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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眼儿媚-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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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堆满亲眷们送的东西,公子的那一份另放着,几乎是什么都有。是我亲自去拿的。公子这几日一改往日,晴初有孕后他他完全恢复成一个好老公形象,甚至想着要将老婆接回内府住。但晴初不知为什么仍是拒绝,于是我又得两头跑着两头汇报。这工作我也是做熟的,这时心里却无比抗拒,我不想见公子,也不想在霁月楼与晴初相对,我只想一人走得远远,在两生园躲上一整天。

但我无路可躲,几处地方都是轮着番儿的叫我等我。晴初每日睡几个钟点?食物是稀是稠?现在大夫三日来一次,他还嫌不够,恨不得让人时时跟随。每次的问诊记录他也要亲自查看。他双眉深锁,在一张张单子上反复推敲,实在不像个即将添子的父亲。他身边照例是高高堆砌的卷宗,有一撂叠得高高了,忽然啪啦啪啦倒下来,我急伸臂拦住,他竟浑然不觉。

“麝奴,你看我可笑吧?父亲复相以来,朝野从不平静,一切都须小心。现在是国事家事,什么事都要一一细究。吕惠卿那厮,受审还不老实,居然在牢中放话,要我小心。笑话,我小心什么?”

他话讲得轻松,眼里却是顾虑重重,他要小心保护的人实在太多,首先就是这个全家人表面宠着,暗里防着的少夫人晴初。

他又叮嘱一番,絮叨得像个老太婆。我一一的点头,公子忽然说,“最近愈发凉了,夜这么长,你怎么消遣?”

他还顾得上关心我?我心里一点苦笑,告诉他时常是陪晴初一起,有时候自己下盘棋咯,画幅画咯,寄封信咯,写首诗咯。

他被我逗得一笑,笑我不学无术还转个淑女样。他知道我是睡足一天也不会碰一碰书边的人。他从柜子里拿出两小匣点心递给我。

“杭州的千层糕和蜜桃酥。给你留的。”

他声音实在温和,这一刻眼神必然温柔。我嗓子梗了一块,将那些点心往怀里一踹,抬脚就往外走,步子又直又硬。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痛快?”他在我背后问。

我停步却不回头,眼泪直冲进眼里。他又说,“那晚你实在令人刮目相看,你虽穿男装,到底是个女孩儿,刀啊剑的带在身上,成什么体统?可笑几十个卫士都不及你反应快,太太给了你什么赏赐?”

我鼻子塞着气,喉头梗痛,我怕张口便会哽咽。我不想告诉他那晚我在被子里哭了一夜,那个郑源倒下的脸就此烙在我心里,他的双手似乎要掐到我脖子上,凸出的眼珠子死死瞪著我,血喷射出来,我怎么洗澡都去不掉那股子热呼呼的腥味。我就这样做下了一件挨枪子的事儿,但所有人都鼓励我,奖赏我,桌上堆满元宝和绸缎,谁稀罕?有没有一个警察叔叔来教育我?我居然会亲手将一个素不相识的活人杀死,为了什么?我明明怕得要命,那时候居然会不要命的冲出去强悍,为了什么?晴初?

晴初若有所思坐在窗前,玉带桥上青灰一片,白霜凝结了草尖,她看着我一步步走近,看到我沉重的拖着步子。

“麝奴,你不开心?”

这句话公子刚刚问过。我坦白说满府的人都在议论,好好一件事无端添了许多闲话。晴初眉头一拧,将手中把玩的翡翠小白菜丢到一边。

“难道我不能做个普通妇人,给男人生儿育女,难道公婆都不想早点添孙?旁人揣测那是他们心中有鬼,关你我何事?我只要你陪我护我。”

但她心中也是不定,她长日里不见客,精神一天差似一天,大夫来了,却也诊不出个原因。她原是个爆脾气,这时更是好端端也能发一顿无名火。静生几个人现在服侍她都陪着小心。内府那边的人她更没有好声气,只有琳铛儿来了,她才略略好颜好色一些。她吃不下补药,也吃不下饭,琳铛儿自己做一种蜜饯,酸里带甜,倒合她的胃口,每日拿这个佐药,她也勉强多喝几口。琳铛儿又带一点新作的针线,有时候也教她做一点,晴初从来不爱女红的人,也学着拿起针。那些肚兜汗巾,粉红嫩黄,上面荷叶田田,五色鲜亮的鸳鸯荷花,又是一截嫩藕伸出,如婴儿白臂。她怔怔看了良久。

“麝奴,你说我会生个什么样的孩儿?”

