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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龟-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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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帮抬着他空走一回,真是可笑。暗想:从没有看见这样曲辫子的客人。路上的人见了,大家拍手笑他,金汉良毫不在意。
一直抬着仍到金小宝院中来。
汉良出轿上楼,便问金小宝,“你的相帮抬我一趟,约莫要赏他几块钱,小宝却正色说道:“倪堂子里向格规矩,换仔轿子第一转坐出去,相帮笃才要问倪讨赏格,故歇耐金大少来替倪开销,真真请也请耐勿到。俚笃抬着仔耐金大少,是俚格运气来哉。”倪平常日脚末赏格几十洋钱,耐金大少多赏点末,顶好哉啘,随耐金大少自家格心浪。”金汉良被小宝一番话说得呆在一旁,不敢开口,不想小宝开出这个大盘子来。尚未回答得出,小宝又接口说道:“像耐金大少格牌子末,至少赏格四十洋钱,再多末也可以勿必格哉。”说着,便看金汉良的面色。汉良依然答应不出,小宝又道:“金大少身浪呒拨洋钱末,倪有来浪,倪替耐垫仔一垫罢。”不由分说,即在枕旁一个大大的皮包内取出一大卷钞票来。金汉良吃了一惊,暗想:他那里来的这许多钞票?偷眼看时,只见小宝将一卷钞票打开,却都是一百元一张的,汉良更加吃吓,估量那一卷足有一百多张。
又见小宝仍把这一卷放入皮包,重新又取出一卷来,方才检着十元的钞票,检了四张交在娘姨手内,向他说道:“格个是金大少格赏钱,耐去交拨俚笃,叫俚笃上来谢声。”娘姨答应出去。不多时,带了三个抬轿的相帮上来,对金汉良谢了一声,便都下去。
金汉良满心懊恼,却说不出口来。好一会,才问小宝说道:“怎么我坐了一趟轿子,就要赏这许多?”小宝冷笑道:“格是耐金大少自家格场面啘。老实说,上海滩浪要出来白相,顾勿得啥铜钱。倪堂子里向加二才是铜钱格世界,倪为仔耐金大少是格体面客人,所以替耐装装场面,故歇耐舍勿得末,倪倒拿子出去,坍勿落格个台,就算仔倪格末哉。倪多末勿成功,四十块洋钱格东还作得起。金大少,耐勿要放勒心浪,倪倒也勿在乎此格。”金汉良听他话中有刺,看得他不值一文,羞得满面飞红。娘姨大姐等又在旁边冷言冷语的取笑,再坐不住,只得立起来要走。小宝并不相送,随他下楼而去,这且不表。
再说秋谷走到书玉院中,春树与书玉刚刚起身,书玉正在梳洗。秋谷一见,便向书玉说了一声:“恭喜!我这媒人做得如何?”书玉瞟了秋谷一眼,低头而笑。秋谷将厚卿的钞票交给书玉,书玉接了,称谢秋谷费心。春树便与秋谷长谈起来。
