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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2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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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帝彻底对政事失去兴趣以前,迟凤钧的官场资历简直是一场噩梦,历练过的职位、被赋予的任务充满不切实际的想像,更多时候则是被当成对“敌人”的惩罚——小皇帝同谁闹意气,就把该他的拿走,无论官职、预算或资源,御笔一划,全将原主儿改成“迟凤钧”三字。只要不到动摇国本的程度,任逐桑多半会顺着皇帝的意思,而台面下的挪移乾坤,自来是中书大人的拿手好戏,总能将派系间的利益纠葛一一摆平,弄得人人欢喜,没出过什么乱子。

只苦了迟凤钧迟大人。

风行平望都的滑稽表演“参军戏”里,总有个身穿官服的角色“参军”,专责被另一名唤作“苍鹘”的艺人调侃戏弄,以娱乐观众。迟凤钧留京的那几年,无论哪家的参军戏,剧里“参军”的服色总随着迟大人的升迁更换,一出场便引得哄堂大笑,连开口都不必,效果好得令人无话可说。

以迟凤钧的才智,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可怕的泥淖,但造成这个局面的独孤英却缺乏相同的自觉,随着年纪增长,他渐渐察觉针对体制的反动往往收效甚微,转而将目标转移到特定的某人身上。——慕容柔。

孤高难近、奏折里的措辞经常令皇帝下不了台的镇东将军,成为提炼升华后的“中兴”标的。由此迟凤钧迈向他宦途的最高点,成为无兵无权、孤身赴任的一品封疆大员,将这台滑稽剧由京城推向天下的舞台。

多年来老人忍着心痛,冷眼旁观迟凤钧浮沉宦海,一旦下定决心,几乎不费什么思量,便决定吸收他加入“姑射”的行动。只消翻看那一纸蛀黄斑斑的《础汗风壮策》看着上头被无端端消磨的济民之忱、被彻底辜负了的青春血热,就能明白何以迟凤钧是他最忠诚的信徒,愿为摧毁平望都小朝廷的滑稽戏台,奉献仅有的一切。

所以他始终信任迟凤钧,直到现在。

慕容柔是刑讯的一把手,昔日就靠这行混饭吃,老人须知他从迟凤钧口里撬出了多少“姑射”的事。

“慕容……问过你了?”

榻上的男子摇摇头。

“他来见了你,却什么也没问?”

老人眸光一寒,自木刻鸟面的眼洞中迸射而出,恍若实剑。迟凤钧仿佛被那奇锐的视线硬生生戳穿了肺,忍着胸腔里的痉挛抽搐,艰难地点点头。

事实上慕容柔每天都来。推门而入,拂膝落座,双手交叠在腰腹间,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全然猜不出心思,就这么定定坐在榻前与他对望着,一句话也不说;倏忽而来,又倏忽离开,连日来皆如是。

头两天迟凤钧多少松了口气,他伤势沉重,精神委靡,久闻镇东将军的拷掠手段非同一般,以他现下的身子,实无坚不吐真的把握,见慕容无用强之意,心头大石稍稍落地。

持续数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

慕容到底在想什么?有没有把我当成疑犯?外头情况如何?“姑射”究竟有无暴露……杂识随着渐复的体力纷至沓来,令他难以成眠。

有时一睁眼,赫见慕容静静坐在对面,仍带着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盯着自己,分不清是恶梦抑或现实,悚栗到令人发笑;有时忽在深宵被摇醒,刀甲鲜明的武装卫士蜂拥而入,一言不发架着他起身更衣,像要提他应讯,更像要秘密处决似的,然后又莫名其妙退去……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非常之举,让他慢慢失去正确的时序,无法想起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今夕又是何夕。

再加上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好几次他忍不住想开口,才惊觉一旦打破禁制,他没把握自己会吐露到何种程度——悚栗与身体的孱弱痛苦合而为一,持续折磨着抚司大人的意志。

更骇人的是,迟凤钧突然发现:就算“姑射”冒险将他劫了出去,面对众多同志及古木鸢,“慕容柔什么都没问”会让他听来更像个泄密的背叛者,荒谬到连自己都无法取信。连这点……都早在他的算计之中么?

