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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犀奇谈-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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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墨黑的十字路口,再次隐约浮现出不成形的暗影——新的幽魂被咒具散发出的熟透馨香吸引,渐渐聚集过来……

似乎再也不愿和我们纠缠,琢磨一把抢过银器和坠子,转过身走向空寂的十字街,他的新的追随者在他身后渐渐集结起来,越聚越多,却映衬得那残年暮影越来越孤独——还没有结束,返魂术的诅咒,也许永远没有尽头……

“你要去哪里!”明知他根本去不了彼方,我还是朝着走过漆黑十字路口的琢磨大喊起来。可是术士并不回答,似乎我们根本不曾相识,不曾一起玩笑,也不曾有过谎言和背叛——是的,只不过偶然相遇而已,属于不同世界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牵绊。

“喂!”冰鳍呼喊着,突然用了一种无礼的腔调,那种佯装的粗暴只是为了掩饰他的情绪吧,那看似无关的话语同样表现了这个事实,“下个星期我要考历史,你帮我!”

琢磨并不回头,他的肩膀因为失笑而抽动着:“这种事情还是靠自己比较好吧,小少爷。”

怎样也无法挽留对方走远的背影吗,不过即使留下了又有什么意义——人的生命,毕竟不过百年……

“假如春天来的话……”突然间,耳边传来了冰鳍的低语,我疑惑地转头凝视着他。

“假如春天来的话!”冰鳍闭上双眼,深深的呼吸,仿佛用尽全身力量一样大喊,一瞬间,我领悟到他所说的“春天”,并不仅仅是春天。这一刻,琢磨的动作滞住了,虽然并没有回头,但那孤寂的肩头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些落寞的笑意沾染了冰鳍眼角:“如果春天来的话,你来找我吧!无论我在那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请你找到我!”

琢磨背着我们扬起头,似乎在思索什么:“以前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呢。那时我犹豫了一下,现在想回来答应的,可他好像已经不在了……”他就像在自言自语,“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和沉默有关的名字……不过他的家还是和以前一样,比别的地方更明亮温暖,让我一下就找到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市南琢磨!”冰鳍沉静但固执的呼唤着术士的名字。这是约定啊——语言是有魔力的,只要说出肯定的答案契约就成立了,从此以后,原本无关的两个人之间,将建立起无尽的牵绊。看看冰鳍又看看琢磨,此刻涌上我心头的却不是不安,而是寂寞。

“听起来好像不错啊……”短暂的沉默之后,琢磨漫不经心的笑了起来。

契约成立了!从今以后,在永恒的时间之流里寻找刻有烙印的灵魂,将成为琢磨生存下去的理由;虽然活在漫长没有尽头的冬天,却并不妨碍他追寻也许只是虚幻的春光……

“那么,在春天来临之前,即使在街上擦肩而过也要装作不认识哦。”听起来只是玩笑,但琢磨的语调却异常认真。

“我知道。”这一刻冰鳍那超然的恬淡中,有祖父的味道。

这应该就是告别的言语了。也许还会相遇在死生的漩涡里,但此刻在这通往彼岸的十字路口背转身,彼此的前路就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冰鳍拉着我回过头去,不再看幽魂簇拥中不死术士,夜色空茫的远处,金色水泡发出柔和的光线飘浮着,映入我的眼帘。一瞬间我分辨出——那是我家的门灯。

还想再回头看一眼,可身后也许就是彼岸了。那可能早已化为深渊的十字街口,突然传来幽微吟咏——异国的语言,无韵的节奏,还有渐渐结成薄冰的苍老声音……

此刻,无法形容的微笑出现在冰鳍眼角,他并不停下脚步,只是用声音捕捉着那吟咏的残像:“……在晦暗的春夜,看不见梅花的颜色,但它的香气……它的香气却怎能隐藏……”

(《假如春天来的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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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骊歌

隆冬特有的苍白晨曦里,寒香像凝在窗上的微霜一样散布着。敏行靠在庭院的角门边,漫不经心的想不会是腊梅吧,今年开得有些晚啊……其实邻家那株磬口梅就从他身边青砖墙头铺陈过来,多得有些不可思议的苞蕾从侧面承受着淡薄的日照,蜡质花瓣呈现出一种撒了金粉似的沉重感,像是要把虬曲的枝干压垮似的。不过作为新桥那边小香料铺子“养霞斋”的继承人,敏行对香气并不特别敏感,似乎也缺乏风雅的心绪,此刻他只是皱起眉头紧盯着角门。因为临近年关的缘故,那扇门好不容易髹过了,不过黑漆成色却相当不好,阳光照射下也看不出那种几乎把光线吸进去一样的醇厚色泽。