书玉在旁静听。只听秋谷道:“你的事情,我虽然已经答应,然而不能立刻就去,总要等我上海回去,方能径到苏州,大约不至误事就是了。但是你的朋友也不止我一人,难道竟没个有些热血的,偏偏将这样的好差使硬栽在我的身上,这不是无妄之灾么?”春树道:“我的朋友虽然甚多,那里有你这般的意气?他们这一班现在的朋友,平常时候倒也说义谈忠,十分要好,一到那有事之时,或是问他借钱,或是要他出力,他就缩起头来,躲得你远远的,影子也寻不着他。如今世上这朋友一伦,是可以不讲的了。你是近今有名的黄衫客古押衙,所以特地前来寻你,料想只有你还可以商量,别人那里担当得起?你务必要替我设个法儿。”秋谷大笑道:“言重之至,当不起,当不起!请你少灌两句米汤罢,怎么把我近今的一个人,去比起古时剑侠来,岂不是刻划无盐、唐突西子?”说得春树也笑起来。又问秋谷几时回去,秋谷笑道:“怎么你这般性急?我此次来沪有些正事,大约还要耽搁月余。你若等不及,就去托别人如何?”春树忙分解道:“并不是我性急,只是我虽然走了,却实实的不放心,恐怕日子长了,弄出事来,我怎的对人得起?”秋谷道:“看你不出,倒是个多情种子。但是耽搁月余,料想还不至误你的事。”春树听了点头。
张书玉在傍,听他们一问一答说得热闹,却是没头没脑,一句也听不出来,忍不住在旁问道:“唔笃说仔半日,倪一句也听勿出,倒底啥格事体介?”秋谷、春树一齐笑而不答。书玉又问了两声,秋谷道:“不关我事,是你们的贡大少做的事情,你去问他就是了。”书玉果然走到春树身旁,低低的问他道:“倒底啥格事体?替倪说嗫!”春树攒眉朝他摇头道:“此刻不便,停会再和你说。”书玉见他不说,也无可如何,口中咕噜了两声也就罢了,只在自己腹中猜想他们这个闷葫芦。
看官且住,不要说张书玉在那里猜想,就是看官料想也在腹中猜想。做书的在下心中虽然明白,却不好直说出来,要留着这个波澜,做那文章的曲折。看官们暂时掩卷平章,等到《九尾龟》后集出来,自然明白。并且在下这书,名目叫做《九尾龟》,原说是一个富贵达官的小影,怎么平铺直叙到了第十五回,还没有提起一字,只把那章秋谷一人颠来倒去说个不了,说的又都是苏州、上海的繁华,名妓金刚的小影,这与《九尾龟》的正文有什么干涉呢?须知在下这前半部小说,原名叫做《嫖界醒世小说》,不过把九尾龟做个提头,下半部方是《九尾龟》的正文。只因限于篇幅,所以把一部小说分做两段出来,并不是在下脱枝失节。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且说秋谷同春树谈了一会,秋谷笑道:“我今日看见一桩笑话,真是奇谈。”就把在大新街遇见金汉良坐着倌人的轿子在四马路过去。”他还在轿中招呼了我一声,天下竟有这样士气的人,你道可笑不可笑?”春树听了笑不可仰,张书玉也笑起来。春树道:“这个人本来是个出名的寿头码子,现在忽然跑到上海来出起风头来,正不知以后还要闹出多少笑话呢!我们只打点着耳朵听就是了。”
大家又笑了一会。春树问秋谷:“可有什么事情,我们去吃大菜可好?”秋谷点头,当下二人就同着张书玉到一品香去。