自然是像你,也像公子。我在心里慢慢勾勒出一幅图景,晴初与公子都有天生的苍白脸色,那孩子自然是遍体莹白如玉,公子很少舒展的长眉,笑起来嘴角的一点不屑,还有时时陷入冥思的眼睛,都可以挪过来给那孩子,晴初圆润光洁的前额,难描难画的脸颊,还有那狡黠的,傲气逼人的小下巴,自然也给了孩子。我出神想了半天,我忽然想,我会多爱那孩子。

这一年事多,且是怪事,年年发灾的黄河,在初冬时分忽然决堤,冲了一处市镇,相国本是一直负责黄河水道的,这时又向朝廷要求了拨款,全力投入疏浚工作。公子负责监督堵水引道工程,皇帝也天天亲自过问。因此公子来霁月楼的趟数减少不少。只叮嘱我们,今年冷的早,晴初怕冷,务必一切照顾好。

我们加厚了帘子,每日里屋里炭火烧得旺旺的入春。但晴初禁不得太大的炭气,我绞尽脑汁去回忆现代的一些设施,炭炉上罩上铜丝纱网,找人打了个管子,支起架子,一边烧炭,一边添水,过滤走那些呛人的废气。案上的一盆水仙提早绽开了粉白的花瓣儿,蜡质般的叶片和嫩生生的黄心儿,使人宁静。晴初时常坐在案前,瞅着那水仙出神。她的腹部已能清楚看出鼓起,心血不足引起的常年失眠,在怀孕后更是明显,我从没见比她更不快乐的孕妇。她变得格外敏感,她几乎夜夜不寐,再白日昏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惊悸,她的反应剧烈,进食更是少,有时候惊厥,必要先看我在不在,我在身畔她便略微安心。她不止一次对我说,麝奴,我有感觉,我留不住这个孩子。他不属于元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相国府,也不属于我。

我吓得掩住她的嘴。她在胡说什么呀?她怀孕后五夫人特意给霁月楼又添了厨师和丫鬟,现在霁月楼可不比以往,鱼龙混杂的,这话让别人听了去会有什么反应?

她被我堵住的口不能再说,却牵动嘴唇,浮出一点凄凉的笑意。

“你等着看,麝奴,我昨夜梦见一条鲤鱼撞进我怀里,却挣扎走了,临走还撞开了心窝子,连心一起摘走了。”

“胡说!胡说!”我又烦又难过,叱她,“梦见鱼是好事么,你要生个小状元,或者么,生一个大美女。”

晴初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小果儿正拿把小铲子在地下不知道撅什么,她仍带着那一点古怪的笑,“状元有什么好,美女有什么好?我的孩子只要他一世平安,谁前世作孽,把魂魄托在我肚子里,生在这深不见底的相府里。”

她声音越来越低,我抬起头,她身子正顺着窗棂滑下去。

我大惊的奔过去扶她,她失了分量的栽在我怀里,我急声叫她,她两眼阖上已失去知觉。

御医院的大夫迟迟未至,晴初在晕迷中开始出血,我们手足无措,伍妈妈毕竟有些经验的,嘱咐我们不可动她,只一遍遍给她擦身,喂一点水,她有了知觉,说不出话,只是死命的攥住我的手再不肯松。我们又不停的去内府找人,但公子又一早跟相国进宫去了。过一会,五夫人亲自来了,带了一批婆子媳妇,进来就长吁短叹又念佛,又骂下人都是吃白饭的到现在也找不来大夫。等到大夫终于赶来,我抽出被晴初握得淤青的手,让大夫好生看她,大夫望闻问切的鼓捣半天,说是肠梗,开了方子。

即使我这样不通医术的,也知道这不是肠梗,但孩子终究是保住。我痛悔不已,晴初日夜不安的直觉竟是真的,但我们都说她敏感多虑,是产前焦虑症。本来可以防到的事,我竟让它在眼皮下发生!晚间的知更声又响,晴初睁开眼睛,她奄奄一息,头发粘在唇边,目光散乱的缓缓寻找。

“我在,”我握住她,“孩子也平安。这一次可是险。”

