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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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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涛将信将疑地盯着我,看得出我这句话很入他的耳。
这时老龚将目光从书本上移到陈涛脸上,问:老陈,你看见咬你的蛇么?
陈涛哭丧着脸说:看见了,要不是当时顾脚就能把它抓回来了。
老龚说:这本书里有各类蛇的照片,你看看有没有咬你的那一种?老龚说着将书递给我。我交到陈涛手里。陈涛就看起来,过会摇摇头说没有。
都不说话了。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电闪雷鸣,春季里下这种大暴雨是罕见的。在闪电耀亮的瞬间,我从窗子里看到沼泽地白花花汪洋一片。随之而来的雷声好像要把我们的窝棚震垮。我不知道雨继续这么下会不会吞没了“御花园”,我感到恐惧。
陈涛陡然坐起,瞪着眼说:老周,我想吃饭。
我一怔:你说什么?
我想吃饭,咱有粮食了,我真馋粮食啊,龚教授你也别睡,咱一块儿吃,老周你也吃,今晚吃上一顿饱饭死也闭眼了……陈涛认定自己是死定的人,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我的心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我说:老陈,我给你做饭,让你吃饱。我转向老龚:老龚,你也吃,这些日子……我没往下说下去,大家都心明的事情说出口是多余的。
我看看搁在枕边的手表,时间是上半夜十一点零五分。我开始做饭。“御花园”有一个小煤油炉,来路我不清楚,因为煤油短缺,平时基本不用,我决定这次派它的用场。领来的口粮还是以高粱面为主的杂和面儿。做烙饼?还是做粥?利弊是很好权衡的。吃饼过瘾,可太费,喝粥不解馋,可细水长流。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问陈涛想吃干吃稀。陈涛不假思索地说吃干。陈涛的回答使我顿生疚责,他差不多是个快死的人了,还有奄奄一息的老龚,在这生死攸关时刻我还管他妈的什么细水长流,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说吃干,咱吃干,吃烙饼。窝棚在风雨中剧烈摇晃,闪电横扫,雷声震耳,水从天降,世界似乎到了末日。我无疑在制作“最后的晚餐”。
饼做好了,满屋香气扑鼻,我喊陈涛和老龚起来吃饭,却没有回声。再喊还没有回应,一看,见他们都紧闭着眼,我的心猛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刚才光忙做饭,没顾上注意他俩的动静。我首先到陈涛的铺前,把手按在他胸上,啊,他还有呼吸,很微弱。他还活着。这时我又一次想起老龚的“薛定谔猫”。按照老龚的推理,陈涛原来处于半死半活的状态;当我把手在他胸上一按,半死半活的陈涛就突然变成了活的陈涛。难道事情是这样吗?我不懂物理学,但我不相信事情会是这样。事实是,在我按陈涛的胸之前和之后,他都活着;但只有通过这一按,“陈涛还活着”这一事实才被我所认识。这里确实有一种突变,但突变的是我的主观认识,而不是陈涛是死还是活这样的客观事实。回头再看“薛定谔猫”,情况也是这样,“箱中的猫是死猫的概率是二分之一,是活猫的概率是二分之一”,说的是观察者的主观认识,而“箱中的猫处于半死半活的状态”说的则是猫的客观状态。老龚把这两个概念给混淆了,这才得出“太阳在没有人看时就不存在”的奇谈怪论。烙饼的香味给了我灵感,我终于摆脱了老龚的这一难题带给我的困扰。我不知道别人怎样评价我的这种想法,反正我自己理清了思路。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陈涛还活着。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我无从判断。我又走到老龚身旁,他睡得很熟呼吸很均匀。我知道老龚一直神经衰弱,睡眠不好,可现在倒睡着了。莫非是烙饼的香气将他催眠了?我同样无从判断。