(好可怕的慕容柔!

他的刑讯房里没有鞭锯血腥,却能有效瓦解俘虏的意志,断去他们的归属与互信,使之孤立,最后只有投降一途。

“从现在开始,”

老人告诉他。“当你望着慕容的眼睛,要不断告诉自己:这人什么都不知道。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你让他知道的,不只言语文字,还包括面色形容、进退反应……对付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别想。不要想骗他,不要想圆谎,不要想细节;抓住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但要抓紧不放。”

“是……是,属下明白。”

他挣扎起身:“属……属下有一事……咳咳!阿……阿兰山……咳咳……莲台……不是……属下不知……咳咳……罪……罪该万死……咳咳咳……”

一只枯瘦的手掌按上背心,绵和内力透体而入,缓解了迟凤钧的剧咳。老人瞥了瞥窗棂隙间,确定这小小意外没引来什么人,才接口道:“莲台之事与你无涉,我已查清。”

取出几张纸头递去。

迟凤钧好不容易缓过气,抹去眼角呛泪,定睛一瞧,见是从帐簿撕下的几页,纸质笔迹乃至格式张张不同,显是来源各异,唯一的共通点只有“黄旧半腐”一节。

陈纸中夹了张新笺,老人龙飞凤舞地列了几项条陈,干墨皲如飞白,其中两行以炭枝书就,应是部分簿册无法撕下带走,故誊于笺上。

综合纸上讯息,显示出一笔钜款的流向,总数近三千两白银。款项的终点,是到越浦票号“三江号”一位“江水盛”名下;而最初交付这笔钱的,却是大跋难陀寺的毗卢遮那院首座湛光和尚。

“……是他!”

此人迟凤钧非常熟悉。当初徴用九品莲台时,便是这厮极力阻挡,连难陀寺的住持濂光长老都点头应可,湛光仍不依不饶,逼得迟凤钧向镇东将军府借兵,硬把尚未完工的莲台拆了,原汤原食运至阿兰山,重新砌建起来。

由这堆故纸新笺看来,湛光在九年前花费钜款,以层层转汇的方式掩人耳目,买了一样见不得人的东西,问题是他究竟买了什么,与阿兰山九品莲台的意外又有甚牵连?

仿佛听见他心里的疑问,老人枯瘦的手指落于“江水盛”三字之上。

“这号里都是单笔六百两以上的钜款流入,只提不汇,十数年来皆然。”

迟凤钧毕竟是东海道的父母官,与越浦豪商打惯交道,于行商的了解不比寻常文僚,登时会意:“是了,这“江水盛”是挂名的人头号,专收那些个见不得光的黑钱。”

翻看那几页帐簿,沉吟道:“要说帮会黑帐,数目是尽够了,频次却太不活络。帮派的钱都是鱼肉横行得来,进出细琐,没工夫将一笔大钱拆也不拆,到处转汇。这不是道理。”

老人淡然道:“你若在江湖上打听打听,便知这三江号“江水盛”,是有求于四极明府时,供你打银子的去处。湛光买的,乃是“数圣”逄宫的设计,打算在莲台启用之际,教濂光长老葬身崩石,将住持宝座让了给他。”

“我徴用的……”

迟凤钧为之愕然:“竟是一座凶器?”

“这个杀人的法子极有耐性,几乎万无一失,若非九年后凤驾突然东行,以致莲台被东海臬台司衙门强徴,濂光和尚就死定了。”

老人冷笑:“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湛光贼秃运气太坏,白饶了银钱不算,还有九年的好等。”

迟凤钧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滚下床来,伏地道:“学生无能,却要恩师耗费心力,为学生证明清白……我……学生万死也不足……”

说到后来声音哽咽,只能一迳叩首,泪沾青衿。

老人静静将他搀起,注视着他的眼神淡却宁定。

“我头一个怀疑的便是你。”