她微微点头,无力说话,合上眼睛。过一会才又说,公子回来了么?这事……能小就小,且尽量多瞒他一些。

公子已一步踏了进来。

第二天我去公子书房的时候,他正与一帮人埋首在一张大地图里,他拿了枝朱红毛笔在上头圈圈划划,沿一条河道将沿岸城市圈勾在里面。我知道他们又在烦那个黄河改道的事。

他听到我进来,也不抬头,一边看地图,一边听身边人汇报那些堵水筑墙的工程数字。

“目前城基厚二十尺,墙高十尺,百姓与官兵都在墙上搭棚,耗资已三百万缗。”文书捧着单子念,报给他听,又将摧毁户数,迁户数目一一报给他,

“墙再铸高三尺,人手若不够,禁卫军也可以调去。”公子简洁的吩咐,那文书飞笔记录,又说,“要是再堵不住,势必影响开封,灾民每日增加,死伤又添,这笔款子……”

“国库早就空了,眼下只有再增款,让那些大员拿。”公子想一想说,“父亲那里我去说,月俸上了三百贯的,从相国府开始,先捐。”

门被轻轻推开,梓博踏了进来。公子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梓博挥挥手,其余人下去了,他低声对公子说,“查明了,是马钱子。咱们半日园里就有种植。但少夫人那里却无,少夫人的方子里也绝无这一味。少夫人中的,只怕还是提炼秘制过的。”

公子紧握住桌边,继续握紧,手背泛出了青色筋络,他嘴角抽动,眼睛变得可怕起来,似是忍了又忍,忽然发力一挥胳膊,两只架子上的汝窑花瓶应声而落,碎了一地。他没有停手,反手又将壁上一张字画撕了下来,几下扯烂。

外面的丫鬟小厮一拥而进,都呆了,谁也没见公子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本是最能克制的人。但谁也不敢问他,都知道公子的精力体力已透支到极限,他从昨天得知晴初的消息急急赶回,在霁月楼陪了半宿,直到现在未合过眼。

琳铛儿小声指挥几个丫鬟轻手轻脚的打扫,不一会儿地面收拾干净,众人依然退出,屋里静的若无其事。

公子瞧着那块干净的地面,终于从抿得刀锋一般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查。一个也不放过。所有食物,所有进出霁月楼的人。”

梓博躬身领命。我在旁已惊得说不出话,公子无疑是在查晴初的病因,无疑他也不信那大夫的话,但马钱子?马钱子不就是半日园里有种的那棵毒树?这深不见底的相府,当真有人存了心去害晴初?

简文浩这时匆忙走进,手中一叠报单,他满面兴奋,见此场面愣怔一下,公子转向他,他才说,“妥了。本来要迁走的富户都留下来,军队那边也妥了,前天送去的干粮已送达,此行共救下百姓三千人。”

公子瞧着简文浩手中那叠报单,良久,伸手接了过去,简文浩瞧瞧公子冷凝成青灰的脸,又说,“大家都议论,公子如此全力辅助相国疏浚河道,又相救百姓,实是侠道柔肠,圣人之举。”

公子捏住那叠单子看了看,一个凄凉的笑浮上嘴角,笑容渐渐扩大,他手臂一扬,报单纷纷飞出去,又唰啦啦一一落在他脚下。

“三千人,三千人。嘿嘿,人家说我才比子建,胸藏万壑,结果呢,我竟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

简文浩噎住。良久,退了出去。

我蹲身给他把那叠单子一一捡起,公子缓缓坐下来,等我全放好了,他伸一只瘦骨的手握住我。

我哆嗦了一下,他的手这样凉。

“麝奴,局面诡谲,我只怕要再走险棋。你必要支持我,助我。”他声音艰涩响起。“照顾好少夫人,在那边除了你,我竟无可嘱托之人。”

“我理会得。”我终于发出声。这是寂静的午后,过于寂静,窗外日影闪过,又似是人影,比落叶还轻的声息,更衬得四周肃杀。

第三十四章、深府迷障

霁月楼顶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黑鸦,这群沉甸甸的鸟,乌压压涨满了枝头,一声不吭的像合拢的伞,随时准备撑开,给霁月楼蒙上不祥的黑幕。我带了小果儿拿长竹竿去赶,第二天又卷土重来,在院子里绕着树飞。我火了,去屋里找出一副弓箭。

“不能射呢,小果儿在边上叫,它们是通巫的,你不喜欢,赶赶就好了,不能射杀,它们会复仇。”

怎么复仇?

我见过它们吃死人肉,小果儿深黑的大眼睛里盛满往事中的恐惧,半个村子的人都死了,饿的,瘟疫,乌鸦来了,尸首都被掏空了,有人去杀乌鸦吃,第二天就死了。

乌鸦只吃死肉,你一活人怕什么,我搭上箭就要射,楼上的窗子砰的被推开,晴初白着一张脸,眼睛如两颗蓝星,

“麝奴,果儿,别杀生!给我孩子积点德吧!”

