二人背影的时候,这群士兵仍觉自己看到一出幻相——怎么可能?他现在不是应该还在挺进华州的大军路上吗?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都正在翘首等着他率着他的虎师攻下华州,彻底光复这原本属于大元土地的最后一刻。那,必定是一个足以垂名青史乃至光耀千秋的伟大时刻。最后的胜利眼见就要到来,他怎的竟出现在了这里?“我明白了!”
一个士兵忽然脱口而出,很快却又闭上了嘴。
“明白什么?”
边上的人立刻纷纷问道。
那人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这才谨慎地朝南指了一下,然后握起两只拳头,对顶。
“你是说,王爷他要——”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嘴快的已经脱口而出,却被边上另个人嘘了一声。
“不可说,不可说……”
四周仿佛压下了一阵肃杀寒意,这群士兵沉默了,再也没人开口说话,半晌,有人低声叹了一口气。
“想过安生日子,慢慢等着吧。还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当北城门的守夜门卒认出是他的时候,同样,用惊诧而顺服的目光目送他牵着她的手,沿着阶梯,登上了高高的城头。
这座城市,在透着清辉的这个雪夜里,仿佛一轴无边无际的长卷,缓慢地在他们面前铺展了开来。视线的尽头,那座整齐而宏宇的建筑,就是这个帝国的皇宫。
他收回了视线,伸手掸去积在城墙墙壁上的积雪,直到露出青黑色的沉沉砖块。这块方砖正缺了一角,那是被刀斫过留下的伤痕。
他用手触摸过这缺角。
“少衡……”
善水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
“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所以我不会走。”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想却一语成谶。
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他,他们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并且这么久以来,他和她,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特意避开。那仿佛已经成了表面看起来完好的一道伤口,一碰,里头的血与肉就会绽破而出。
此时,她忽然想开口说点什么。尽管她也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从那块青砖上收了手,改握住她的手,转身下了城头,抱她再次上了马背,不再放缰缓行,马蹄踏过覆雪的青石街面,迸溅出清越的疾驰之声。
她知道他应该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所以没问。只是最后,当他把马停在了皇宫的南大门前时,她惊诧地看向他。
他抱她下马,往大门而去,脚步坚定。
守卫见有人靠近,立刻过来驱赶。认出了霍世钧,立刻下跪。
“把门打开。”
霍世钧沉声道。
守卫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转身开了门。
善水迟疑地看了霍世钧一眼。他只是从守卫手上接过点燃的火把,双目直视前方,牵了她一只手,走进去。
这个地方,曾经光芒万丈,而今惟剩雪光映照下的沉沉漆黑。鳞次栉比的层层殿宇楼台,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夜兽趴伏在地,仿佛稍有响动,就会跃起择人而噬。
他一直向前,不发一声,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终于猜到他要去哪里了。心微微一紧。脚步迟疑下。他似没有觉察,继续带她前行。
她跟着他,终于停在了那座殿宇之前。天下最高的那张椅子,就安放在里面的丹陛之上。
当日的羌人,攻下这座帝都之后,想的是完占江山,最后把这大片的土地冠上羌的名号,并且像他们长久以来梦想的那样,取代大元的皇帝入主这座宫殿。而霍世钧随后发动的夜半突袭,迅而不可抵挡,天明时分便占领了这座皇宫,及时扑灭了羌人垂死挣扎前点燃的毁灭之火,所以这里和这张用纯金打造的椅,奇迹般地得以保留了下来。他把火把交到了她的手上,然后伸手,推开了紧紧闭住的大殿之门。
或许是长久未被开启的缘故,门枢发出刺耳而沉重的咯吱之声,惊动了不知道停歇在哪里的几只夜鸟,怪叫着扑棱棱振翅冲出了殿檐。
当那两扇高大的门被彻底推启后,一阵尘封般的气息猛地扑鼻而来。
“少衡——”
善水紧紧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进去。
他停了下来,接回她手中的火把,回头朝她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在火光与雪光的两重映照之下,闪着奇异的芒色。
“跟我进去。”
他说。
他把火把插在了丹陛一侧的一架铜鼎耳中,凝视火光中的那把椅子,片刻后,忽然转头看向她,问道:“柔儿,想不想坐这里?”
