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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唳华亭-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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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闭上了眼睛,头向椅后仰过去,仰过去,自语道:“为什么,要到了这个地步才发现?”

室迩人远

定权从康宁殿返回,并未径回正寝,而是先去了顾孺人阁中。皇后大丧期间,他亲近后宫,若认真追究,也是一项大罪。然而他的几个老臣既不在身旁,无人可阻碍,也无人敢阻碍,只得提心吊胆由他而去。

定权不令通报,孤身入室后也不待宫人行礼,挥挥手道:“全都下去。”阿宝正倚坐在塌上,并未起身迎接。定权不以为忤,走到她面前,静静打量了她片刻,问道:“你哭了一整天?两眼都肿了。”她的双目,两颧,连鼻尖都是一片赤潮,然而此刻眼中已无泪水,平静回答道:“是。”定权道:“大行皇后崩卒,固然是大不幸,只是此事已成天命,人力不可挽救,你又何必自苦太过。”阿宝道:“说句忤逆言,大行皇后虽为国母,可是妾不过昨日才远远见了她一面,连她是什么性情的人也不知道。”定权道:“这样说,不是为了她。那么贵上送来的手诏中究竟涉及了什么,才会让我的顾娘子如此动情?”

阿宝慢慢抬起头,望着他,神色如静水,无惊讶,亦无惧怕。滑稽的感觉不合时宜的涌上定权心头——他与他的君王,她与她的君王,相同的夜里,演义的相同的故事。只是故事中他的君王,是纯粹的君王,他的臣妾,是纯粹的臣妾,唯他一身,同时兼任着君王与臣妾的双重角色,反抗的同时镇压,被镇压的同时也被反抗。这样的矛盾其实纠缠他终生,以致麻木,以致乏味,只是在今夜突又使他感觉到了刻骨讽刺的意味,以及可笑与可悲。

他反抗的臣妾仰着头,直视他双目,回答他的问话:“我刚刚得知,我的母亲不在了。”

他忘记的,他记起了,这秘色珍瓷根本不需他伸手去打碎,百年的灵性,它自有着自我毁灭的自觉和决绝。

四年之后,他来找她的那日算起,他心知肚明,她也心知肚明他早已心知肚明,小心翼翼而执着的拖延到了今时,不得不打碎了。他在感觉到轻松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遗憾,毕竟那小心维系出的表象还是静好的,以及那表象中的某些细节,或者会如潜伏的病灶一样,在许多年以后的梦回午夜,于缅怀青春时突然发作,能令已不再青春的心隐隐生痛,令不再青春的眼微微发酸,更有甚者,能令缅怀者辗转反侧,动魄惊心,乃至手足无措?

然而此时此刻他仍然青春,亦无需缅怀,他青春的心没有作痛,眼也没有发酸,这是今夜唯一使他稍感欣慰的事情。他站在她面前,同样平静的质疑道:“这不合常理——贵上正是用人之际,告诉你这样变故,于他何益?”阿宝展手,手心中是一束被泪水湿透的青蓝色鸟羽,道:“他自然不会告诉我,但是我来时,悄悄叮嘱过写信的人,万一有变故,就传递给我一点青色的物品。”她沉默了片刻,道:“青色是我的母亲最喜欢的颜色。”

定权沉默有时,坐到她身边,伸臂将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低声劝慰道:“好了,好了,多想无益。”她柔顺的靠着他的肩头,微微一笑:“殿下,那封信已经不在了,殿下知道,他不会留任何证据在我手中的。”他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噤声:“那件事是那件事,等一下我再问你。现在,只是因为我知道,一个人能够有多么难过。”

她突然转身,紧紧的环抱住他,将尖尖的下颌用力的抵在他的肩头。他一怔,也抱紧了她,听她喃喃低语:“对,你知道。”

他的心跳在她的怀中,她的体温在他的怀中,衣香在鼻端,呼吸声在耳畔。是如此真实的拥有,四臂纠缠,不留一点罅隙。然而,彼此此刻真实拥有的,都是刚刚已经失落了的彼此。

阿宝先推开了定权,这怀抱的放空,使他想起他父亲的先后两位皇后的所作所为,女子们在有些事上其实远比男子要决绝和坚强。她离开他,问道:“殿下想怎么问话。殿下知道,有些话我还是不会说。”

定权摇头道:“你不想说的那些,恰恰我也已经不想再知道。我不想用强,那样的手段配不上你,也配不上我。我们两人,其实满可以好好的说一次话。譬如,我先来示范诚意——他这个时候找你,是问许主簿的事情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我或者能猜想到你的难处,你的母亲虽不在了,但是你说到的那个写信人,于你而言,大约贵重不下你的母亲罢?”

