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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眼儿媚-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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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喂我的大麦和小麦。小麦忧伤的眼眸瞧着我,大麦暴躁的打着响鼻。我给它俩洗澡,一把手巾擦过来擦过去,水淋淋的毛淌满我掌心。我神思不属的不知道我其实是给小麦洗了两遍,大麦身上还未沾着水。

琳铛儿是专工针线女红的,最会在这些上面做文章,竟被那个晴初惑得忘了去留意衣服。她是怎样神女般的人物,和公子共成一对璧人?她必然会画会诗,天姿国色,连茶坊瓦当里闲谈,都说得她空前绝后一般。

喜姐儿再有万般娇媚,又怎么进得公子的心?我只觉得心里又堵涨,又坠重。我知道我跟喜姐儿也没什么区别,我就是写破一万张纸,晾上一屋子的海棠,将窗上墙上全糊满,公子除了容忍的一笑,也不会以那梦一般的眼神多看上一眼。

现在他凝视满眼豆蔻,唇上又浮现那样幻彩般的,入梦的笑。

他笑得真好,眼睛看回某个久远年代。除了他和那个人,谁都进不了那个世界。

他席地坐下来,半尺长的袍子,坐到微腥的泥土上。这些天他来得少了,偶尔来,也略站站就走。他对于半日园的冷落,让我怅然半天。

我仍是每晚在日记本上记录心得,有时候用中文,有时候用英文,这样是确保别人看不懂。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总觉得我有着做间谍的天分。我详细记录今天的事件,公子的行动,豆蔻花的长势……可是我干吗要这样专心去记一朵花?我冒险穿越为的可不是种花。

那是因为公子曾说,麝奴,下一步,我们就培植红心豆蔻。

我点头答应。红心豆蔻是豆蔻里最美的一种,花心中有酷似小小红心的两瓣,是真正的情人花。他一心种红心豆蔻,是为谁?

已快初夏,花朵甜蜜的香味已渐渐发散,黄昏最后的光线逐渐收拢,我只觉得冷。

“你饿不饿?”他又问我。

“饿死了。”

“就在这里吃吧。”他朝远处拍拍手,吩咐小幺儿去把晚饭开到这里来。不多时桂喜儿带着小幺儿,加两个婆子,一起捧着食盒来了。

“又来这么多人?”公子皱眉,“你们放下就回去吧,我跟麝奴两人就行。”

喜姐儿又盯我一眼。妈妈咪呀,密斯喜,原谅我吧。我实在是无心。但我也实在好想,能跟公子在这一望无尽的花田里,在最后的夕阳里,共进一顿晚餐……

菜色还是精致,公子看来是饿了,他大口吞咽像个孩子。看着他的吃相,我心中一阵柔和波澜,这个时候,谁都不该来打扰他的清净。

“你怎么不吃?”他含着一口菜问我。

我把余下的菜拨到一边,又拨了半碗饭给他。他的侧脸轮廓柔和,苍白里带出清秀。唇角里粘了一粒饭粒,我想也不想便抬手替他抹去。

他似乎微微一怔,也没有避开,任由我拿丝巾替他擦拭。忽然笑了,“麝奴,你这样倒像个姑娘了。”

“什么意思?你一直不把我当姑娘?”

“没当你是姑娘,也没当你不是姑娘。”他说。“总有人告诫我,你身份不明形迹可疑,加上雌雄难辨,哈,”他当真的笑起来,仿佛看到天大的乐事。

“你相信他们?”

“我信你。”他语气轻柔却坚定。

我心里顿时热了,冲口而出,“人家说你的是非,我也不信。”

“哦?”他挑一挑眉,“人家说我什么?”

我一冲动,就告诉他在瓦当里听到的议论,说你自负清高,不做小官,说你目无礼教拿着女人的头巾公然见前辈,说你不可一世,公然驳斥司马大学士。说你乖戾暴躁,心肠硬手段辣,对着相国说要砍富弼宰相的头。

他嘴角牵着一丝笑,听着我转述流言,然后他轻轻松松的说,嗯,都是真的。

我不能置信的瞪着他行若无事的脸,这人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公子直起身,看着花田深处,“麝奴,你可数过这里有多少种花?”

“啊,总有百来种吧。”我迷糊的说。“除了那些大本的,还有自己长出来的,没名字的。”

“那边还有一丛曼陀罗,还有一丛马钱子和虞美人,你注意过没有?”

我点头,那几种花,专门分出一块地在种。

“这几种花都有毒,栽培的时候也要格外小心。有时候本身没有毒,调合起来,毒性就出来了。是么?”