善水一惊。急忙摇头。他却朝她促狭般地一笑,将她整个人已经抱了起来,登上丹陛,一步步走向那把椅子,将她放坐了上去。
善水急忙起身,却被他双手压肩,只能被迫再次坐下。
“少衡,你做什么?”
她终于按捺不住,抬眼望着他。见他眼睛映照了火芒,明灭不定,正俯身望着她。
“柔儿,坐在这里,什么感觉?”
他问道。
善水一怔,笑了起来。
“很硬,很冰,有点硌人……”
她伸手摸过已经落满灰尘的座扶,想了下,最后笑着道,“并不是很舒服。”
他忽然说道:“柔儿,你还记得我当年被流放前,你去宗人府来探望我时,我曾对你应许过的吗?我说我不但会好好的,而且终有一天,我还要给你这世上我能想到的最高贵的一切荣华。”
她渐渐地收了笑,慢慢点了下头。“我记得。”
他一笑,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膝前,双手包握住她的手。
“柔儿,我怕是要对你食言了。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我大约永远也给不了你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
这是第一次,她比他坐得高,俯头看着他仰脸对自己说话。
他仰着脸说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她知道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她在他的目光之中,仿佛仍捕捉到了一丝孩子般的迷惘与惶惑。所以他才会带她到了这里。
她凝视着这张男人的脸,从他的掌握中抽出自己一只手,抬起来轻抚过他的眉弓,道:“少衡,你没有食言。你已经给了我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我不是正坐在这张椅上吗?”
霍世钧定定与她相识。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和觊觎这天下的外来豺狼们打完了第一场仗,终于赶走了它们。现在你愿意为了这天下,终止接下来的第二场仗。就算真的曾经亏欠了这天下,你的今日所为也能弥补了。或许你算不上天下人的英雄,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英雄。有这样一个英雄的丈夫,我这一世,还有什么不得满足?”
霍世钧慢慢站直身子,最后望一眼面前这张布满了尘螨的赤金椅,笑了起来。
他曾对张若松说过,人要沿循自己当初的抉择之路走下去。他正如他所言的那样在做。
“天快亮了,咱们回家吧。我想让小羊儿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他把自己的妻从那张冰冷的椅子上抱起,转身下了丹陛,大步而去。
第88章
仰贤在还被娘亲唤作小羊儿的时候,他就开始做一个梦。梦境里,有一匹腾云驾雾会飞的马,还有一个男人,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见到他身穿金甲战服,手握青锋大刀,跨在飞马之上,踩着金光万丈的云朵,仿佛天神一般地朝着自己过来。他欢呼着朝那个人跑去,叫他爹爹。
后来他渐渐长大,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金甲天神,世上更没有腾云驾雾的马,他就不大做这个梦了,只是想起来时,会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着父亲的模样。
严格来说,他其实并不是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见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他看到的,是个背影。
那是洛京沦陷的那段日子,他和姑姑跟着那个能起死回骸的张家叔叔生活,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后来有一天,他跟着姑姑一道和那个张家叔叔一起,坐上了车,被一队西羌人押着向安兴而去。据说,那里的一个贵族病得快死了,他们要张家叔叔去给他看病。就在离开洛京数天之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洛京被光复了,再几天,路上到处就能遇到被打散落单的西羌流兵,他们的怀里揣着路上抢劫而来的财帛,仓皇逃窜。据他们带来的消息,大元虎师锐不可挡,誓夺被占的每一寸土地。
押送他们的西羌人开始乱了阵脚。一半人坚持继续往安兴去,另一半人却鼓动杀了他们后各自奔逃,两派人甚至打了起来,然后有一天晚上,张家叔叔往他们的茶水里下了药,带着他和姑姑逃了出来。他们一路扶持,从小道往洛京而去,避过了一伙又一伙流窜的西羌流兵,最后遭遇危急的时候,大元士兵出现,救了他们。领队说,他名叫孙祥,隶属于由霍大将军直接指挥的虎师第一军团。光复洛京之后,他们的消息从西羌俘虏的口中被道出,所以奉命前来搜索保护。