无视于迟凤钧的错愕,老人续道:“你和湛光一样,不能在九年前便预知此事,按理并无嫌疑;但若在徴用莲台前便知其中另有玄机,那么此事你也脱不了干系。”

“学生……属下确实不知。”

“我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点。”

老人扬了扬纸片。

事实上,当莲台机关的线索指向四极明府时,老人便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运作的。以“幕后之人”的实力与关系,当可查出逄宫承接过大跋难陀寺湛光和尚的秘托,甚至连如何使莲台崩塌的方法亦了如指掌;接下来,只要暗示“姑射”徴用莲台即可。

而徴用莲台是老人自己的主意。当时迟凤钧列了几个能支援论法大会的寺院建筑,是他从中选了大跋难陀寺,无论谁来,结果恐怕都是一样。迟凤钧暗示过他,或者在他决断之际有过什么推波助澜的举动么?老人仔细回想,并未找到足以支持怀疑的印象。

这不足以洗清迟凤钧的嫌疑。但,说不定这便是“幕后之人”的盘算,让老人开始怀疑起身边的每一个人,认为自己已穷途末路,然后被逼着赌上一切,豁命一击……

那你就错了,“权舆”。

在做为“古木鸢”之前,我先是武烈帝的股肱、鲲鹏学府的最后明宗、威震东洲的两大军师之一,异人此世唯一的智谋之传、被称作“龙蟠”的男子,不是能用炽焰惊响任意驱策的伤兽!拿出你的敬意来,然后,我会给你一个屈膝俯首的机会,让你明白自己惹上了什么样的对手!

“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等待机会。”

“等待机会……做什么?”

迟凤钧有些茫然。

老人没有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锦囊。“慕容柔会持续扰乱你的意志,一点一滴瓦解你之醒睡、饥饱、寒暖、张驰等感知,使你无法思考;到最后,无论他问什么,你都将如实回答,等惊觉时话已出口,无可挽回。”

迟凤钧“骨碌”地吞了口唾沫,背脊发凉。老人的话幽如鬼魅,然而经过连日光景,他毫不怀疑慕容有此能耐。囊中所贮,想是鹤顶红一类的剧毒罢?走到这一步,这是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办法,老人没趁今夜会面亲自灭口,已足见情份。

“属下已有觉悟。”

他定了定神,正欲拿取,老人手腕一收,复将锦囊握入掌中。“这囊里装的,足以使你开脱一切罪责,从你加入“姑射”起,我便为你备好了这条脱身计,你看一眼就能明白。”

“脱……脱身之计?”

“你该不会以为,我从没想过“姑射”失败时,要如何善后吧?”

迟凤钧一直认为那个答案应该是“一死而已”。谁会为一群抱着死志的既死之人预留后路?“倘若我愿意,随时能让你们任一个人全身而退。即使是现在依然如此。”

老人轻描淡写,却比教千军万马齐列眼前,更令迟凤钧震撼。

(一切……仍在他的算计中!——这便是东洲首智、武烈帝麾下第一军师的能为!

他不由得挺直了背脊,忍着头皮阵阵发麻,肃然道:“请主人交付任务。”

老人微眯的锐目里迸出一丝激赏。

“我已教过你应付慕容柔的手段,你要持续抵抗他那些无聊细琐的小花巧,直到被一举突破,再无法坚持。这个过程不会太舒服,你要做好准备。”

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须臾间又被动摇。“无法坚持……那之后呢?属下该当如何?”

迟凤钧瞠目结舌。

老人一笑。

“把一切都告诉他。”

◇◇◇耿照终究没告诉染红霞,何以她会是整件妖刀阴谋中,已知的最大破绽;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染红霞并没有打破沙锅璺到底。

那夜谈话至此,饱餐后的浓重睡意袭上了女郎娇倦的身子,她捏着耿照的衣角枕着肩,应答随着慢慢阖上的弯睫益发含糊,散乱的单词逐渐变成毫无意义的咕哝,被情郎轻放在腿上,蜷着娇躯沉沉睡去,睡到翌日午后方才起身,似忘了前夜谈话的后半段。耿照不欲打扰她休养,自未再提。

