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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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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独乘一小舆,便是与妃共乘一大舆,如此父子独处却是头遭。二人各据一隅,半晌也没有声响。舆外微雨仍纷纷落下,他侧目望着雨中宫阙,灯火的影子映在水里,上下光明连成一片,一个宫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湿,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击掌示意停舆,探头问道:“此处可是处罚宫人的处所?”几人连忙告罪向前,将那宫人飞也般架走了。这几日变天,定权历来的四逆之症本来便又有些发作,今夜穿得又稍少,这一番折腾,忽觉鼻中有酸痒之意,便以袖拥口,依着车壁轻轻咳了两声。皇孙一直在侧悄悄察看,此刻忽然问道:“爹爹,你冷么?”那声音甚是稚气。皇孙除了公中唤他“殿下”,家常时一直还是唤他“爹爹”,今日只有他二人,且隔得甚近,定权只觉他的声音比往常清晰了许多,依稀记得从未与他单独对答过,一时便不知是当开口回复还只是摇头示意。皇孙不闻他答复,忽想起长沙王教过的取暖办法,便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呵了两口气。
此人皮肤雪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像两粒明星,据许多人说他生得很像自己。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笑的模样,身躯上穿着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温暖的气息中还不断散发出糖味。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儿,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亲昵举止,定权一瞬间愣住了。片刻后,他静静地抽回了手。
皇孙如同所有犯了过错而遭呵斥的小儿一样,重新讷讷地垂下了头,一根根的数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舆内的光线昏暗,就像定权彼时看不见儿子眼中温柔天真的报恩神情一样,皇孙也看不见父亲眼中隐隐的厌恶、讶异、不惯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从康宁殿回到延祚宫的路程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很尴尬。下舆时,定权只是嘱咐宫人将皇孙送回太子妃阁内,并没有再伸手提携他。
周午追逐定权回到他的小书房内,方欲开口,却闻定权咳嗽了两声,怕他着凉,遂吩咐人准备热汤,备他濯足之用。一时间汤水齐备,打发走了旁人,周午看他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权将足尖点入水中,只觉微烫,慢慢咬牙将双足浸没水中,吸了口气,方笑道:“是王常侍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告诉你的?”
周午并不接他的讥讽之语,只是继续自顾说道:“按照国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当领郡王衔。陛下爱重皇孙,这是天大恩典,殿下何苦又作此态?”
定权不肯作答,闭上眼睛呼吸汤中泽兰与艾草混合的香气,半日始觉双足温暖,鼻息通畅,这才伸出脚来,周午见状,却只把巾帕往他身边案上一搭,也不再理会。定权想起今夜王慎的举动,哑然失笑道:“你们当真见我年来脾气好些,一个一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不成?”见周午开口欲语,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顾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轮到皇孙,陛下当真便是一条路也不想留给顾思林了么?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午全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愣有时,方叹了口气,取巾帕为定权将双足拭干,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这么许多无益之事?”见他不语,也不再换人来服侍,亲自捧汤出去了。
皇孙回归之时,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对镜补描晚妆,见宫人携他回来,也颇觉快慰。待他行过礼,便住手抱他起来,随意问了几句话,无非是皇帝与他的对答一类,待听到耳下生痣一语,不由便笑了起来,赞道:“我们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两旁宫人连忙附和,将皇孙聪明、孝顺、伶俐之语又说了个无算。又说到封王之事,皇孙却不能记得父亲的那许多微言大义,只能转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许。”太子妃微愣了愣,道:“爹爹不许自是为了你好。”皇孙乖巧的点了点头,道:“娘,你继续梳妆,阿元在一旁看着。”太子妃笑应道:“好。”
一时梳罢晚妆,太子妃见尚未至皇孙睡眠之时,遂按平日之例接着教他读书识字,此夜敷衍的却是《毛诗》中的《蓼莪》一节。她本出身自文学之家,也通得些经史,此刻与皇孙逐字逐句讲解,深入浅出,颇为清明通达。又将其中几个容易的字,教皇孙认了读写。讲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两句,待太子妃说明句意,一旁静听的皇孙忽然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微微一怔,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孙点点头,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抠着太子妃胸前系着的香囊,又低声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样。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样。”