是。我只有再点头。

“人也是这样。老实人未必无害,君子也未尝不毒。富弼,韩维那样的老人家,一辈子只知道遵循古训,抱着祖宗牌位不撒手,不去想改进后的世界光景,他们自己不想,也不让别人想,从来只觉得维持现状就是最好。这种人为什么训诫不得?因为他们是老臣,一品大员,连皇上也要让三分。有这样的大员拦在前头,无异于一架腐朽的大车横在路中央,使人上下都不得路,难道不能搬过来?他们为了阻挠新法不惜做出种种与身份大不符合之事,为什么不能杀?为人臣子一生要为君分忧为国捐躯,为什么做了宰相就不能杀?”

“这个,我不清楚,我被他讲得晕头转向。”他嘴里说着杀人,脸上一丝波也不带,目光缓缓自花田里巡回,甚至还带着笑意。

“再说那个刚正道德的司马大学士,”公子那点冷冷的狷狂又出来了,“前几年他和父亲一起审过一个案子,一名民妇不满订亲的对象,刀伤未婚夫而不死,向官府自首。按律不当斩。就是这个司马大人,一意坚持夫为妻纲,坚决要斩。最后还是皇上下了赦令。他也许是位君子,但一味只抱纲常不问人情,总是使人心寒。再说,什么是纲常?即使夫为妻纲,但那女子嫁得不满意,又有什么幸福?”他俯身,拣起一朵飘零在地的小草花,凝视片刻,“牡丹芍药是名品,当贵养之,这无名野花也我见犹怜,怎堪使她坠入泥沼?”他缓缓巡视花田,“这里的花何止千百?但杂草也生长甚野。为了不干扰花势,惟有不时除草,才绝后患……我给你的匕首还在不在?”

我从衣下拔出匕首给他,他一手握住,手腕翻出,将身边的一丛草齐腰铲断,握在手里看了一会。

“草木生长是情,时时除杂草为律,奈何这半日园中花草兼容?我若除尽,岂非太过绝情?我若不除,则如同法律虚设。”他手起匕落,又挥断了一丛下来。

我怔怔不语,晚风将他的侧脸塑成一尊石像,冷酷,清凉,坚决。是的,这些事我本不懂,也不需要掺和,但是如果如果,如果他是对的,我是不是还能做一些事,用我现代人的优势,能不能扭转一些,改变一些?

第十二章、逐日祸起

远处一片喧哗,有几人向这边急急赶来,当先一人是位身穿白袍的公子,梓博等人正在竭力劝他,那人满面怒气,抽了鞭子的马一样直向着这边而来。

公子叹了口气,将地下的茶盘略推一推,立刻有随从上前收拾。公子站起身,对梓博说:“请吕公子过来!”又对那年青人招呼,

“锦阑!这边。”

这一叫,梓博等就不再阻拦了,那人翻身下马,马鞭刚一丢下,也不等站稳,劈头便叫。

“王元泽!你父子欺上瞒下,天怒人怨!”

公子沉下脸,嘴角抿得如刀锋,最后他说,我尽了力。

“你尽力?”这位不速之客吕锦阑几乎逼他眼前来,“我父亲亲自去乡间,查察民意,有什么错?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就被你父亲打为四凶而被贬?”

这人一张极白的脸,扭曲的几乎狰狞,声音传出去很远。梓博等人围在几步开外,见公子没什么表示,也都不过来了。吕锦阑喘口气,又说,“自来外戚不干政,宦官不乱政,我倒要问问你的父亲相国大人,只有他一意排除异己,任人唯亲,那个谢景温不过把妹妹嫁给你叔叔,马上就爬了上去。你们父亲儿子,亲家女婿,好一门子的新法!”

暮色沉沉落在无尽的花田里。阴凉的天幕逐渐闪出几颗稀疏的淡星。公子侧过头似乎在听晚来的风声,然后他说,“锦阑,我与你从小交好,我父与你父向来至交,只是国家事不容私情作祟,你当理解……”他口气缓和一点,又说,“扬州风物最美,在那边胸怀舒畅将养时日,也一样为朝廷做事。过得几年……还愁回不了京都?”

吕锦阑仰天大笑,四下里都有了回声,他笑得又不屑,又悲愤。“你当我父子是讨饭的?来向你们手中讨一个肥缺?你当真以为你父亲做的是与民为善的大善事?所谓的青苗法不过是强迫贷款,你们强迫农民借贷,实际一年两收两利,老百姓贷一次款,要还两次利!他们拿什么还?多收的利又去哪里了?抵抗贷款的,你们连负责贷款的官员一起惩治,多少荒唐?这是哪家的王法?!你们拿百姓的血肉去筑国库?!”