我不忍心叫醒他,让他醒来便吃上期待已久的食物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现在又有了问题,问题是我,我怎么办?今天我没吃任何东西,早已饥肠辘辘。还有做饭这一过程已唤起我不可遏止的食欲,可说是一发而不可收。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在陈涛和老龚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我吃不吃“独”食呢?人生要面临许许多多的选择,小到丢不丢弃一条脏手帕,大到放弃不放弃一个王位。就是说大人物有大人物雷霆万钧的选择,小人物有小人物无足轻重的选择,但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无足轻重就成了雷霆万钧,比如我此时此刻的“吃还是不吃”的抉择其意义和分量完全不亚于哈姆雷特的“是死还是活着”的抉择。我承认自己是个小人物,是个俗人,小人物和俗人的特征是欲望总要占理性的上风。我吃起饭来,大口大口地独自吞咽,我的嘴巴和头脑分工合作,嘴负责将饭送到肚里,头脑负责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但在意识深处,我清楚任何开脱都是苍白无力的都不能将“小人”开脱成“君子”。“御花园”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我经历了人生两种截然相反的体验,我一方面得到了无与伦比的饕餮之足,另方面,心灵上受到难以愈合的创伤。
早晨雨停风止,明媚的阳光从窝棚窗口射进来,一扫昨天的阴霾景象。晚上睡得很好,很踏实,不用说与睡前吃饱了饭有关。吃饱了饭真好,吃饱了饭睡觉更好,吃饱了饭睡觉醒过来感觉赛神仙,浑身每根毛孔都舒畅,都消停,透着满足。
我醒来头一件事就是看陈涛,看他是否还活着。昨晚吃过饭我守护了他一阵子,后来实在困得不行,就睡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我是陈涛冒雨背回粮食的头一个受益者,蛇又咬了他,生死未卜,我不该只顾睡觉,我为自己未能尽责而感到内疚。我走到他的铺边上,心一下子提起来。我曾做过一次箱里的猫,而这遭轮到了陈涛,他的死活决定我的一瞥。这是多么残酷的一瞥。我简直就像一个刽子手回头一瞥他的刀下人那般把目光投到陈涛身上。啊,谢天谢地,他还在喘气,身上的被子随同他呼吸的节奏起伏,很微弱,却说明了他活着。我放下心来。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仍然很烫,烧没有退。大概是我的抚摸给予他感知,他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呓语,像对我诉说什么。是说别担心我还活着?我不再管他,又去看老龚,这一刻日光正通过窗子照在老龚的上身,聚光灯似的,我陡然发现老龚铺上换了一个人,一个陌生人:圆圆的一张大脸,绽着光亮(老龚的脸像树皮般灰暗无光)。这瞬间我惊讶得叫出声来,这叫声惊醒了睡觉的陌生人,他睁开眼,四目相对中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是老龚,不是别人,是肿了的老龚。我的心忽嗒一沉。在劳改农场犯人本不把肿当成一回事的,一是大家都肿,再是一时半时死不了人,一旦补充上营养也就没事了。问题是肿与肿不同,有人是一点一点地肿,有人是突然肿,犯人都清楚突然肿是很危险的,十有八九没救。老龚一定是看出我的神色异常,问:老周,你咋啦?我连忙掩饰,说没什么,一切都好好的,老陈也没事儿,还睡着。老龚朝陈涛看看,那陌生的圆脸现出让人无从揣摸的表情,说:不知他是睡着还是昏迷。我说:咬老陈的大概不是毒蛇吧,要是毒蛇老陈早就完了。老龚说:叫毒蛇咬了过十几天才死也是有的。我问:为什么同样被毒蛇咬,有人立即死,有人拖几天死,还有人能活过来呢?老龚说:这与蛇毒的类型和中毒的程度有关。当然,也是因人而异的。生命力顽强的人活的希望大,老陈体质一向不错,我想他能坚持过来。我点点头,我觉得老龚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从哲学上说就是决定事物状态的主客观两方面因素。我希望老陈能战胜毒蛇,同时也希望老龚能战胜水肿。