太子妃揽他在怀,伸手抚摸他的额发,看着他温声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是皇孙要读书,怕他伤眼,此刻阁内灯火辉煌,明明如同白昼。然而皇孙毕竟年纪太小,如同在舆内一般,他没有看见精心装扮过的嫡母望向自己时,那慈爱的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怜的悲悯。
亢龙有悔
长州方面差往京师的使者,一样在中途遇上大雨,便耽搁了几日,待信函秘密送至东宫之时,京城已经云收雨霁,太子的书窗外也重新有了秋鹊噪晴的诘诘之声。
那远道而来的书信一入手中,定权便闻到了一阵朦胧香气,温雅与轻灵兼而有之,颇类麝香,而其间略含木苔气息,较之麝香微辛微辣的底味,又多出了一份甘酸之气。虽函套上并无文字,心中却知是顾逢恩的书信,遂令众人退却,这才用金刀慢慢副开函舌,将信纸取出之时,那甘淡香气一时愈发鲜明,在已生微凉的秋息中,颇可给人温暖意象。
定权打开信笺看过,待及片刻,又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两遍,便从屉斗中取出金燧和火绒,借着窗外日光,将那纸签引燃,眼见它灰飞烟灭,而那线龙涎香气依旧缠绕四周,弥久不散。
静好的秋光透过窗格入室,被分割成一方一方,投在定权身上,如同碎金一般。他静静的坐在这碎金中,呼吸着指间的余香,慢慢想起许昌平说过的话来,良久忽而自嘲般展颐。究竟还是自己太过轻敌,虽然觉察到了这个兄弟的异象,却没有想到他私底下竟有这般泼天的胆量。京内暂且不论,如果他果真有这手段交通了边将,还敢在顾思林走后不到半月便挑起这样的事非,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广大。
然而最让他心惊的是顾逢恩一笔轻巧提过的那幅山水画。齐王早已经没有了这本事,那么余下的只当是他的手足弟弟。那幅画上的字迹,他不曾见过,但是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推断,或许当年西府的金吾和中秋后的张陆正都曾看见过。他也实在无法遏制要首次将那人和自己的五弟不祥的联系在一处,他扳指计算,和那人相识已经整整六年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份暗室之谋则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远。
窗外的噪晴声喋喋不休,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毛骨悚然,螳螂捕蝉的古老故事在这深宫和朝堂上一再上演,长盛不衰,他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参与其间,小心翼翼的周旋了这么多年,难道最终仍然不能避免沦落成二虫的命运?究竟还是自己过于轻敌了,自己身后的黄雀不知道已经隐忍了多久,或许对于他来说,被自己除掉的那只蝉才是他最大的阻碍。那么自己在他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东西?
他慢慢的展开右手的手掌观看,五根手指白皙而纤长,这是一只不曾事稼穑,不曾执鞭辔的手,指间掌上却生满硬趼,那是常年拿笔磨砺下的印记。这是一只文士的手,沾染着龙涎香气,纠缠在他鼻端,如同一个修炼日久的鬼魅一样,虽见日光而魂魄不散。他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早得如同前世,这只手提笔为一个人画的眉,这只手因为畏凉躲进一个人的袖管中,这只手写下一副药方的时候,因为心神不宁而被墨汁沾污。
究竟还是自己太过于轻敌了,他走到案边,在书册底下寻到那柄戒尺,朝着自己右手的掌心一次次奋力击下,直到看见这只只曾染墨的手,首度染满鲜血。
他细细的从模糊的鲜血中分辨自己掌心一道道复杂的纹路,那纹路浸在血中,亦如一道道刀刻的伤痕。清水般的秋阳和着点点鲜血,从他手指间漏过,他第一次感觉到光阴的流遁,原来也有踪可循。在这个秋和的午后,在掌心的疼痛远甚于中心之时,他终于可以好好地想一想,这二十余年来都有什么东西从这双手的指缝中漏过,那些他曾经的拥有过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宁王府的后苑中,母亲怀抱着他,用一根芊芊柔荑,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笑着道:“这就是你的名字。”他奇怪的问道:“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母亲微笑说:“这是因为爹爹和娘都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无价珍宝。”他于是也笑了,毫无疑惑的信任了母亲的话——天底下会有哪个孩子不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的母亲?母亲靥上的金钿随着她的展颐而明灭,那是人世间最美丽的神情和景象。以至于到了今天,他仍然觉得,这面颊上的点点金光,都是温柔的笑容。
他想起了刚刚学语的妹妹,见到他来,便扬着一双圆鼓鼓的小手发笑。那手掌有上五个圆圆的凹坑,她咧开的小嘴里刚刚萌出几颗乳牙。终于有一天,因为他尽日锲而不舍的努力教诲,那小嘴里终于含含糊糊的吐出了“哥哥”两个字,她在人间最先学会的两个字,就是用来喊他的。以至于到了今日,他听到这两字,就会想到一阵乳香,心中仍然会像当日那样,因为悸动而想流泪。
他想起了大自己七岁的表兄顾逢恩,那个乳名叫做“儒”的年轻人,是他把自己第一次抱上马,并且亲执马缰,二人一马在南山的茸茸绿草间缓缓穿行。他伏在马鬃上问:“法哥哥去了哪里?”表兄回答:“他随父亲去了长州,日后一样做大将军,来保卫殿下。”他低下头想了半日,问道:“那么你呢,会不会走?”表兄笑道:“我最不喜欢看人家喊杀,日后待我读书有成,中了进士,今上便会赐我官爵。殿下察我政绩,如果清良,殿下便可以留我在京任职。有忠志之士忘身于外,又有侍卫之臣不懈于内,便可以辅佐殿下成为万世明君。”他关心的地方并不在此,只是又问了一遍:“那么你不走?”表兄笑了,这次也简短的回答:“我不走。”
他想起了大婚当夜的罗帐中,夜色掩饰了他通红的面色,他紧张而且尴尬,期期艾艾地问道:“我有没有弄疼了你?”那个他还没有看清楚容颜的女子半日没有答话,只是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带着鼓励意味的手温暖而柔软,让他想起了一个女子应当具备的一切良好的美德。那一刻,他真的信任她不会再像旁人一般,一一弃自己而去,他们应当能够相偕终老。