公子不说话了,似乎被讲中了他自己心中一直忧戚之事。好半晌才道,“国库并非是我王家的库,半文也不会放进自己腰包。我父亲为人,别人不知,你也不知?推新法只为富国强兵,不推新政,积弱不振,怎样富强国家?”

“富国强兵?”吕锦阑又是一阵大笑,仿佛听到最荒谬的笑话,“做梦!你去外面看看,半年的涝灾,满街都是流民了!农民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在官设的赌场里输的干干净净!放款处的人自己在黑市放高利贷,放给农民去还青苗钱!儿女卖掉,自己做贼,百姓已经没有活路了!这就是你们要的富强国家?……你醒醒吧大公子!你等着吧,天灾不断,就是老天容不下你们!报应就快到了!你们等着吧!”

他拂袖而去。急促的马蹄踏碎了一地落花。

没有人做声,没有人敢做声。梓博轻轻挥手,众人获赦般全部离去了。梓博走到公子身边,轻声说,“自咱们封了几家赌场后,规矩过一阵子。后来确实又开了几家,我们已经查过,这几家名为私立,其实是有几家官大人在后头挺的。你不在,本想等你随差回来再禀告……”

他轻声解释,但公子并不做声,梓博摇摇头,又对我做个手势,随即也退了。只余下我,仍在公子身后。月亮升起来,将公子的影子拉长,他终于转头,脸被月光打得刷白一片。

“麝奴,随我出去转转。”

我不多问什么,随他一起出府。公子没有带别的亲随,骑着他的逐月,我穿着男装,骑着我的大麦。公子一路无话,我也不敢多说,虽然我不懂那些事,我也觉得,吕锦阑的话有道理。

我们出了直门,入金水街,一路向着汴桥走。正是夜市喧嚣,人景最盛的时候,这一条街平日最是热闹,今天更是一堆一堆的人扎在路边。果然如吕锦阑所说,除了平时固有的夜市摊铺外,多了很多背着袋子包袱带着孩子的,听口音,都是东北过来的难民。他们挨挨擦擦在人流里,藉着灯火呼唤亲朋,寻找落脚点,走过每一处食品铺,都犹犹豫豫的多看几眼,终于还是继续往前走,背上的孩子哭起来,也顾不上哄拍,只是加一把劲,又拽着手上牵着的孩子。

我们的马在人群中分出一条窄路,公子的骕骦马极通人性,公子不用勒紧它,它会自己小心的捡着步子走,大麦却是毛毛躁躁,不时的仰头打个喷鼻,又常常擦到人,我不停的轻叱,它烦躁的叫一声。这些小动静公子在前面仿若不闻,他催马走了几步,前面就是一家借贷处。

戴小帽的官员分成两批,一批管记录,一批管发引牌,登记好,领到牌子的农民便排队去领银钱。这里本来晚上是不办事的,现在却都忙得紧。挤在前头的农民都是面有戚色,一两个会讲话的拉住办事的官员在争问什么,办事的一发脾气,他们就不敢多讲了,悻悻离开,一边仍摇头晃脑,跟身边的人兀自算着帐。

离此不远的一条岔街里,更是热闹非常,几盏大彩灯笼高高的吊着,几间大屋挂着亨,利,喜,的字样,里面灯火通明,沸反盈天的几乎挤不进去。我忽然明白,这就是吕锦阑和梓博说的,官设的赌坊。

公子勒住马,对里面深深的看了几眼。进出赌场的人除了那些长袍短衣客,果然有不少农民,我一眼看到刚才跟放贷官员争论的人,也毅然往里走,同伴在阻拦他,他咒骂一声,狠狠往地下吐一口吐沫,然后说,左右是死,不如索性拼个痛快的!他憋着一股狠劲进去了。余下的同伴只有摇头。

半里开外的桥边,还泊着一艘画舫。俏语娇声,杯盏交错声伴着丝弦飞出来,喜灼灼的烛光染醉了一小湾河水。

我们又往前走,前面是崇文会馆。门前有大片空场,这时也坐满,躺满了流民,这里成了他们的临时落脚处。人们默默的吊起炉灶,水煮一些蔬菜,配上面饼,空气中混迹着荞麦面的青生味和多日不洗浴的体味。偶尔开口,便说道青苗税利太重,不得已,卖了房子,卖了耕牛来还贷。卖了牛开春怎么下田?再贷款去买牛,还不起,只好自己做牛,不然就卖孩子了。