仰贤记得清楚。或者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到达洛京那一天里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天,天气阴沉,天空仿佛布满了尘霾,洛京的北城门却响彻了震天的欢呼之声。无数的人们正拥挤在这里,夹道欢送挥戈北上的大军。他和姑姑挤在如蚁的人群里,耳边听到此起彼伏“霍大将军”的呼声时,他知道他们叫的是他父亲。他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让他也看到自己。可是前面的人太高了,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甚至要被人流冲得摔倒在地。他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时,被他的姑姑用力举了起来,举得高高。他终于看见了行在最前的那个骑马的背影。
“爹爹,我是小羊儿——”
他用尽了全力,朝着那个背影大声喊叫。
风呼呼地吹过他的耳畔,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样高亢而兴奋。可是别人的声音更高,把他的给埋了下去。
“爹爹——”
他再次用尽全力地叫,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注意到这个男孩发出的声音。他强忍着眼中的一包泪,看着大军前头的那个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爹爹没回头,没看到他,他也没看到爹爹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从那以后,他就又开始重新做起金甲飞马的梦了。
那是他的秘密,他曾见过自己爹爹的背影。后来娘亲过来了,他连她都没告诉。他央求姑姑也要替他保密。
他有一个心愿,就是有一天,等爹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再告诉爹爹,他曾经和许多人一道,目送过他骑着大马去打仗的背影——在他心目中,那是一个英雄的背影。
仰贤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看到久违的满室灿烂阳光。他明白了,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
他答应过妹妹小鸦儿和最爱跟在他俩后面乱跑的弟弟,等天一放晴,就带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他正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忽然愣住了。他的床榻外侧,竟然多了一个人。是个大人,他穿着干净的天青色软袍,正躺在自己的身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仰贤的床不是很大,多躺了一个人,立刻显得更加窄仄。他像怕扰了自己,所以弓着身体,小心地不去碰到自己,脚甚至挂在了床沿外。
仰贤揉了下眼睛,惊讶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陌生英俊男人,忽然,眼睛猛地一亮,就像点燃了两盏小小的火炬。
他认了出来,这个男人身上穿的那件软袍,就是出自娘亲的手。他知道她是做给爹爹穿的。
是爹爹回来了!原来娘亲昨晚对自己的说的话,并不是在骗他。一觉醒来,爹爹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爹爹不再是个留在他记忆里的马上背影。他比自己从前想象过的样子更加年轻,更加英俊。他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刚想扑过去叫醒他,忽然又停住了。
爹爹睡得很熟,他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仰贤知道他一直在外面打仗,现在刚回来,一定很累了。
他咧着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被子拉去一半,盖在了他的身上——屋子里虽然很暖,但仰贤怕他睡着会着凉,然后慢慢地缩回了被窝,并且朝自己父亲的身体靠了过去。
他在父亲的身上闻到了一种春天时他剥开树枝才能闻到的那种味道,又仿佛闻到了一种生在刀戈与青锋之上的血锈之气,这和他习惯的母亲身上的那种如兰的芬芳完全不同。可是他一闻,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味道。
他真的不想吵醒爹爹,可是因为太激动了,脚竟然不小心碰了下他。糟糕,他的睫毛微微动了下,要醒了。
仰贤紧张极了,心怦怦地跳,立刻闭上眼睛,装作自己还在睡觉。
霍世钧睁开眼,一眼便看到儿子乌黑的小脑袋正拱在自己身侧,眼睛虽然闭着,眼皮下的两排睫毛却在不住轻颤。他稍稍抬头,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衾,凝视了儿子的小脸蛋片刻,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和善水从外回来的时候,已经五更天了。他们说好要给长子一个惊喜,所以善水回房,霍世钧便到了仰贤的屋子,躺在了他的外面。
他一夜未睡,先前也不过只打了个晨盹,此刻惊醒过来,精神却异常得好。
“小羊儿……”
他轻声叫了一句,见儿子还是不动,卷翘的眼睫颤动得却更厉害,唇边的笑意更浓,伸出手,轻轻抚了下他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的小羊儿还没睡醒,那我先去看小鸦儿了……”说完掀开被衾,坐了起来。
他刚坐起来,后背一重,儿子已经猛地跳出了被窝,像只小老虎一样,扑到了父亲宽广的后背上。
“爹爹,爹爹,我醒了!”