染红霞长年练武,本就十分壮健,复有蚕娘秘授的天覆神功,在地宫中待得两日,元气已大见起色。

地宫中无柴薪可生火,自非疗养之地。耿照见她恢复些许气力,手掌按住玉人背门,以碧火真气刺激天覆功运转,在沉入水瀑前臂围一紧,将她玲珑浮凸的胴体拥入怀中,低头堵住柔软的唇瓣,不住度入气息,搂着她潜过千钧瀑帘,一口气泅至潭边。染红霞双目紧闭,挂着水珠的面庞彤胜栖霞,一向刚健婀娜、紧绷如百炼的薄钢,柔韧而富弹性的身子,此际却温软如绵,小鸟般偎在他怀里,仿佛全身都没了力气。

耿照松开她的樱唇,心底隐有几分不舍,只觉怀中玉人浑身火烫,非比寻常,直觉她并非身子不适,强抑着胸膛里的鼓动,抄着她的膝弯横抱而起。染红霞“嘤”的细声娇呼,却未睁眼,依旧卧于他肌肉贲起的赤裸胸前,将滚烫的小脸埋入颈窝。

耿照行至水潭附近的小屋,起脚“砰!”

踢开蓬门,屋外鲜浓的草青水气随风卷入,阳光被两人身形所遮,只余满室深幽,刹那间竟生出合卺交杯后、拥美入洞房之感。如非挂念她创伤未复,直想分开那双修长笔直的玉腿,再痛尝她诱人的娇躯几回。

总算他一力把持,未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将女郎湿衣除去,细细擦干身子,小心放在干草铺就的榻垫上,调整她螓首枕处的叠衣,覆上外袍保暖。“红儿,”

他踞于草垫旁,伸手理她湿濡的发鬓,叹息道:“将来咱们洞房花烛时,我还想这般抱你。”

染红霞玉颊酡红,兀自闭目,不欲与他相对;姣好的唇抿忽地一勾,露出促狭似的狡黠神气,佯嗔道:“你才不想抱我。你想对我做很无礼的事,而且很……很下流。”

忍俊不住,依旧紧闭美眸,仿佛这样就能自外于他“无礼下流”的想像,负气似的模样益发可人,成熟的胴体洋溢着怀春少女般的诱人风情。

耿照口干舌燥,腹下仿佛烧着熊熊烈火。他浑身上下仅余一条贴身的犊鼻裤,胯间怒龙昂起,似将挤裂而出;回过神时,一只手已探入充作被褥的外袍底下,滚烫的掌心熨上女郎光裸的腰肢。

染红霞浑身剧颤,似被烧红的烙铁所灼,身子一弹,本能往榻里瑟缩,唇间迸出一短声惊叫,又像连自己也吓一跳似的抿住,一双翦水瞳眸睁得晶亮,透着不假思索的惊恐。

这就是他留在红儿身上的痕迹,耿照想。

他们都以为、或由衷希望那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有这么容易。染红霞回过神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向后缩退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似想开口安慰或解释什么,但也只动了动,环着外袍的双手紧掩着胸,裸背依旧靠着夯土墙,泫然欲泣的表情一现而隐,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紧绷。

耿照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必定非常可怕,就像被猎矛贯穿的野兽,迸出的嘶吼最是吓人。他松开拳头,却想不起自己何时攒紧五指,将动作放轻,慢慢自草垫边起身,退向门口。

“我不是……”

开口才发现喉音喑哑。染红霞却抢先截住话头,尽管仍带一丝难抑的惊颤。

“我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

她勉强挤出一抹微笑,苍白得令他想落泪。

“等我好了……就给你。我是你的……从头到脚都是,你想怎么要都行。只是现在我受伤了,有点儿疲累,你让我歇会儿,好不好?”