我立刻乖乖把弓箭放下,再也不提一句要杀要赶的话,不但不杀,我们还去找了些剩的馒头和肉菜抛在院子外供它们啄食。晴初最近脾气大得吓人,从那次中毒险些流产后她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噤若寒蝉,我们也加倍小心,什么事都小心翼翼顺着她。

于是这群乌鸦天天来了,有时候也不聒噪,只是静静栖息在树枝间。我渐渐发现这些不讨喜的鸟儿自有一种美感,叶片掉的光秃秃的枝头,没有了繁琐的喧扰,树冠铁枝银划般格外清爽整洁,在这各有方向和姿态的枝干间,一动不动的立着一只黑色的鸦,便有了铁艺般的肃穆格调。

这些悄无声的鸟儿高高低低列在枝头,像一句句箴言,冬的气息扑面而来。几天后,降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晴初的早饭刚刚送上去,我们现在不让她下床,不让她下楼,不让她走到院子外,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医生嘱咐她有滑胎之虞,轻易不能动,偶一动弹,伍妈妈就要大呼小叫一番。公子早有交代若少夫人有个闪失,大家都不要再过日子。因此所有丫鬟组成一个防御队,严防死守的只有少夫人一人。我不再去楼下的小屋,每天只是不离她左右。问诊时,进食时,入睡时,我都得在旁边,所有膳食与调补我都亲自监督,但我已不觉得这是负担。

我和晴初越来越默契,她静水流深的眼波一转,我便知她心意。每日里的往来人物基本都是家中人,这阵子公子的两个婶婶,三夫人和管事的五夫人来的更是密切,几乎隔个两日就要登门来嘘寒问暖一次。晴初很怕与她们说话,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这时候我便捧碗药催她快喝,或者立在她身后,绷着一张脸。

两位夫人见我这样严肃,也有点坐不住,就笑,你看麝奴这小丫头,这髻儿配着这衣服,乍看倒真像个俊小子!这么护着你家少夫人是怕我们吃了她?

我说可不是么。我说的时候笑也不笑,反正我从来也不怕她们。晴初也笑,她是笑着打圆场,

“婶婶见笑,麝奴是上次被吓着了,她一个小人儿懂什么,无非是不敢有差池。”

对着我这一丝不苟的脸色,两位夫人终于坐不下去了,她们刚起身,我便抢上一步打起帘子,看着她们出去。晴初笑吟吟的看着我。

“麝奴,你这好惹事的!又得罪了她们,看将来不给你指个癞头酒鬼让你去嫁!”

“我明天就去嫁,还得让你给我备嫁妆送我出门。”我说着帮她换家常衣服,她又问,“你说公子为什么要你来照顾我?”

她指的是这几天,公子忽然态度又转为冷淡,他自己不再来霁月楼,只是让喜姐儿或者琳铛送东西,有时东西也不送,每日的信也少了。

我心里当然明白怎么回事,公子要保护她,惟有冷淡她。越是爱她,越要让旁人以为不重视她,咳,何苦。

这样蹊跷的情况,晴初自己自然也想得到,但是要做母亲的女人,心思自然转移了重心,她现在异常的絮叨,从前的不在乎的劲儿收了不少,时时只忧虑孩子生下会更受其扰,又指望凭着这孩子,两家能摈弃前嫌,从此安生过日。

“听说公公推得新法条又受了阻,听说皇上这次连看也不想看了,这几天想必大家日子不好过。”

我想说何止日子不好过,简直是如履薄冰。公子先除吕惠卿,再铲邓琯的计划很顺利,吕惠卿倒台后邓琯那个小人立刻又上了一表,对皇帝说如今朝堂最为可用之人就是相国的儿子和女婿,王雱与蔡卞,他建议皇帝将这二人予以重用。但公子向来厌他,相国也对邓绾的反复变节背信颇为不齿,于是邓琯被罢官斥退。

但相国大人自己也很不顺,神宗皇帝对他日益失去信心,他每日自中书省回来便是全府严格戒备之时,相国大人浓眉黑面,一点伺候不周到便惹他发一顿火,下人们人人自危,连夫人也不敢轻易与他讲话。他一般回来便关书房,与公子及一班门客谋士密议。还有件事我更要瞒住晴初,她的父亲庞大人上书参了相国大人,列出数十条罪状,相国大人回来大发雷霆,又发悲叹,兔死狐悲,忽又冷笑,“虎毒不食子,他倒是一点不顾及。”