仰贤一连声地叫,从后用力抱住了他的颈项。
霍世钧大笑起来,转过了身,将儿子拦腰抱起,毫不费力地高高举过头顶。仰贤跟着父亲,发出肆无忌惮的咯咯笑声。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所以不允许别人再叫他小羊儿,连娘亲有时候这样叫,他都要一脸严肃地予以纠正。但现在,听到父亲这样叫自己,他却没有丁点的不高兴,反而快乐无比。
小鸦儿的卧室就在哥哥的隔壁。她是被一阵隐隐约约的笑声给惊醒的。被窝里很暖和,她蜷起身子,还想再睡一会儿懒觉。可是当白筠姑姑进来帮她穿衣,笑着对她说,她的爹爹昨夜已经回来,现在就在哥哥的屋子里时,她尖叫了一声,连袜子和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跳下了地,飞快地就往隔壁屋子去。
“爹——我是小鸦儿——”
她一进去,就看到父亲正举着兴奋的哥哥,大叫了一声,朝他飞奔而去。
霍世钧猛地回头,伸出另只手接住了她,把她也一把抱了起来。
“小鸦儿,我的乖囡囡……来,给爹看看,有没有变样……”
善水带着小儿子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见一双儿女一左一右在霍世钧的手上,一个光着脚丫,另个只穿睡衣,笑着责备道:“小心着凉……”
她话没说完,小儿子已经挣脱开了她的手,小小的身影像颗炮弹一样地朝霍世钧冲去,嘴里胡乱嚷着:“爹,爹,还有我,我也要抱……”
霍世钧蹲□去,让最小的儿子抱住了自己的脖颈,双臂合拢,小海星便挤在了哥哥姐姐的中间,笑声不断。
白筠把小鸦儿的鞋袜送到了屋子里,看了片刻父亲和孩子们的快活,笑着悄悄退了出来。她转身的时候,看见霍熙玉正站在檐下的雪地里,一张脸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如玉瓷般地透白。
她在出神地听着屋子里传出的笑声,唇边却挂了一丝心不在焉的浅笑。
“公主。”
白筠叫了她一声。
“仗终于都打完了么……”她听见她喃喃道。
“要回的,都会回来。不回的,也有他的去处……”
她转身而去,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白筠怔怔凝视着她背影,心中慢慢掠过一丝忧伤。
要回的,都会回来。可是有的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两个月后,天兴三年的三月,王师在凉山大败已如丧家之犬的哒坦大军,收复了最后一片失地,武震四夷。皇帝诏告天下,从此干戈止歇,四海大定,天下黎民无不欢呼雀跃,翘首等待王室回迁洛京。
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洛京皇宫东的太庙里,静悄悄不闻人声,浓荫深翠里,只不时传出阵阵婉转鸟啼。
几天之前,第一批回来的宫人与执事们焚香净手跪迎自太祖以来的诸多先祖灵牌复位回到这太庙之中,继续飨受万世香火。
当日城破之时,这些太庙中的牌位,还是皇后与太子妃一道卷了携走的。如今被毁的太庙已经修缮完毕,先祖的牌位自当复位。只是,毕竟不是件值得书写的光彩之事,所以无论是太庙修缮还是迎灵,都进行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太庙前新刷了油漆的大门和檐角太过闪亮,显得有些突兀外,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就像几百年来一直存在过的那样,散发着肃穆而庄严的气息。
霍世瑜一身常服,腰佩宝剑,踏着被洗刷得洁白如玉的甬道路面,朝着太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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