吃完了大菜回来,已是家家上火。春树便要秋谷同他到有名的红倌人处多打几个茶围。秋谷微笑,拍着张书玉道:“他这不是个红倌人么?你还要另外去寻别人,真是岂有此理!”书玉被他说得一笑,回道:“倪是勿好格,耐勿要钝。”却把眼望着春树。春树便向秋谷道:“我要你同去打几个茶围,是不过去见识见识,并没有别的心肠,你就说出许多牵枝带叶的话来。”秋谷哈哈大笑,对着春树把手在自己面上捋了一捋,道:“算了罢,你不用和我支吾。”又向书玉道:“你只管放心,等他出去走走,有我这保镖的跟着他,包你没人抢夺。停回晚上我亲送他来此,如何?”书玉面上一红道:“耐末总无拨好闲话,阿要瞎三话四。”说着,忍不住也笑了。秋谷道:“我原是走你的心经,你倒不见我的情,还叫我没有好话,真是好人难做。”一面同了春树走出院中,顺便先到陆兰芬家。
兰芬却好在家,见了春树暗暗喝彩,那面貌竟与秋谷不相上下,只是秋谷丰采惊人,风华出众,比春树的一味柔弱,又觉较胜一筹。略坐一会,秋谷见兰芬房间甚忙,便起身辞去,又到金小宝院中来。
秋谷走进客堂,一眼就看见小宝那乘轿子,便指给春树道:“日间看见金汉良坐的就是这乘轿子,想必他做的是小宝,不知小宝待他何如?”一面说,走上楼梯,直到小宝房中。小宝与秋谷本来相识,便含笑相迎。刚刚坐下,秋谷猛然笑道:“我们今日特地到你这里烧香,快点起蜡烛来。”小宝虽也晓得秋谷定是取笑着他,却摸不清头路,呆呆的看着他。秋谷又笑道:“你这里新近到了一个土地客人,你岂不是个土地奶奶?我们是到土地庙来烧香的,你还不点起大蜡烛来么?”小宝方才明白说的是姓金的客人,便也笑道:“随便啥格闲话,到仔耐嘴里向末就变坏哉,格个客人唔笃阿认得俚介?”秋谷道:“非但认得,而且还看见他坐你的轿子。”小宝笑道:“阿唷!信息倒灵笃啘!俚坐仔倪格轿子,倒来问起倪来,说相帮笃约摸要赏俚几化洋钱,拨倪敲仔一记小小里格竹杠,相帮笃倒弄仔四十洋钱。耐想格号人阿要讨气?倪上海滩浪住末住仔几年,客人也见得勿少哉,格种曲辫子,倪倒从来朆碰着过歇。”秋谷笑道:“这点小事算得什么。你还没有晓得他向来的历史呢!”就将金汉良以前所作所为极可笑的事情,—一的演说出来,把个金小宝笑得如花枝乱颤,伏在桌上气也喘不过来。
春树见小宝笑得红潮晕颊,俊眼流波,娇小玲珑,动人怜爱,比张书玉大是不同,便细细的看他。小宝住了笑,坐在榻上掠着鬓脚,也抬头打量二人。秋谷是素来认得,不必说了;看了春树,朱唇粉面,那相貌竟同大家闺秀一般,也觉脉脉无言,芳心自动。后来小宝与书玉二人,为着春树,几乎闹出绝大风潮,后文自有交代,此处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秋谷又问小宝道:“这样的客人虽然可恶,你这一下竹杠也敲得太凶,留着他吃吃酒碰碰和,也是你的场面,为什么一定要吓得他不敢再来呢?”小宝笑道:“二少,耐朆晓得格当中格道理,倪告诉仔耐末就明白哉。俚耐一干仔,也替倪装勿啥出格场面,加仔格排常州客人格辫子,就是勿曲末也有点湾湾里格。倪拨俚吵勿清爽,闹得头脑子才痛格哉。格号客人勒倪房间里向摆酒碰和,勿要说替倪绷啥格场面,连搭仔倪格抬才拨俚坍完格哉。”秋谷听了,狂笑道:“骂得畅快,真是雕心镂肺之谈,也等那班曲辫子的客人听听,好叫他们知难而退,才晓得你们四大金刚的院中,不是他们可以轻易踏得进的。”说着,把春树肩头一拍,道:“你这个常州客人,可听见么?”春树不觉面上一红,道:“别人拿我们常州人取笑,也还罢了,怎么你也说起常州人来?”