阿宝点头,道:“是。”

定权道:“其实你很清楚,你就算告诉了他许主簿的事情,写信人也未必能得真平安。何况许主簿的事情,除了私下里他与我过从甚密,大约你也并不知道其它什么了。”

阿宝道:“是。”

定权颔首道:“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请你设法传递给贵上——用什么方式我不管,因为我相信你能够办好。你不必担心,这样做不单对我有好处,对你也有好处,因为这事是真的,你完全可以拿它向贵上交差,甚至向他提出点条件。如今的形势,大概他和你都很清楚,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用到你了。”

阿宝微笑道:“如今,形势?”

定权笑道:“思虑伤人,你才没看出来吗?走到这个地步,不是他死,就是我要做废太子了。”

阿宝浅淡的笑意中有嘲讽的意味:“这么比较的话,还是殿下占了一点便宜。”

定权摇头,平淡而认真的否认:“阿宝,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废了我和杀了我有什么分别,我不可能允许自己活着,留给他们侮辱的机会。话既说到这里,我不妨也先请你,万一果然如此,设法带一支匕首给我。”

她的双肩轻轻一抖,他察觉了,伸手按住了她单薄的肩头,道:“陛下已对我下了禁足令,除了大行皇后的丧仪,我寸步难行。预计不错,我的一举一动,以后都会有人监察。过了今夜,大概我不再方便到你这里来了,所以,这句话我现在就要说给你听。”

阿宝轻轻点头,道:“殿下请讲。”

定权垂下头,将嘴唇凑近她耳畔,朱灯映照,窗外看去,是缠绵悱恻的交颈合影。合影纠缠,融汇,摇荡,终于厘解拆分。

她似乎听得很仔细,但是没有接话,他自顾继续:“你告诉他,这是你亲眼看见,亲耳听说。他若不相信,可先行验证坐实,再上报官家——如何,这话不算我诳你罢?”

她仍旧不置可否,他也并不介意,最后叮嘱:“但是时机要紧,这话不需你现在即说,你也不可现在即说。约莫从今日起半月内吧,希望许主簿可以熬得过禁府的锻炼。”

他站起身道:“我一向坚信,你是聪明人,这半月也是留给你考虑和谋画的时间。我相信你能够思想明白。如我所言,为什么我们不精诚协作,再彼此分得些少利益呢?”

阿宝终于开口问道:“殿下凭什么相信?”

定权拍了拍她的肩头,一笑道:“因为你和我太像,所以我相信你有那种智慧,也有那种孤勇,事到临头,更加如此。”

他这动作,深深让她厌烦,她记得他数次对自己做过这相同的动作,这或者就是他们永无亲密无间机会的原因和明证。她太清明,他也太清明,所以他会选择她作为对手,或会选择她作为同袍,唯独不会的,就是选择她作为伴侣。

她也再次厌烦的回想起,这是她自己的错误,不是他的。

再没有多余的嘱咐,他转身离开,他们的太过相似,使他清楚,她在厌烦的同时,已经开始仔细的思考。

能尽的人事皆已尽。只是,全尽到后,了无意趣。

靖宁七年二月初四日,礼部定大行皇后丧礼。五日至七日,凡举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素服至宫门外,具丧服如临后,丧服行奉慰礼。三日后除服。

八日,以牲醴告太庙,上大行皇后谥册文,定谥号孝端。因国有战事未息,谕令蜀王、广川郡王及所有京外亲藩,在地遥祭无需返京。

十二日,命以栗木制孝端皇后神主。

十六日,孝端皇后梓宫将发引,具醴告太庙,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祷永佑安宁。

所谓盖棺定论,贵如配天皇后,不外乎是。

林无静树

靖宁七年二月初四日,礼部定大行皇后丧礼。金吾左卫于前夜奉旨拘系詹事府主簿许昌平,本日不动声色抄查许氏位于京东的宅邸,并接着拘系其家中老仆及童子。

初五日,凡举在京官员五品以上者素服至宫门外,具丧服如临后,丧服行奉慰礼。命三日后除服。由于缉捕事出秘密,礼部侍郎兼詹事府正詹傅光时本日方听闻属下牵涉钦察御案,追根溯源,许昌平当日由礼部平调入詹府时,有赂于他,是经由他的举荐,数年来又与其有隶属长贰的亲密干系,种种都是无可隐瞒事,傅氏左思右想,心胆俱裂,情急下竟素服入宫,于康宁殿前伏阙恸哭不已,直至皇帝怒令羽林卫强行将其曳出宫门。宫门外百官丧服临大行皇后丧仪,惊见哭得面胖脸肿的傅光时由门内被掷出,尤抚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称有罪。据旁观者言,其情如丧考妣,其势撼天动地。