就在这时,户枢发出低沉的响声,门被薄脆的阳光撬开一线,微弱咳嗽声响在那一侧,敏行瞅准了这个当儿猛地拉开门扇,一手拍在门框上。

门外的人小小吃了一惊,连忙将右手藏在身后,待看清敏行之后便笑起来:“是大哥啊……”说着低头轻轻压了压交叠在胸口的围巾,那袖口隐约露出在寒气中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描画般伶俐的眉头,澄净得带上蓝影的眼瞳,明明和自己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但无论是谁,都会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是兄弟——再次确认这一点的敏行一瞬间有种发怒的冲动:“昨晚你去哪里了,讷言?”这位沉稳的长子以刻板的语气呼唤着门外少年的表字。

就像听不出话里明显的质问一样,名叫讷言的次子困惑的抬头注视着兄长。一片细小的反光凝在冻红的光洁鼻尖,使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稚气,虽然藏着右手,但轻笼在周遭的暗香却是隐藏不了的,这泄漏了他昨夜的行踪。“擅自外出,我非常抱歉。”抛下这形式性的道歉,讷言侧身想蹩进角门,却又一次被敏行拦住了:“究竟去了哪里!”

像穷于应付对方的无理取闹似的,讷言无可奈何的笑着摇头,将身后的手转过来拢到唇边轻轻呵气——他已经不准备隐藏了,那指间握着的邻人赠的梅枝。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敏行更深的蹙起眉头:“不是说过不准和隔壁扯上关系吗!”

讷言抬起清澄的眼睛仰视着兄长,但他的目光却越过对方宽阔的肩膀,飘向冰封在天空里一般的铁干虬枝:“珠锚央告我帮她描个绣花样子……”

——珠锚。多年之后敏行才明白,这是一种美丽的薄红色山茶花的名字……有着山茶之名的女人是在不久前随丈夫一起搬到隔壁的。某个初感冬寒的清晨,在那个矮小并随时会露出蛮横的戒备神情的男人身边,她摇曳着踏进大门,白皙而纤细的颈项幻影般从低垂发髻和朴素衣衫的浓重色彩间一闪而逝。以后的日子里,这对邻家兄弟时常看见她坐在窗边梅树的淡影下静静地绣着花,每当那时,敏行都觉得她本身也许就是一幅蒙了灰尘的古老绣品,如果不是在不经意间,她会向驻足于一边的他投来难以言喻的炽热眼神……

“珠锚请我帮她画个鸟笼的绣样,她绣花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像妈妈不是吗?”在足够引起敏行的反感之前,讷言轻描淡写的换了话题:“咦,我家这边的梅枝上落了一只小鸟嘛!”

“鸟笼也能做绣花样子?”不想纠缠在“像妈妈”这种微妙话题上,敏行嘟囔着顺弟弟的视线看过去,瞳孔却在一瞬间剧烈收缩:“给我适可而止!”他努力压低恼怒的声音,“我再说一遍——不准和隔壁扯上关系,因为……因为那是个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这就足够否定一切的了——

这是新历的一月,离旧历除夕也为时不远,然而香川全城都飘荡着一种严冬般暗冷的怠惰气氛——因为这将是这座城市沦陷后的第一个新年。依照所谓的“近卫三原则”,入城后的日军以更为险恶的精神奴役代替了在城外制造的骇人听闻的屠杀,孤城中的生活像结着厚厚冰层的死寂湖面,冰面下的流血却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对于敏行来说,死亡近在咫尺,几乎时刻都能闻到它腐败的呼吸——隔壁多年的邻居不知被谁告发,一夜之间家人全都不知去向,不久一对日本夫妻搬进那空屋。从那天开始,敏行就不准家人再接近那扇紧闭的院门,虽然这毫无理由的禁令听起来有些专制,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应了他的忌讳——没几天那男人就得急病死掉了,死状十分凄惨。因为死者只是新制学校的小教员,而他妻子又坚持说是传染了某种恶疾,便也没闹出更大的风波,当天半夜那尸体就被运到城外烧掉了。敏行永远记得新寡未亡人苍白的容颜——在那奇寒彻骨的冬夜,以近乎冷酷的眼神看着那布满红斑的丑陋尸骸,反复地说着“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的日本女人,就是珠锚。