我想老龚若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他就会明白死神离他并不比离陈涛遥远。我考虑是否把老龚的真实处境告诉他,可嘴张了几张终是没出声。我赶紧拿出昨晚烙的饼让老龚吃,老龚看见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他说你也吃。我说我吃过了。他又问陈涛吃没吃。我说陈涛那一份留着,等醒了就给他吃。老龚就吃起来,可刚咽下一口,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我赶紧给他擦干净,又让他继续吃。老龚摇摇头,没说任何话,重新躺下了。当时我想:是不是老龚吃“草食”吃得不接受“人食”了?但只是一闪念,我便否定了这种想法,我明白老龚已病入膏肓了。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悲哀。
我走到门口,推开了门。眼前立刻呈现出一派让人魂惊魄动的景象,极目远望,昨日的沼泽地已变成一片茫茫大水,浩浩荡荡看不到边际,水面极平,日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镜面样的光亮。“御花园”的田地庄稼已全被大水淹没,只剩下窝棚所在的高处露在水面上,我们的脚下成了汪洋大水中的一处“孤岛”。我不由感到惶恐,感到茫然,我慢慢收缩目光,将目光停在大水与“孤岛”连接的那条水线上,那里离我站立处只有几步距离。这时我突然大叫一声:啊,蛇——蛇——我惊呼着连滚带爬倒退回窝棚里。一定是我的声音太尖厉,老龚和陈涛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齐以惊疑的目光盯着我,刚醒的陈涛显得更为恐惧,两眼瞪得溜圆,嘴哆哆嗦嗦:蛇、蛇在哪儿?!我镇定了好一会儿方说蛇在外面,就在外面。老龚从铺上下来,向门口走过去。陈涛也壮着胆子下铺,站在地中间,当他和走过来的老龚打照面时,他盯着老龚呼叫起来:你、你是谁?老龚也怔了,一时不知怎样作答,陈涛又转向我:老周,他、他……我向他使个眼色,嘴里说老陈你干吗大惊小怪的,他是老龚,老龚呀,你连老龚都不认识啦?老龚叹口气说:老陈的神志不太清。在我的不断示意下陈涛也很快意识到老龚是怎么回事了,忙掩饰说:我、我被蛇咬傻了,不认人了。我们三人一齐走到窝棚门口。
蛇,不是一条也不是几条,而是数不清的蛇。蛇全部聚在水线上,下半身没在水里,上半身露在陆上,一条一条排成一大圈,就像水边筑起了一道五颜六色的箭状铁栅栏。我们三人过去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蛇阵,不由毛骨悚然,全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我完了,这遭完了!”陈涛透着哭声嘟囔,“蛇是冲我来的,找我报仇……我死定了……”我紧咬牙关不言声,可心里也极紧张:冤有头债有主,我是陈涛的同伙,蛇不放过陈涛也同样不会放过我。我并不迷信,不信鬼神故事,但动物不是鬼神,是活生生的生物。有灵性,有智力,羊和牛被宰杀前都会感知到末日来临,下跪落泪以求生。民间关于动物向人复仇的故事很多,不能说没有夸张,不能说没有以讹传讹,但决不会完全虚假。眼下,任何人看了水线上排列有序的庞大蛇阵都不会怀疑它是有目的而来。我感到一股阴冷的杀气从水边升腾而起,森森逼人。
我们完了,要倒大霉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将求援的目光投向老龚。
这都是些旱蛇,陆地上的蛇大都属于旱蛇。老龚说:大水淹了沼泽地,这些蛇不能在水中生活,必须寻找陆地栖息,就聚集到这儿来了。你们说它们不到这儿还能到哪儿呢?不是冲着谁来的,不是报什么仇,他们是求生。
求生?我和陈涛互相看看,又看看老龚,迎着大自然的亮光,老龚肿起来的脸像贴上去一层透明纸,白里透青,死人样的吓人,说几句话就累得不住地喘息。想想老龚的话也似乎有道理,但毕竟眼前的情景太阴森可怕,我仍然心有余悸。
老龚喘息了一会儿又说:万幸的是雨没继续下,要是水涨到窝棚底下,蛇就会一股脑儿钻进窝棚里来,那时……老龚戛然止住。
我的想像力却不肯戛然而止,我的眼前映现出千百条蛇缠绕窝棚的恐怖情景。我的嘴里呼呼直吐冷气。我下意识地转头看看陈涛,陈涛的身子摇摇晃晃,我赶紧把他扶住,问:你咋啦,老陈?