小宝听得春树是常州人,甚觉不好意思,忙向贡春树陪笑道:“大少勿要生气。倪说格是姓金格客人,耐勿要听章二少格闲话。”说罢,向春树嫣然一笑,笑得春树神志荡然,细细把小宝恣意看了一会,觉得他无处不好。正是: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便向秋谷道:“我有一件事情却不明白,要来请问你,你可说得出这个道理么?上海的倌人声价,名妓平章,出于众口。那相貌好的红倌人不用说了,自然是有目共赏,众口交称,一登龙门,声价十倍。最可怪的是那一班自抬声价的倌人,相貌极是平常,酬应更无可取,偏会走着运气,无缘无故的红起来;又自然有那班瞎了眼睛的人当他是个名妓,倒去巴结着他,好像不是他去用钱,倒是倌人倒贴一般,你道诧异不诧异?这还说是烟花曲院,没有什么定评。我所最不解的是一样一个人,我看着他竟是越国西施,你看着却是东邻嫫母;或者你看着就是赵家飞燕,别人看着却竟是齐国无盐。同是一双眼睛,怎么眼中的妍媸好恶就这般的各别,还是真个是没有凭据的呢?还是依着那稗官小说,世间男女都是月下老人注定的前缘,所以分辨不清的呢?你向来自诩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你且演说演说这个道理。”章秋谷言无数句,果然说出一篇闻所未闻的道理来。正是:一曲琵琶之恨,名士多情;十年歌舞之场,秋娘未老。
未知秋谷如何回答,且听下回。
第十六回 论妍媸畅谈电气 谈嫖界痛骂官场
且说秋谷听了春树问他的说话,嗤的笑了一声,道:“亏你平时还自命通人,怎么迷信起稗官野史家的话来,连这点道理都分解不出?你想月下老人有什么凭据,又有谁人见过?世界上的男女千千万万,婚姻配合那里捉摸得住?都要一个个注起册来,这月下老人如何有这许多手脚?再说起众人的公论来,同是一双眼睛,又同是一付面貌,怎么妍媸好恶截然不同,这究竟是个什么缘故呢?也不是什么偏见,也不是什么前缘,是男女身体之中各人天生的一股电气。大凡人的性情面目各有不同,那禀赋的电气也就不同。合着电气的,看他就是西子南威;合不着电气的,看他便是东施嫫母。那电气又怎的会合呢?将男女二人的电气比较起来,差不多的性质,所以那电气热度高的,便喜欢面有春气、温和柔媚的人;电气热度低的,便喜欢清洁俏俐、一团秋气的人:这是男女电气的大概了。还有那一种男女,初时两情相爱,电气原是相合的,后来忽然两下变心起来,这是各人的电气慢慢的改了性质。就如人的气血一般,也有少年时本来强壮,到中年忽然无故衰疲;也有少年时本是衰颓,到中年忽地变成强壮。气血既然改变,电气也自然慢慢的不同。无论什么丑陋的人,他的身体之中自有他本来的电气,天下之大,总有同他合着电气的人,所以齐国无盐人人唾弃,齐宣王倒反将他立作正宫,这就是合着电气的证据。齐景公宠幸弥子瑕,初时十分相爱,后来弥子将近中年,景公见之,如有芒刺在背,这就是电气先后不同的证据。总之,电气相同,便一颦一笑俱觉生妍;电气不同,便一举一动也觉生厌。这是说各人眼界之中,另有一番境界,有时可以为凭,却又不能一定。在你看这个人是国色天香,笑着别人没有眼力,焉知别人看他不是个蛇神牛鬼,也在那里笑你的眼界不高。这又从何说起呢?至于上海的倌人声价,名妓品评,却不是这般讲究,另有一番可笑的情形。大约现在的嫖界,就是今日的官场,第一要讲究资格,第二就是讲究应酬,那’色艺’两字竟可以不讲的了。资格熬炼得年深月久,声价一定会高;应酬习学得圆到随和,生意自然会好。就有一两个色艺俱佳的人,到了这种昏天黑地的地方,也不得不学些应酬,熬些资格,忍着一肚子的气,去同那猪狗一般的客人、夜叉一般的同辈勉强周旋,真正屈杀了许多女子。这才是佳人名士,同一伤心。”