同样,敏行也永远记得那一夜讷言凝望珠锚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嫌恶与排斥,却怎样也无法移开视线,就像无神论者初次看见穷形尽相的地狱变图时叹为观止的表情。从那一刻起敏行就决定抹煞这种眼神——他承认即使只有一半的血缘,讷言和自己在本质上却相似得惊人,不过次弟应该更接近现世的幸福,不像自己身上,背负着不可告人的昏暗秘密。

回应兄长的指责,讷言也跟着压低声音:“日本……大哥你不也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吗?珠锚说她病得都快死了,又没了丈夫,有点可怜呢。不过她那丈夫在我们学堂里动不动就打人,可恶得要命,他得急病死了大家都很开心啊……”突然变得饶舌是讷言想结束谈话的先兆,这一点敏行再清楚不过了,他一把抓住想乘机挤进家门的二弟:“她还有闲情绣花?什么可怜不可怜的,既然病得不行又死了丈夫,就该快点滚回自己的国家去!”

讷言冷不丁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低笑:“也许有想回去也回不去的苦衷啊。”说着他抬头意味深长的注视着兄长,“比如说她……是妾呢?”

敏行拉紧讷言的手明显的颤抖了一下,几颗暗红色的豆粒顺着蓝布棉袍后襟的皱褶滚落在青石地面上,发出类似盛夏骤雨前奏般的沙沙声。发觉那是大冬余下的赤豆时,讷言回头疑惑的看兄长,敏行却转过身并不解释:“快点回房去,让鹿鸣看见又有话说了!”惯于阳奉阴违的次子便顺从地踏进覆满衰草残菊的萧索庭院,因为素性风雅的父亲早已舍弃尘世去寺庙长斋的缘故,缺少整理的院落显得格外荒凉。

“站住!”听到兄长发出的切齿的语声,已经走上檐廊的讷言连忙回过头来,却发现敏行并不是在呵斥自己;似乎早已习惯兄长这种不时发作的怪异行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此刻,稳重的长子正凝视着空荡荡的门口,深锁眉头……

新鲜酱菜还散发着干荷叶包的清香,这对物资匮乏的平民餐桌来说是相当难得的奢侈品。可当自己的话原封不动的从妹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正在用早粥的敏行顿时觉得连这稀罕的美食也变得味同嚼蜡了,他放下筷子,哑口无言的注视着坐在对面的妹妹鹿鸣。

“‘让鹿鸣看见又有话说了’!真不敢相信,哥哥居然会对那个家伙这样说!”鹿鸣口角噙着冷笑,那燃烧起来一般的深邃黑眸完全遗传自过世的母亲,每当被这双眼睛凝视着的时候,带着冰渣的潮水总会慢慢浸没敏行胸口。

被瞪得有些心虚的长兄尴尬的转过视线,看着妹妹古意盎然的宽袖口上繁复的刺绣滚边,但这徒劳的努力只能让敏行更为深切地想起一针一线刺出这些花纹的母亲。母亲来自一个日趋没落却顽固保持着毫无理性的自尊的家族,对于迫于生计而嫁给身为小商人的父亲这一点,母亲在潜意识里始终怀着一种愧对自己姓氏的负疚。当得知丈夫有外室的消息后,这位倨傲的妇人完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因为从那天起她就不再和任何人说话,甚至对因为容貌酷似自己而唯一得宠的女儿,更不用说对丈夫、以及肖似丈夫的儿子。针和线成了母亲的口舌,她每天只与锦缎交谈,用一种近乎诅咒的狂气在泛着薄冰般光泽的丝绸上飞针走线,无休无止的为女儿绣着新衣;那无与伦比的鲜艳色泽、巧夺天工的华丽图案,至今还清晰地留在妹妹的襟袖上,在敏行看来,这仿佛是与母亲名门之女身份相称的豪奢的恨意。

像被埋在绣品中的尖针刺痛一样,敏行慌忙移开视线:“鹿鸣……给别人听见成什么样子——他不是‘那个家伙’……是你哥哥!”

“哥哥?那种女人生的儿子?”鹿鸣再度冷笑起来,“我的哥哥只有你!可是哥哥你竟然能原谅他们?别忘了母亲等于是被他们害死的!”