“你哪有孩子可卖?”一人揶揄旁边一年轻人,“你年纪轻轻,要卖就是媳妇了。”

两三个人笑起来,苦中作乐,笑也笑得愁云惨雾。

那年轻人一面附和着笑,一面叹气,“那个不是我媳妇,是路上认得的,她孩子丈夫都死了,我们俩结了伴。”他看一看旁边,那个黄瘦的女人正低头煮汤,倒有几分秀丽。旁边又有一黧黑的山羊胡子想了想,“要不,还有个法子,我来时听说前面的院子正缺个洗衣的……”

年轻男人变了脸色,一下把那出主意的搡到地上去。“饿死了我也不会把女人卖到那种地方!你可不是瞎了眼么?!”

旁边人一起来劝,地上那人爬起来,一面嘟嘟囔囔,“半路来的女人就那么金贵?这年头顾得了谁?我还不是两个丫头都卖去了?再说是去洗衣服又不是接客,你当她那一把年纪还嫩呢?”

那年轻人一握拳头又要上去揍,旁边人死活拦住了,有人说,走到这一步,谁比谁好多少?都是一条道上的,还窝里哄什么?

两人被挡着,架也不打了,年轻人重新坐下,瞧着旁边吞吐的火舌,半晌才闷闷的开口,“要不是当朝的相国出这一条条新法,咱们有钱吃肉,没钱吃馍,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我只想踏踏实实娶个媳妇生个儿子,该服役就服,该交税就交,”只要别三天两头又出个新点子,不让咱们过日子!”

众人静了一会,又有人说,老子真想去抢了!这一路看到不少大户,随便找一家,抢他一票,就够吃一年的。

有人呵斥他,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默默不语,在这样的苦难里,危【小说下载网站www。fsktxt。cōm】险的潜流正在酝酿。

有个老人说到一个叫郑侠的名字,说都在传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冒着砍头的危【小说下载网站www。fsktxt。cōm】险,画了两幅画送给皇上看,皇上已经知道百姓受的是什么罪。

什么画?什么画?众人纷纷问,那老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稀疏的白胡子老鼠须般抖颤着,说,不清楚,只听说这个郑大人把咱们的苦楚都画了下来给皇上看,皇上是英明天子,绝不会让奸臣只手遮天。

大家欣慰起来,遥远的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一些饥民凑在一起,各自从身上掏着,每人掏出几个铜币,一起去买了几块肉烧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每家分几份,夹在面饼中的肉屑,被仔细剔下来,送到孩子嘴边。

公子在马上静静看着这一切,夜色深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真瘦,更瘦了,青衫上已能见到凸起的背骨,他定是全身都绷紧着,才有这样不同以往的,僵硬的坐姿。

忽然旁边有人说话,一个汉子不知何时,竟来到了公子马前。那人伸着一条疮疤累累的胳膊,几条粗大的青筋在瘦骨伤高高凸起,五指也粗粝如耙,紧紧攥住公子的马头。

“公子家需要丫鬟么?我家丫头手脚伶俐,生得好,吃得少,公子买下她绝不后悔。”

公子低下头,瞧着这只枯藤般的胳膊,他一言不发,摘下腰间钱袋递给那人。不是他惯常的,轻轻松松的一丢,而是郑重其事的,递到那人手上。那人惊得张开嘴巴,半晌才道,丫头快过来!他揪住旁边一个蓬着头发,小鸡仔般大的女孩子,按着头直按到地下去,随即自己也跪下,将脑袋沉重的捣下。

这一下,远处那一帮人全惊动了,不少人向着这边涌来。公子在袋里掏了掏,却没有什么,他索性将玉佩和坠子都扯下来,我身上还有一些碎钱,这时一起拿出来,全分空了,仍有一张张摊开的巴掌举到眼前。我无奈回头找公子,他已经拨转马头,逐月疾跑起来,公子伏在马鞍上的身子摇摇晃晃。

我暗叫不好,赶着大麦追上去,还没到跟前,已经见他一口血呕出来。

第十三章、倾门之变

我们回到相府已经两更。公子也不回自己房间,径自就去找相国。

相国住的雅思阁也不远,堪堪一道小回廊就到,我才发现相国的辛苦一点不比公子轻,也是彻夜灯火,如砖砌的案头文件。几名幕僚都在,各人脸色凝重。

相国一见公子便说,听说吕锦阑去找了你?是否有要求?