说到“虎毒不食子”这几个字,身周人人惊动,俱不敢言。相国很少有这么明显的暗示。因为最近悄悄有一种可怕的流言,据说相国手下的人,查处了一件使人恐惧的事,重阳夜那晚的刺客郑源,其实正是晴初的父亲庞大人密使的。庞大人以女儿身在相府做儿媳,却一点不顾及骨肉的行此一着,使人惊惧之余,又一阵阵的胆寒。

那天公子脸色惨白,出来便找人严加保护霁月楼。因此一事,相国与他之间也生了点嫌隙,公子忽然内忧外困。我去了几次,都见他每回出了书房都疲惫得马上就要倒下去一般,除了问晴初,再顾不上也没力气多讲一句话。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从内府到霁月楼,大家见我便夸,身手了得,应变及时,硬是从歹人手中救了少夫人。相国府几百卫士,梓博和桂杨那样绝世的身手,也没见他们立下这样大功,你小丫头轻轻松松,就能手刃歹人。这份胆气,须眉也要服输。真是真人不露相,公子和少夫人果然没有白器重你。云云。

但我一转身议论便换成另一种。

“这样的身手,谁能知道她到底什么来历?”

“她不是家生的,是公子道上救的。”

“她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穿衣行事又不伦不类,保不准是个异党。”

流言越来越荒谬,我不在乎。只要霁月楼周全,只要公子安心,我一堂堂现代人,难道会介意1000年前的眼光与口舌?

我又被叫去问话,不再是五夫人,专门问话的是相国幕府里那位著名的谋士,庄思楷。

庄先生比重阳那晚见到时瘦槁不少,坐在椅中,不停咳嗽,说是着了风寒,一名丫鬟拿木縋轻轻给他捶着,他据说是早年习武的,摔坏了脚踝,常年坐在椅上,见到相国能不起身的,只有他一人。

他咳了一阵,才看我,“丫头,几岁?”

我说19。他又点头,“哪里人啊?”

还是那几个老问题,我也还是那一套老说法。他忽然说,你们那里谁是县令?

这就把我问住了,除了摇头。我不敢杜撰。他一双眼虽老,却绝不昏花,忽然射出精光来。

“公子与少夫人都器重你,连相国大人也说你是人才。做丫头委屈了,要不要动一动?”

什么叫动一动?我茫然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外头有人报,公子来了。

我已听到公子特有的,柔软的脚步声,自我身后靠近,他瘦瘦的身子贴在我身边,给了我暖流与力量,他没有瞧我,只对着庄先生作了一揖。

两人有礼有节的寒暄,公子尊敬而客气,话倒是一句不错,说庄先生近日小恙,早该来看,无奈公务缠身,这时候才来真是失礼。庄先生以抱病之身,还体察入微,连个小小花奴的身世也亲自过问,实在让大伙儿汗颜。庄先生说半世都跟着相国,实在是责任在肩,不敢不为。两人都似乎在打机锋。庄先生终于又咳一阵,终于说,乏了。便要丫头推自己下去。公子带我一路走出那间深长的阴森的屋子。才长吁一口气。

“麝奴,以后别来这里。”

我说我可不想来,我躲还躲不及呢!

他神色郑重,又有些不忍似的,“这几天,也别来内府。如果是父亲的人叫你,更不要去。”

出了什么事?我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但我明白,自从手刃了那郑源,我已惹祸上身。

我们沿着长廊一路走,再往前就是府外,半日园的花草气息一阵阵被风吹来,我们不约而同的向那里去,绕过一道坡,就是我那个小小的竹林,海棠树兀自在风中,花早已落尽,只余枝条轻轻颤动。

“几时又多了棵海棠?你种的?”

我说少夫人和我一起种的,他又问为什么喜欢海棠呢?

我要说话,却见几个人急急而来,公子才不过清闲了这一小会,就有人到处找他。

我背过身,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小小声说,“因为,我的名字,叫海棠。”

我和晴初坐在房中,几大盏的羊角灯架点着十几排明亮烛火,光晕一圈一圈摇曳在厚厚的地毯上,铜炉里炭火旺的满室是春。外面是余兴未尽的张灯结彩,新年里她和大伙儿一起祭祖,拜神,盛装接旨,该参与的都参与,相国与夫人倒也不难为她,仍是客气中带着生分,我们早早回来,我开出小厨房,在她房里摆出白菜牛杂小火锅,豆角甘蓝炖豆腐,葱香小鲤鱼,一大盘手抓腌羊肉,还有油滋滋甜丝丝的喜饼。她最近胃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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