每到这个时候,敏行都会有种错觉:鹿鸣的心是一幅纯白的鲛绡,布满母亲亲手绣上的憎恨,虽然那不是与生俱来的情感,但只要那过分美丽的花纹还存在,妹妹就永远不会认同讷言母子。可敏行做不到——当鹿鸣的及笄礼服完成时,母亲终于像吐尽丝线的蚕一样耗光生命;然而父亲的妾,也就是讷言的生母却早在这以前就已离开人世。幼小的敏行被乳母带上街游玩时曾路过那薄命女人的门口,巧的是外室也张着绣架,虽然男人接走亲子后就再也不曾来过,但依旧满怀期待的她还是固执地制着年装,敏行依稀记得那绣架上的色彩就像霜间枯叶一样黯淡。乳母直指着外室,以局外人的优越感毫不顾忌地扬声说着:“看见了吗,小少爷,绣花的那个就是妾!”

敏行确定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可她刺绣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只是一点鲜红慢慢渗出她指尖,像孤零零的曼珠砂华,在锦上落叶的映衬中恣意盛开……

“她会死的,她很快会死的。”敏行拼命拉住乳母的手焦急地喊着,虽然乳母将这话理解为平凡的憎恶,虽然以后发生的一切应了这孩童的谶语,但敏行确实只是在陈述他亲眼“看见”的事实而已——他并不恨这个女人,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恨那个女人,他甚至想告诉女人自己的所见,让她避开不断迫近的死亡。也许只是错觉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敏行总觉得母亲似乎早已居高临下的洞悉了这一切,所以她偶尔从绣架移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对背叛者沉默的嘲讽……

所谓的爱,并没有给敏行留下任何云淡风清花前月下的印象,反而让他觉得那种感情就像母亲或那个女人手中的绣品,表面越是精巧缜密,就越会有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繁杂里子。

“我总会离开这个家的,可哥哥怎么办,哥哥还是得一直和那家伙在一起啊……”看见敏行失神的样子,鹿鸣轻轻叹了口气,轻寒的空气在唇边笼上淡淡的白雾。她的婚期正因为未婚夫失踪的关系而无限拖延着,可是对于那位与她青梅竹马的邻家青年,鹿鸣从来就没有丧失过信心。

“也不存在什么家产的问题了不是吗?铺子已经被日本人骗去了……”敏行说着应付唠叨亲戚的套话,却被不寻常的预感突然攫住了,他转头注视着妹妹端丽的脸庞,缓缓站了起来,“……鹿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他的下落了!”短暂的沉默后,与母亲如出一辙的高傲笑容出现在妹妹脸上,但鹿鸣的表情中却有着更为鲜活的意志,一瞬间敏行明白了她的意思以及接下来的选择。

“兵荒马乱的,不要做危险的事情!”连敏行都觉得自己的训斥里只有徒具形式的威严。

“危险?”鹿鸣倔强地昂起头锁住兄长的视线,这个动作使她的发髻上闪过一片犀利的银光——那是一枝匕首形的发簪,自从未婚夫失踪那一日起鹿鸣就佩戴着它。敏行觉得,那发簪朴素的锐角似乎时刻都在炫耀着赴死的决心,嘲笑着自己的怯懦与踟蹰。

与漆黑烈火般的眼神不同,鹿鸣的声音是那么镇定温柔:“哥哥你希望我像母亲那样吗?用花针刺伤自己,用绣线束缚自己?画地为牢最后就死在亲手编织的牢笼里?不可能的!我只是女流之辈,不太懂也不配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可是我已经决定和他在一起了,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也将是我的归宿!所以谁也阻止不了我,包括哥哥你!”

下意识躲避妹妹的目光,敏行渐渐被一种没顶的无力感吞噬了,他慢慢跌坐回椅子上,勉强维持着家长的尊严。他再清楚不过了,鹿鸣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以前女校生焚烧家中日货抗议时只有她没有去;因为在日货流行,女学生们觉得不用东洋货便是土气异类的时候,鹿鸣也从未买过一件日本造的东西。知道此刻根本无法动摇妹妹的决定,敏行只得暂时搁置说服的努力:“你明知道是母亲作茧自缚,为什么还对讷言母子那样……”

“哥哥认为明白道理就能左右感情吗?那你为什么还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鹿鸣将露骨的嘲讽眼神转向虚掩的窗外那片青墙,邻家缀满金屑般花朵的梅枝正从那里探过来。立刻明白了妹妹的暗示,顿感无地自容的敏行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也许只有鹿鸣才是那寒夜真正的旁观者,自己并非未曾察觉,只是下意识在逃避而已:自己又何尝没有迷失在珠锚近乎魔性的苍白容颜之中?无法忍受讷言目光的真正原因,难道不正是因为自己在异母兄弟的眼中看见了自己?

“哎呀,墙里的梅枝上停了一只小鸟啊!”兄长的慌乱令鹿鸣相当得意,她迤逦走近窗边,伸手推开隔扇想看清楚一点,“是黄莺吗?为什么不唱歌呢,是要等到春天吗?”