这些东西不是虹霓和烟花,它们曾经都切切实实的存在过,可是最后遗失的遗失,毁弃的毁弃。不论是托在金盘中供养,还是捧在掌心中呵护,最终都于事无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留住这些太过耀眼的东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安慰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若不是曾经不顾一切的努力过,这些鲜血和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释尊讲法,使天花乱坠遍虚空。在这漫天花雨之中,他却看见随侯珠成为灰烬,和氏璧四分五裂,七宝楼台崩塌,金瓯销融,禊贴朽化成尘。那么多的好东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他把它看做越窑的珍瓷,小心翼翼收藏入秘府这么多年,却终究还是无法保全。既然如此,如果不留待他亲手来打破,那么他的人生怎能够称得上十全十美的圆满?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周午遣人入室为定权扎裹伤口,却没有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一句。定权只是冷淡的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遂徐徐劝解他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便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费无度,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
周午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也略觉今日有些作怪,在一旁默立半日,终于答了一声:“是。”便悄悄退下。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梢愈的太子由一内侍持灯引领,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足足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内空无一人,他观看了半日那观音画像,又将手指无聊划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心下释然,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声呼道:“殿下?太子殿下?”
定权转首看她,似觉略微面善,问道:“你是何人?”那宫人半日方回过神来,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奴婢名叫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人。”定权点了点头,向那佛像前坐下,仔细搭好衣摆,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夕香答道:“顾娘子正在沐浴,差奴婢前来取梳篦,奴婢这便去摧请。”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站在此处服侍好了。”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对面站立,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到他身后侍立,仍觉芒刺在背一般,只是不能安生。
定权见她一副久不见生人的模样,手脚都似无处可放,遂笑问道:“你跟随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奴婢从在西府起,便服侍娘子。”定权略一沉吟,道:“有五年了?”夕香不想他仍记得这般明白,连忙笑道:“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不解他为何这般发问,陪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倒是一语成谶。”夕香不明他说些什么,只能低头陪着干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奴婢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早已晚了,便不劳了罢。”正说话间,便闻阁外一宫人又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也不见人影,又何处躲清闲去了?”接着便是一个女子温声劝道:“不妨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那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端坐在那副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正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只觉得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然而他始终并没有动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地坐着,目光在她眉眼间微微游移。她亦始终一动不动的站立,如生菩萨一般不发一语,仿佛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
定权的嘴角终于略略向上扬了扬,似是想笑,却站了起来,慢慢向她走去。她既不进前,亦不退后,仍然固守原地,如同认命一般,等待着他恩断义绝的靠近或是法外开恩的停止。他每走一步,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用四年时间堆积起来的那份虚妄的希望和感激,便如薄冰一样,被他一一践碎。
定权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阿宝略觉疲惫,缄口不语。定权伸手抚过她耳畔凌乱的湿发,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赖儿郎的语调笑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他的音色略变,似比前世低沉,那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气,因夹杂着隐隐的腥和甘,便温暖而暧昧得有如刚刚萌动的□。这个不速之客,这样毫无阻碍的闯入了她的居所,用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继续笑道:“岂无膏沐……”
她没有听见他再用略带讥讽的声调念出那最使人难堪的一句,因为他的嘴唇已经封住了她的。
她挣扎着推开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这是佛前……”
定权回首挑眉再看了一眼画中观音,嘲笑她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观自在观一切众生像,他既观得水月,便观不得风月?”