我,我不行了,陈涛有气无力地说:我发晕,头痛,蛇毒一定是跑到脑子里去了。
我要把陈涛扶进屋里。我也不想再面对这些可怖的蛇了。
等等。老龚伸手拦住,我看见他眼里的一抹亮光,他指指水边那排“蛇栅栏”,以命令的口气说:老陈,你从里面指出来咬你的那种蛇。
陈涛瞪着老龚,不动。
老龚严肃地说:老陈,这可是个机会,认出来我就知道是哪样蛇咬了你,有益处。
我明白了老龚的意图,觉得眼下确实是个机会,不应错过,便帮着老龚动员陈涛认蛇。
在我和老龚一再劝说下,陈涛同意认蛇。我们三人紧靠在一起跨出窝棚门,极慢极慢地向蛇驻守的水线挪步。我感觉到陈涛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此刻的懦怯与往日捕蛇时的骁勇判若两人。真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我们肩并肩向蛇阵靠拢,这种怪异的冒险,我敢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要不是我亲身经历,任别人说破天我也不会相信世间会有这等事。而这就是我、陈涛和老龚落难犯人的共同经历。当我们走到离蛇阵三步远光景时我们站住了,这时已能看清蛇的模样。我轻声问老龚前面的这些蛇会不会窜上来咬我们,老龚说关键是不要惊吓了它们,只要它们没觉察到有危险,便不会向人进攻。我又问老龚怎样认出毒蛇无毒蛇。老龚说这可不是一时半晌能教会的。从头、形体、花纹颜色都能分辨出来,不过最简捷的方法是看它的眼睛,看它的眼睛是凶恶还是平和,凶恶就是毒蛇,平和就是无毒蛇。我惊疑地问:是不是奇谈怪论?老龚说:不是。其实不仅仅是蛇,世上任何生灵都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出是善是恶有毒无毒。我说:人也有有毒的吗?老龚说:人毒最歹毒,伤人没救。老龚总是有奇谈怪论,到了这种时刻仍然不改初衷。老龚伸手指着正前方一条把头昂得高高的黑头褐身有红色窄横纹的蛇,说:这是条赤链蛇,属无毒蛇。捕食鱼、蛙、蟾蜍和蜥蜴,分布于我国从南到北几乎所有的地方。陈涛,就以这条赤链蛇向两边一条一条地看仔细。
陈涛诺诺。将怯怯的眼光投向前面水边上的“蛇栅栏”,这时老龚就指点着蛇阵为我和陈涛介绍着蛇:看这是鸟风蛇,游蛇科,无毒蛇;这是黑眉锦蛇,游蛇科,无毒蛇;这是龟壳花蛇,又叫“烙铁头”,蟾蛇科,毒蛇。你们看它的眼是不是同别的无毒蛇不一样?不一样,陈涛说。不一样,我说。我们两个人的声调都有些抖,两眼紧盯着被老龚指出的那条毒蛇,生怕它一跃而起向我们袭来。恐怖中我听老龚问陈涛发现没发现咬他的那种蛇,陈涛说没发现。老龚说那就只有绕着窝棚往前找了。听老龚这么一说,我和陈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两腿打战。绕窝棚找蛇,实际上就是绕着蛇阵转圈,那状况就像检阅一支水陆两栖仪仗队一般,人与蛇可以说是擦肩而过,一旦有了事变就完全猝不及防没有退路,老龚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盯着老龚那张变形变得可怖的脸我们不动。老龚见状只好作罢。他想了想,说前面没有,那就从窝棚后窗看有没有。反正得认出那条蛇来,不然不好办。这倒是一个安全可行的办法,我们立即响应,退到窝棚里,又一齐趴在后窗上往外看。看到的情景和在前面看见的一样,也是沿水线铺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蛇栅栏”。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窝棚已被蛇们包围得水泄不通。这种处境让我们不寒而栗。我看见了!陈涛突然凄声叫道:就是它!就是它!这瞬间我像突然被窜上来的蛇咬了口似的跳了一下脚,用手使劲搂抱着一边的陈涛和另一边的老龚,此时陈涛的身体抖得更凶,眼睛里透出极度恐怖,好像这条被他认出的蛇会前赴后继为它的同类再咬他一口那般。老龚很冷静,朝陈涛指的那条蛇看看,然后说:把窗关严。
你没事了,咬你的不是毒蛇。老龚说。他的精神已有些不济,说话有气无力。
老龚你,你不是骗我吧?陈涛仍不敢相信。
咳,我骗你干啥哩,要骗你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事么?老龚说。
我问老龚:不是毒蛇,为啥老陈有中毒症状呢?
陈涛很警惕地听老龚的回答。
老龚喘过几口气后说:老陈是重感冒,昨天淋了雨,又以为叫毒蛇咬了,连惊带吓,主要是心理作用,就……据说癌症病人十有八九是吓死的。
我点点头,说:要是找不到这条蛇老陈没准也会……老陈,这遭没事了,放心吧。
陈涛仍将信将疑,又连着追问老龚是不是骗他,当他认定老龚不是给他吃定心丸,而是真真实实的,才完全解除了心理负担,顿时焕发出精神来。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哦,不晕了,也不疼了,真怪,人的心理作用怎么这么有效呢?
我觉得陈涛被蛇咬就像演出了一场悲喜剧,让人哭笑不得的。我问老龚咬陈涛的究竟是什么蛇。这时老龚已合上了眼,他闭着眼回答说:那是条滑鼠蛇,游蛇科,无毒……说着老龚睡过去了。
这时陈涛想起我昨晚烙饼的事,问:老周我真的饿透了,饼烙出来了吗?我把饼拿给他,他就坐在铺上狼吞虎咽起来。我知道这与昨晚是完全不同的,昨晚他是为死而吃,现在则是为生而吃了。老陈吃饭的时候我心里老装着一件事:蛇将要把我们围困多久呢?