拜其所赐,许氏被拘捕案一日内举朝皆知。天子在此时,径以直统的上直亲军卫中旨兴狱,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众臣只能理解为势使之然。

初六日临丧后,大理寺、都察院上书,称皇帝兴御案而回避有司,有违国家制度。皇帝下中旨申斥,言国丧期间,一应司法官员诋诟君父,颠倒本末,违备伦常,拟待大丧后严惩,刑部虽未参与其中,也一并受斥。除新任刑部尚书代本部请罪外,余两司官员不服,以为都御史为首,本日内再次上书请求介入调查。皇帝令中书令杜蘅将奏疏留中,众司法官转而攻讦杜蘅,言其阿君尸位。站立于众臣之首的杜蘅面色十分难看,但因是丧中,人人面色皆不好看,所以也并不十分醒目。

初七日,以御史台为首的清流言官也大抵得知此事,因为国丧,连奔走串联都不必,从宫门离开后便再次聚结商议,约定除服后联名上疏。本日,金吾卫指挥上报,因许府抄出证物不足,罪臣本人又一概否认,口称冤屈,且拒不言出与东宫关联,只道仅有公务往来。其位卑是一,所掌职责毫无需要东宫亲自下问处又是一,此语自然信之不足,疑点颇多,皇帝下旨,言允许锻炼。

初八日,百官除服,以牲醴告太庙,上大行皇后谥册文,定谥号孝端。因国有战事未息,谕令蜀王、广川郡王及所有京外亲藩,在地遥祭无需返京。

初九日,恢复常朝。朝中议事如下:言制孝端皇后神主事;言战事顺利;言中书令杜蘅失职;言内府兴狱,有碍于司法公道;言皇太子宜借机中止参与一切庶政,专心主持大行皇后丧仪等等。其中以言官支持都察院和大理寺官员,同求遣官共察詹府官员被拘系一案之声势,最为浩大。朝事之纷繁,历来有之;朝事之冗乱,唯五年前可比拟。

众臣在忙于议论争辩攻讦合纵连横之余,不忘察看天颜及皇太子玉容。皇太子昂首直立于御座之下,轩扬的双眉,压低的唇角与座上天子的走势相同,一样冷淡平静。

十二日,命以栗木制孝端皇后神主。常朝议事,延续前次议题。虽因梓宫未发,群臣尤在隐忍,但是皇太子逼迫手足兄弟仓卒之藩,且常年不敬继后,方导致孝端皇后薨卒的议论已经开始私下流传。同时流传的,是许氏的被拘或与谋反有关。

是仲春的夜晚,望已至,夜幕初临。天色如青黛,无月无星。在朝臣们看来,已经外失军,内失政,上失天心,下失人心的孤家寡人皇太子萧定权,在形同软禁的情况下,独自漫步到了东宫后苑。

远处跟随着几个侍卫,他止住脚步,他们也止住脚步,静夜中的几抹魅影,与他保持恰到好处的恭敬与警戒并举的距离。

没有一丝风,连轻薄的春衫在动作静止后也毫不动摇。没有一丝声音,连呼吸都隐忍到了最低的极限。没有光,最后一线光明已逐夕阳隐退;也没有完全黑暗,他的双眼仍然可以辨识出足下的路程。环绕的宫室如此堂皇,身处的广场如此空旷,天地如此温暖,如此寂静。他抬起头来,凡人的眼睛望向有限宫城,有限家国,有限人生之上的无限宇宙。

在暗夜中,将呼吸隐忍到生与死的临界,就可以听得到宇宙的声音。千里外金属撞击的声音,血肉之躯被金属砍碎的声音;杀戮者的兴奋,濒死者的恐惧,愤怒的嘶吼,胆怯地哀鸣,铁蹄,战鼓,号角,混合如动地惊雷;隐隐的惊雷滚过千里,风流云动,携带着雨露滋润的乌云飘移到了江河湖海上,水入水的声音,水助水的声音,水势激涨的惊涛拍岸声,祈雨者失望的叹息声;被叹息声包围的朝堂内,宫墙中,人们的窃窃私语声,无数双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因为恨而闪烁的红眼睛里,每一滴泪水跌落入尘埃的声音。