秋谷说到此处,早不觉引起他的牢骚来,春树也默然相对,觉得大有天壤茫茫之感。回头看金小宝,呆坐在旁,听着秋谷说的,一字一句都打入自家心里,想起当年的情景,竟是流下泪来。再听秋谷说道:“最可恨的是这班瞎眼聋耳的客人,他也不晓得’色艺’两字是个什么东西,只看见这个倌人声价高抬,他便道他一定是才貌双全的名妓,花了大把的银子去巴结他。那真正有些才貌没有名气的倌人,他正眼也不去看他一看。
你想,还有什么公论么??小宝拭泪,向秋谷说道:“二少格闲话一点勿错,倪刚刚出来格辰光,勿懂啥格应酬,生意末呒拨,节浪向总归极煞快。看看别家格倌人面孔生得怕煞,生意倒好得野哚,碰和吃酒闹忙得来,格当中啥格道理,倪也解说勿出。直到过仔几年,生意也慢慢里好哉,名气也慢慢里出哉,到仔故歇辰光大家才晓得上海滩浪有倪格金小宝格名宇。倪人末还是从前格人,勿见得换仔一只面孔,想起倪归格辰光真真作孽。二少耐想上海滩浪格事体,阿有啥淘成?倪也不过是得过且过,混混哉罢。”秋谷点头称是,叹息不已。
春树道:“你这一番议论,真是绝后空前,未经人道,实在佩服得很。但是倌人的难处,你也说得切当不移。你又没有做过倌人,怎么这般明白?还是有人同你说过的呢?”秋谷微笑道:“我这般的苦口提撕,开你的见解,你反取笑起我来。
我章秋谷歌场酒阵,整整混了五年,难道这点阅历工夫都没有,定要像着你们遇事绝不经心、出口便谈市语的酒囊饭袋么?”
春树笑道:“骂得结实。但是如今世上,像我一般的人在在皆是,而且未必如我一般,你何不一个个去寻着他们痛骂,却单在这里骂我一人?这就是你的不公之处。”秋谷道:“我原是借你一个骂着众人,也不是一定骂你。至于那些更不如你的人,是天生的没有意识、不生气血的畜生,那就无从骂起了。”春树道:“你一概骂在里头也是情愿,但是竟把他们比做畜生,未免过于挖苦。”秋谷道:“我把他们比做禽兽,还把他们的程度看得高了,觉得有些拟不于伦。你想羔羊跪乳、鼹鼠成群,虽是禽兽,也还都有孝义之心。他们这班混帐东西那里赶得上禽兽,你还嫌我过于挖苦么?”一席话说得贡春树咨嗟不已。
秋谷因辛修甫请春树在西安坊龙蟾珠家吃酒,要他作陪,略歇了一会,便辞了小宝,同春树到西安坊来。到了院中,辛修甫同了章秋谷等走进房间,龙蟾珠也来应酬了两声。春树看蟾珠淡扫双眉,轻施朱粉,穿一件素缎夹袄,面目之间颇有清气,便称赞了几句。到得写起局条,秋谷自然是陈文仙了;要叫春树去叫书玉,春树不肯,叫了金小宝。秋谷道:“你这个人,真是得陇望蜀。你还没有晓得他的脾气,将来若是被他晓得,必定要闹出笑话来。”春树看着秋谷,似信不信的摇头不语。正值相帮递上手巾,秋谷也没工夫再说闲话。
局条去了不多一刻,叫局的相帮未曾回转,金小宝早已姗姗而来。走进房门,香风已到,那几步路儿放出全付的身段来,走得十分圆稳。走到春树背后刚刚立住,觉得有些微微娇喘的样儿,一手掠着鬓发,一手扶着椅背,抬起一对秋波将座上的客人四围飞了一转。众人觉得金小宝这双俊眼如秋月光明,如宝珠闪烁,一顾一盼华彩非常。当下小宝笑容满面,—一招呼,又向秋谷应酬了几句方才坐下,回头向着春树低鬟微笑。春树大喜,待要和他说话时,小宝却又扭过头去装作不知,只低头敛手的弄手帕子,却时时飞出眼风暗中关照。合席人的眼光都注在他的身上,暗赞小宝的场面工夫真个是八面张罗,满场飞舞。秋谷更是击节叹赏,忽向小宝道:“我同你虽然认识多年,局却不曾叫过,今天我竟要借光转一个局,不知你赏光不赏光?”小宝笑道:“二少笑话哉!只怕耐勿肯照应倪啘,阿有啥倪倒勿肯格?”随叫跟局的大姐把豆蔻盒子放在秋谷面前,随向春树说了一声:“对勿住!”便坐到秋谷背后来。秋谷同他谈谈说说,甚是投机。