随着无意识跟着妹妹转向窗口的视线,敏行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表情,鹿鸣嘲讽的笑意更深了:“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背后有鬼不成?”

敏行无言的迅速起身,一手抓着搭钩关上窗户,一手猛地拉住妹妹伸向窗口的手腕,袖口上绣纹麻木而冷漠的触感鲜明地印在指尖,敏行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尖锐起来:“你去过隔壁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手上哪儿来的红斑!”

即使这一刻,鹿鸣依然保持着傲岸的从容,她凝视着兄长慢慢抽回衣袖:“我又不是你和那个妾生子,干嘛去隔壁?哥哥凭什么说我手上有红斑?”她示威一样微扬莹白光洁的手腕,“哥哥你才应该想想自己有哪里不对劲吧!不要学着父亲,总是神神道道的!”

“别走!”来不及向拂袖而去的鹿鸣解释,敏行只能从背后一把拉住她厚重的衣袂。惊讶于这不合礼数的行为,鹿鸣激烈的挥动宽袖回头怒视着兄长。

这一刻,被漠漠清寒浸透的室内,突然响起了类似盛夏骤雨前奏般的沙沙声……

兄妹俩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从鹿鸣袖口不断坠向地面的暗色颗粒上,敏行一动不动地凝视跳踉滚动最终停息下来的粒子,发出夹杂着惊讶与困惑的声音:“鹿鸣,这……是谁放在你身上的?”

“红豆吗……”同样不解的鹿鸣轻轻掠起衣袖,突然间难以置信的神色从她眼角扩散开来;几乎与此同时,像木偶被抽掉支架似的,她的身体雪崩般向后倒去。敏行连忙扶住,即使隔着冬衣的领口,他也能感到妹妹的体温正急剧升高。自己刚刚并没有看错,鹿鸣此刻也一定看见了——她袖口的手腕上,不知何时沁出一片鲜红的瘢痕……

和那个冷得异样的夜,被抬到城外焚烧的日本小教员尸体上一样的瘢痕!

雕花长窗无声地洞开了,衰败的庭院里,早已枯成灰白色的芒草及铜绿般斑驳的落叶间,零星散布着疯长的鲜黄残菊。这无处不渗透出隆冬荒芜感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洒满凌乱的足印,一滩一滩冒出黑红色粘液;伴着枯草被腐蚀的吱吱声,相继出现的新足印慢慢聚向窗边。抱紧昏迷的妹妹,敏行头也不抬地向阒无人迹窗外沉声怒吼:“滚出去!”

他的低吼似乎惊动了檐头梅枝上的小鸟,那有翼的生灵发出一串溜圆的幽微歌声。逼向窗边的脚步突然停止了,短暂的寂静之后,衰草枯叶被火焰舔舐般的歙蔌声突然响起,庭中再一次迅速蔓延开污秽的足迹——这次是朝着门外的方向。

裹着冰屑的风倏忽而过,须臾之间,那蚀刻在地面上的诡异脚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推开庭院的角门,便是疏影暗香。无力的阳光在邻家褪色的纱窗上描着淡墨梅图,虽然感觉不到风的经过,但那蟠曲的线条却在灰尘的底色上蠢蠢欲动,仿佛痉挛的手指神经质地撕扯着将朽的窗纱,想露出昏暗室内那绰约的身姿……

珠锚……一瞬间行色匆匆的敏行再也迈不动脚步,应该说每当他看见邻家窗下伏在绣架上的人影时,都会又一次沉沦于这样的感觉——在这个女人的身上,重叠着母亲的影子、那个外室的影子。她们都是这样吧:明知爱已经死去,却还紧紧抱着那虚空的尸骸,像作茧自缚的蚕,宁可不断吐出哀伤将自己缢毙,也不愿意在冬天的尽头羽化成蝶。

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这邻家女人吸引,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和讷言,都在无意识地追寻着母亲的幻象。那专注女红的身影是箭在弦上静止的瞬间,也许下一秒就是断了线的崩溃,但此刻的尊严正优雅地起舞在针尖。自己和讷言果然是父亲的儿子,何其肖似乃尔——正是从这谁也无法预料其走向的凝固的疯狂里,两兄弟品尝到了迷恋的酩酊……

那就是爱吗?所以自己的理解没错啊——爱就像一幅绣品,花纹越是精美,针脚越是细密,就越要让针尖千万次的刺穿绸缎那柔软的表面。正因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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