还有刑者无忌的狞笑声,受刑者隐忍的悲鸣声,肉体被扭曲,骨骼在竹木下断裂的声音;潜行入暗夜的女子轻如狐狸的脚步声,与身携使命的小人交头接耳声,消息的层层传递声,消息的终端,怀疑的无声,权衡的无声,与决断的无声。

还有那些公平的心,正义的心,还有自认为公平的心,自认为正义的心,将办好事的好心,将办坏事的好心,将办坏事的坏心,将办好事的坏心,每一颗心跳动的声音。

没有风,太子林侧柏的树叶依旧在沙沙作响,万叶千声。

宇宙间,林无静树,川无停留。无知物尚如此,何况有知之人。萧定权垂下了眼帘,将这青蓝色的宇宙阻隔于肉身之外。

十六日,孝端皇后梓宫将发引,具醴告太庙,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祷永佑安宁。同时朝议较前更加汹涌。

二十日,梓宫发引。本日晨,皇帝亲致祭于孝端皇后灵,皇太子,皇帝妃嫔,皇太子妃嫔,赵王,长沙郡王,皇孙协同奉送。太子妃与皇帝妃嫔并列,皇孙同赵王定楷及长沙郡王定梁并列。定权具服至祭完毕,侧首横了定梁一眼,正在逾矩轻轻抚摸皇孙脊柱的定梁抬起头来,轻声解释的同时询问道:“阿元不舒服,一直在咳嗽。殿下要携臣等赴陵安厝皇堂,路又远风又大,不如就让阿元留下来吧。”定权看了看皇孙,皱眉道:“浑话。”定梁无奈,用手摸了摸皇孙额头,又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大约是安慰之语,皇孙点了点头。

定权不再理会他们,礼部遣员上前引导,礼侍傅光时也在一旁,被定权一瞥,本来煞白的脸色又添上了一层青黄,连忙垂首。定权路过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道:“傅侍郎宦龄比本宫年纪还大,也服侍过了两朝天子。本宫看你平素为官为人还算谨慎,怎么这次,比他们小孩子家还不懂事?”他语气中不含责备,傅光时的面色却又由青黄转成了铁青,站立原地嘴角抽搐了半日,突然口吐白沫直挺挺的向后厥了过去。

致祭后皇太子需亲自赴西山陵寝,待安厝皇堂后,奠玄纁玉璧,文武百官具丧服诣宫门外奉辞。典礼繁缛,礼毕一来一回,神主还宫,文武百官再次素服迎于宫门时已近酉时。此后回宫,百官行奉慰礼毕,皇太子陪同皇帝以醴馔祭。本夜,遣醴馔告谢西山之神以复土。至此,孝端皇后丧仪的第一个阶段总算结束。此外二十七日后的禫祭,一周年的小祥,二周年的大祥便同属后事。

因为皇帝并无特旨,定权更衣后又立刻折回康宁殿,服侍皇帝晚膳并备询问。一日劳碌,皇帝用的却不多,随意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箸匙,不问陵寝皇唐事,却忽然发问道:“听说阿元病了?”定权点头道:“他在宫中养得太娇气,是孱弱了些,骑了一天马,回程就有些发热。臣子失仪,臣向陛下谢罪。”皇帝道:“朕听说他前几日便有些不好,你知道,为何不叫人报朕,还执意要带他出去吹风?”定权道:“臣并不知道,何况国之重礼,臣不敢私爱一子。”皇帝道:“他去与不去,你明知道朕不会介意。”定权道:“臣亦不敢妄测天心,臣并不知道。”皇帝问道:“那么你关心些什么?知道些什么?许案的进展?”定权答道:“是陛下的亲军卫审的御案,详情没有人敢报给臣,臣虽关心,但是也不知道。”

皇帝似笑非笑打量了他片刻,不过十余日,他的双颊深陷,两眼圈下一抹郁青,是一副疲惫和憔悴交织的败相,皇帝问道:“那你要不要跟朕去看看?”