小宝向来敬重秋谷,况且秋谷的神情意气身段都比春树较胜一等,小宝自然愈加亲热。在秋谷意中又另是一个念头。那一班现在有名的时髦倌人,个个都晓得章秋谷的名字,而且待他要好非常,却并没有什么邪念。大抵秋谷聪明绝世,意气如云,陈王八斗之才,李泌九仙之骨;又且花丛阅历已有数年,那班名妓金刚倾慕他的才华,想望他的丰彩,大家传说,到处承迎,秋谷却只是淡淡的交接,从没有迷恋过什么倌人,这也就算是他绝大的定力,真是庸中佼佼,铁中铮铮的了。一言表过不提。
只说秋谷与小宝谈了一会,陈文仙也走了进来。春树暗想:文仙见了小宝定要吃醋,要看秋谷怎样调停。谁知陈文仙醋意毫无,仍是笑盈盈的打起精神应酬秋谷,秋谷与小宝说得正是闹热,不甚理会于他,陈文仙也没有一毫怒意。春树暗暗希奇,想秋谷拿人的手段真是利害。正在暗想,仰正等所叫的局已是接踵而来,春树一个个看时,也有相貌好的,也有相貌平常的,却没有十分粗蠢的在里头。那些倌人看见秋谷、春树这样两个临风玉树的少年,未免有情,大家多要飞他两眼。小宝因堂差甚忙,相帮来催了几次,秋谷叫他快些前去,小宝尚在俄延,秋谷道:“我们不是曲辫子的客人,你尽管去罢。”小宝一笑,方才辞了秋谷,又向春树招呼了一声,斜扶着大姐金妹的肩头,好似风吹杨柳一般一步步的挨出门去。跨出房门,那眼波正与秋谷打个照面。恰好秋谷眼光一转,也飞到小宝那边,同小宝那一对水汪汪的秋波碰了一个针锋相对。小宝登时红潮晕颊,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秋谷一眼,急急别转了头下楼去了。这里众人并未留心,不曾看见,只有陈文仙坐在秋谷背后看得分明,忍不住低叫一声:“好呀!”秋谷急回头示之以目,文仙会意,微笑不言。
秋谷因要早些回栈,还有分拨的事情,便先起身辞了主人,到陈文仙处坐了一会。文仙知他有事,也不留他,秋谷便回吉升栈来。
到了自己房间门首,只见隔壁一间福字官房已经有了客人,那说话的声音夹着些妇女的口气,一口杭州说话,清脆异常。
秋谷心痒起来,且不进房,隐在隔壁房间门外,悄悄的在门帘缝里偷看时,只见房内床横头放着五六只皮箱,床上挂着一顶湖色绉纱的帐子,行装甚是辉煌。床上放着一付烟具,明晃晃的点着烟灯,那男人躺在床上吃烟,看不见他什么面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坐在对面床沿,神情流动,意态鲜妍,眉目清扬,身材纤巧,穿一件杨妃色绉纱紧身夹袄,蜜色绉纱裤子,一双红缎弓鞋约有四寸。看着这身打扮,更觉动人,想是临睡卸妆,所以只穿着这一身小衣服,衬着这酥胸玉腕,粉颈香肩,越显得态度温存,丰姿妩媚。秋谷看了一回,觉得这女子风头甚好,竟和陈文仙差得不多;同苏州的许宝琴、花云香比较起来,却也不相上下。秋谷再要看时,只见那男人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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