公子盯着相国,不过这半夜,他脸色灰白,眼窝深深陷下去。“锦阑是找了我。父亲准备怎样?”

“上令已经很清楚。改是改不成了,只是他父亲有何要求,可以酌情满足。”相国犹豫一下,又说,“吕公与我交情不浅,临行我倒想与他一聚,只怕他气量窄小,不肯见谅。要不我写个帖子,你亲自送去如何?”

公子忽然笑了,他肩膀微耸,笑得无声,看着相国那永远郑重的脸。

“父亲不用想着与吕公叙旧了。眼下有几件事,若不加紧办理,只怕父亲会和吕公一起结伴离京。”

相国一惊,黑沉沉的脸膛上一阵红晕掠过,显见得是怒了,“什么意思?还是你又听了谁的佞言?”

“想要不听佞言,请先远离佞人。”公子看来是在回府的路上就拟好了腹稿,这时一条条举出来:官贷处的赌坊妓馆马上一并封除,查出幕后人物,法办。如果是官府人,加罪入御史台审理。嵩山崩裂到底伤亡多少?地方报给朝廷的数字可能虚报。两河荒歉已久,募捐款项还未集齐,这一笔无论如何要从官中再集。

“唔,这几件事我也知道,”相国自己沉思一下,示意旁边的人去“拿这几日的报单”,一名文士走到架前搬下一叠卷宗。这档案架是自地垒到横梁那样高的,取上层的文件需要搬梯子,相国的书房四壁都是这样的架子,其余除了桌椅,只有两只巨大的鼎,没有任何陈设,肃穆而规整。这个古怪的老人,像架永不疲倦的工作机器,一点额外的乐趣也不留给自己。

相国翻开最近的一份文件,逐行的看,又递给公子,“吕惠卿正将青苗余钱粜来……”

“我指的就是吕惠卿。”公子截断相国的话头,接过文件却不瞄上一眼。“吕惠卿不罢掉,朝上再肃清也没有用。”

又来了,我想。又是吕惠卿。这个在我看来像个大好人的吕惠卿,永远是他们父子之间的症结。

果然相国沉下了脸,“为什么总是针对他?不说吕惠卿之才,他与你同修三经,可曾有过一点纰漏?也不说他身兼数职,司农,军需,哪一处不是靠他?只说变法之先那满朝满城的议论,独惠卿坚定始终不移,哪像其余人一出一入,只视风势而偏?”

“正是他操管过多,眼下这一列恶疾才不得不由他开始肃清。”公子渐渐有些耐不住脾气,“我早说父亲对他信任依赖太过,事无巨细必与他共谋,他若藏歹,后祸无穷。郑侠献画,就是个明证。”

“哪个郑侠?什么献画?”相国问。

几名文士又互看几眼,一名文士说郑侠是一个门吏小使,会画两笔,他画了两幅灾民图要献给皇上。

“哦?你们都知道?”相国似乎只有轻微的诧异,“嗯,这人敢于直谏,这份胆气倒是可嘉的很哪!”

旁边另一名谋士开口说,“公子所言不可不虑,庄先生告假前,也曾叮嘱我们,须防福建子反骨。他如今手中权柄越来越大,素闻他理税有贪,只是大人不肯信。如今公子又提,大人要多多权衡。”这谋士指的“庄先生”是相国幕僚中首当其冲的厉害人物庄思楷,据说那人老谋深算,跟了相国半辈子,最为相国倚重,目前病假在家。他提出庄先生的名字,想来相国必会多想一想。

谁知相国只对那群谋士看了一眼,不屑就在脸上,未说话前先大摇其头,明显是不信。我差不多是领教了为什么叫他“拗相公”。这么多人一起劝他,他一句也没听进耳去。这人犯起倔来,比我的大麦还难对付。

“我逢事必与他商量,是他确有过人之胆识与眼光。庄先生既然有疑,怎么不自己跟我讲?”相国语气开始加重,“你们一意叫我办吕惠卿,有什么证据?只凭他博学才高,行事果敢,就该被人妒才侧目,只显得我们太也没气度!”

这话一讲,众人都不做声了,背后责人本不是君子所为,尤其责的还是一位高权重的副丞相,大着胆子告了一状又被斥是“妒才”,这一回是再也不开口了。

公子一言不发,转身就出门。相国在后头正叫他,他头也不回。我跟着他,他脚步加快,一径回了自己住处,进门就大声说,叫简文浩来!梓博去找蔡卞,请他也即刻过来。外面看看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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