定权一怔后恢复了平静,躬身道:“臣听凭陛下差遣。”

陈瑾趋上前,协同定权服侍皇帝更衣毕,舆辇亦已准备妥当。皇帝升舆,见定权仍站立一旁,遂招手道:“你也上来。”定权略略环顾左右,便也没有坚辞,谢恩后登舆,与皇帝北面对座。舆外的内臣,手持宫灯,两列鱼贯随行,深宫中的点点灯火,如点点星辉,在夜色中无声无息的环绕追逐着紫薇正座,以及这侵入紫薇垣的前星。

狭小空间中皇帝衣上的药气再度逼迫侵袭,定权正襟危坐,垂目摧眉,保持着不得不逾礼时能做出的最恭敬的姿态。皇帝审视着他,他的恭敬当中,紧张,防备,敷衍和心不在焉兼而存之,这过于熟悉的微妙气质勾引起了皇帝的不悦,突袭一般开口问道:“听说今日你把傅光时骂晕了过去,你如今果然好本事。”然而太子看似在神游物外,却没有任何怔忡与迟疑,立即回答了皇帝的问话:“臣并没有说他什么,只说他不懂事,在场的几个人想必都是听到的。臣私忖陛下令金吾卫审此案,就是不欲司法介入,闹得天下尽知不好收拾,这既是为臣着想也是为大局着想,他却只为一己打算,如此沉不住气,耽误了陛下的大事。”皇帝微微颔首道:“不错,选这样蠢材去辅弼你,是朕的失策。”定权的眉目依旧低垂,道:“他脑子不大灵光或许是有的,只是臣不明白,他今日的态度,似乎是愚且怯,然而敢在陛下寝殿前诉苦伸冤,又似乎是愚且勇——这个人的为人,臣倒有些琢磨不透。”皇帝哼道:“你无非是想和朕说这又是你兄弟的指使。”定权道:“臣没有证据,不敢妄言。但是这半月来,朝中的情势,陛下光明烛照,权臣究竟是臣还是另有其人?”皇帝道:“这个今时尚不好界定,朕只是不曾想到,你二十载储君,人缘会差到这个份上。”定权叹气道:“失道寡助,亲戚叛之,臣之谓也。”皇帝一笑道:“也不必泄气,户部的人,从头到尾都是讲你好话的。”定权亦一笑道:“可惜他们只算账,不修史。”

皇帝不理会他的抱怨,转而问道:“这还是你首次去金吾卫的衙门罢?”定权道:“是,不过臣知道地方——就在宗正寺的西边。”皇帝道:“你还是忘不了那里。”定权颔首道:“以兹自省,以备警戒,是以铭心刻骨,不敢稍忘。”皇帝闭目道:“记性太好,负担便太重,未必益事。卫里的事情,真没人告诉你?”定权道:“详情没有,不过臣还是听说犯官受了些苦刑——陛下知道,有些消息,朝里是瞒不住的。”皇帝点点头,轻描淡写道:“他们告诉朕,说是指骨断了三根。”定权侧首皱皱眉,问道:“是左手是右手?”皇帝道:“有什么分别吗?”定权道:“若是右手,只怕招供时画押有些不便。”皇帝道:“他若清白,何必招认?”定权笑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帝道:“你这是在指责朕,还是在怀疑朕,或者朕应该顺从他们的请求,叫三司中不拘哪个过来陪审,以示公正?”定权道:“臣不敢,陛下如令三司介入此案,这是明白昭示天下臣有嫌疑,更是明白昭示天下陛下相信臣有嫌疑。左右孝端皇后丧仪已过,前线亦无可担心事,陛下不如直接系臣入狱,与许氏对供更便宜些。”皇帝厌嫌皱眉道:“你放肆太过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朕说话还是要有些分寸。”见他垂首默然不语,接着道:“事情闹大,这也是朕没有想到的。事情已经闹大,朕也想过,随便安个罪名,处决了他了事。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情朕想问清楚。”定权道:“他既没有招认,可继续锻炼。人心似铁,官法如炉,百炼钢何愁不化作绕指柔?”皇帝道:“你说这话,似乎是并不以他为意,然而直至出事当日,他还在你宫中行走——你们的关系,朕也有些琢磨不透。”定权抬头,夜色中眸光闪烁:“臣敢问,这算是陛下提前亲鞫?”皇帝道:“朕的意思还是把此事当家丑,不愿意张扬。但是你愿意如是想,朕也没有办法。”

定权正色答道:“臣不知他是怎么说的,但是于臣来说,不过是谈诗论道,点茶煮酒的交往。臣身边需要这样一个年龄相当的文学侍臣,不然,观书有感无人诉,作文有成无人评,何其寂寞?”皇帝道:“你一向的待人处事,朕倒忘了你尚青春,也还会追逐风雅。不过翰林里尽有和你年龄相仿,文学造诣百倍于其之人,彼清贵地,又少是非,你为何独独相中了他?”

定权思索半晌,方答道:“原本人与人相交,多是些虚无缥缈的因缘。陛下定要问缘故,臣只能回答,大约与此人格外投缘一点,希望陛下不要以为敷衍。”皇帝细细打量他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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