此语出口,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并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唇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劝阻道:“不要亵渎神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说罢,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内间,直到卧榻边,手指间带着全然了然的清明,开始为他将金冠玉带一一解除。
他漫不经心的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依旧一件件依序为他除下外袍和中单,迟疑片刻,忽然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他低下头去看她湿漉漉的长发。虽然中间隔了这些岁月,但是她那一点都不曾变更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夜晚依旧令他心生感叹。
荆王无梦
天际有一道混浊的苍白光带,那是晦暗的天河。夜风寒凉,如同从那条河里流淌出的秋水,转瞬间就湿透了她身上的单薄衣衫。衰草上覆盖着白露,绕着纸灯笼扑打翅膀的飞蛾,在她眼中变成一个个巨大的黑色魅影。她惊恐的发觉自己深陷入了一个全然寂静的噩梦中,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苏醒。梦中也有阿晋,他的年纪还小,被魑魅魍魉拽扯得扑倒到了地上,张开了口,大约是哭叫起来。驱逐他们的鬼魅,横眉立目,对着他扬起了手中的马鞭。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气力,奋力扑上前去,将那个魁梧如铁塔的凶神恶煞直撞出两三步,然后将阿晋紧紧护在了自己怀中。
?
肩头传来了一阵阵剧痛,原本应当落在幼弟身上的鞭笞,由她孱弱的双肩一一承担。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听见了鞭声呼啸,听见了施暴者的怒喝,听见了草丛中蟋蟀的哀鸣,凄厉得骇人。噩梦被冲破,余下的是比噩梦还要不堪的今生。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尝试这样的痛楚,就好像她完整的身体要被撕裂成碎片一样。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她永生也无法忘却,因为相伴而行的还有惊怖、耻辱,以及清白身世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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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样的疼痛,换做他来满含恶意的施与,让她在今夜里再度领受。她闭上双眼,刻意避开这施暴者的模样,然后竭尽全身的力气,也带着恶意的回报,让十指的指甲在他□的双肩上越刺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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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指甲就如同匕首,剜进定权的血肉中,使他疼得略觉晕眩。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也听见了她压抑的□,他知道此刻自己有多么痛,她就有多么痛。然而他究竟不肯因此而稍稍放松对她的逼迫。他恍惚地想道,这样的疼痛自己既然能够忍受,她为什么便不能够忍受?他们的仇怨旗鼓相当,苦痛旗鼓相当,那么他们的欢爱为什么便不能旗鼓相当?
?
这个念头使他突然萌生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低下头,沿着她紧抿的唇角、白皙的颈项和精美的锁骨一路狠狠的吻了过去。一朵朵胭脂色的合欢花,在真珠色的肌肤上不厌其烦的凋谢,复又不厌其烦的盛开。
花事重叠,花事蔓延,艳丽无匹。他感到背上的痛楚陡然间又加剧了几分。
?
窗外的衰草覆满白露,促织在其间鸣叫,飞蛾奋力的扑打着窗棂,发出了啪啪的声音。
?
阿宝是听见定权落地着履的声音才睁开眼睛的,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右手的几枚指甲早已齐根断裂,那断面尖锐得便于刀刃无异。一道殷红的血迹被定权肩胛上的汗水化开,在他肩头的纵横血路下,溶成一片淡淡的粉红色,分别不清楚究竟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她稍带着一丝快意,倚枕仰观这自己所能给予他的力所能及的创伤。
?
他并没有呼唤宫人入内服侍。只是背对着她,试图自己穿上中衣,但也许是因为肩上的伤痛,动作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有暇注意到,他所遭受的伤害,并非仅仅来自于自己。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有一道浅浅的褐色伤痕,横亘过他右侧的肩胛。她认得那种伤痕,也知道终其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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