或许人们会以为下面将是一场人与蛇之间惊心动魄的故事了,这不对,没有什么惊心动魄。
“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历来都不属于我们犯人。当全国数十万之众的知识人几乎在同一个时刻被宣布为敌人被送进监狱或劳改农场时,有谁说过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当饿得濒死的犯人们为死去的狱友挖掘墓坑口中唱“……挖呀挖,今天咱们埋别人,明天别人埋咱们”的歌谣时,又有谁说过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说到底,就算我们“御花园”的三个犯人在与群蛇的搏斗中被咬死,也不会被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后人们提到时只会平平淡淡地说一句:三个犯人被蛇咬死了。就这样。
老龚睡觉(或许是昏迷)的时候我和陈涛倚在各自的铺上想心事。有道是“人心隔肚皮”是说谁也不知别人心里是怎样想。但此刻我和陈涛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就是怎样度过眼前这一关,包围我们的大水和蛇什么时候能退走。陈涛解除被毒蛇咬的恐慌后确实兴奋了一阵子,但很快,兴奋消失了,脸上布满了愁云。咬他的那条蛇自然已不在话下,可大批蛇正盘踞在窝棚四周,“蛇”网恢恢,疏而不漏。躲过了初一又能躲过了十五?我和陈涛都感到自己的命运未卜,或许已到末日。
天快晌午时老龚醒来,说要喝水。我连忙从暖水瓶给他倒,可提起水瓶发现空了。我对老龚说稍等,立刻烧水。而我去水桶装水时发现水桶也是空的。那时我的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提起水桶要去窝棚后面的井里打水,但走到窝棚门口时我的头轰地一声炸开了,完了,我们完了。我心里绝望地叫道,是习惯害了我们,平日我们没有储水的习惯,随用水随从井里提。现在水桶空了,水井被大水淹没,而周遭淼淼大水又被蛇踞守着,无法取来。这时陈涛和老龚也从我的惊恐中明白了我们的处境:我们断水了。
置身大水当中却须面对干渴,与大水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万里之遥,谁能说这不是倒了八辈子霉的人才会遇到的事?望着水线上密密匝匝的蛇们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囿于预谋,囿于天意。我们束手无策。
退回窝棚,放下水桶,倒在铺上我闭上了眼睛,一种从未如此强烈的心灰意冷袭上心头。奇怪的是这时我竟又想到了上帝,想到《圣经》中记载的一个故事,摩西和他的希伯来族人被埃及法老的军队追赶到红海边,在这危急之时摩西向他的上帝求援,上帝施法力劈开了海水,让摩西带领他和人民从海底逃出了埃及。对于希伯来人上帝总是这么万能又无所不在,可对于我们中国人,上帝却总是销声匿迹。我想如果上帝真的全知全觉又大慈大悲的话,就应该劈开“御花园”外面的大水让我们这几个可怜的犯人逃生。我这么胡思乱想时听老龚和陈涛在探讨着从外面大水中取水的办法,办法想出了许多,可要么无法实施,要么不可实施。
比如用一根长竿挑起衣裳,从窗口伸进水里浸透,然后挑回衣裳从中榨水。这办法可行,但无法实施。因为窝棚里找不到足够长的竿子,这办法只能作为一个办法被搁置。再比如用一根绳子系着水桶,从窗口将水桶扔进水中,然后将水桶拖回,桶里总会存留一些水。这办法同样也有合理性,问题是没有可行性,因为拖水桶经过蛇阵时必然会惊扰了蛇,被惹怒的蛇会向窝棚发出进攻……
这时我一下子从铺上坐起,说我有办法。老龚和陈涛一齐看我,我说我们还有半桶煤油,浸在布上点着扔到窝棚门外,把蛇烧跑,烧出一条通往水边的通道。说出口我便明白这更不是个好办法,我这么说更多的是出于对蛇的义愤,果然老龚和陈涛都摇头否定。
我们于干渴中谋划着解除干渴的办法,尽管绞尽了脑汁,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良策。没有水的后果是清楚的。没喝的,也没吃的(连饭也做不成)。惟一的希望寄托天上下雨,接雨水饮用。但这又会产生新的问题:下雨会使包围我们的大水继续上涨,水上涨蛇又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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