耿照一迳点头,沉默地退出了小屋。

而永远都是染红霞先恢复过来。

第二天清晨,谷中薄雾初散,他在满山遍野的莺啾燕啭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除了金黄灿烂的晨曦,还有一张比晨曦更加耀眼的笑靥。隔着半开的破落柴扉,他倚着屋外的夯土墙,与拥着外袍坐在屋内一侧的半裸玉人四目相对,染红霞一边从袍肩隙里伸出玉一般的皓腕,尖细纤长的五指几能透光,努力理了理紊乱的浏海,既害羞又正经地冲他笑了笑,才刚刚摆脱睡意的喉声带着些许鼻音,黏腻得惹人怜爱。“早。”

他忍不住失笑,心头既感宽慰,复觉痛楚。他究竟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美好的女子?她的美好远胜他所知所有,而如此不美好的自己,又该如何抚慰她、包容她,一如她为他所做?

耿照没有答案。所以只能尽力做他做得到的。

“鱼生吃腻了罢?二掌院今儿,想换什么口味?”

“嗯,让我想想。”

染红霞一本正经地抱臂支颐,居然认真考虑起来。“龙肝凤髓子虚乌有,就不为难你啦;豹胎鲤尾倒不算罕见,怕是小瞧了你;猩唇熊掌的模样太可怕了,我不想吃。鸮炙听人说就是烤猫头鹰,光想到就没什么胃口。”

耿照苦着一张脸道:“奇馐八珍里二掌院就嫌了七样,想来是要吃“酥酪蝉”了。”

染红霞双掌在袍里一合,发出“啪!”

的清脆响声,不意动作稍大,环裹的外袍滑落些个,裸出一双浑圆剔透的雪玉香肩。

“是啦,就是酥酪蝉,我想了半天老想不起来。无论这道菜多美味,我是万不敢将虫子吃进肚里的。小时候生病,我见了药方里的蝉蜕,死活不肯吃,据说后来是奶妈给我做了蝉蜕猴儿,我一欢喜才吃了药。”

似是怀念起儿时情境,不觉露出微笑:“连蝉蜕都不成,别说是整只蝉啦。”

“蝉蜕猴儿”乃是一种童玩,以辛夷与蝉蜕两种药材制成。“辛夷”即是木兰花的花蕾,通体裹满了银色细绒,恰可当作毛猴儿的躯干;“蝉蜕”则是蚱蝉羽化后蜕下的外壳,剪下两对腹足充当猴儿的四肢,吻部即为猴头。

耿照见她微眯着杏眸,笑容温柔中透着一丝淘气,不由看痴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笑道:“客倌有所不知,“酥酪蝉”却不是虫子,而是种精制的酥酪,颇类乳饴,香甜温润,入口即化。只是外表制成蝉腹的模样,才唤作“酥酪蝉”。”

染红霞抿嘴笑道:“掌柜的如数家珍,贵宝号肯定有卖。且来一盘尝尝,看是不是真的香甜温润,入口即化。”

耿照忙不迭讨饶:“二掌院青天在上,这八珍的名目、材料录于本城执敬司的簿册中,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小的连侍席传膳的资格也无,真没见过这等珍馐。”

染红霞憋着笑,死撑一副客倌作派,点头道:“瞧你说得可怜。既然如此,也只好就地取材,勉强来一道鲤尾凑合罢。就算那水潭里没有鲤鱼,随便捕条白鳞鱼也成。”

岂料耿照的脸垮得一塌糊涂,都快哭出来了。

“客倌又有不知,奇馐八珍里的“鲤尾”指的非是鲤鱼,而是穿山甲,古书中唤作“鲮鲤”的便是。这穿山甲掘地成穴,全靠尾部清扫泥土,故肌肉异常结实,裹于厚厚的油脂之下,柔韧弹牙,且富有浓厚脂香。以酱反覆浸涂使之入味,再缚上香草,裹以调了膏油酥脂的泥灰,用炭火烧炙,待酱、脂交融,渗入肉中,滋味更是……”

“喂,再说我要翻脸啦。”

染红霞俏脸一沉,悻悻道:“明知这儿没得吃,净说来馋人做甚?”

“是、是。”

耿照忍笑道:“合著二掌院是吃腻了河鲜,这好办,小的给您弄些山珍野味来。”

染红霞噗哧一笑,娇娇瞪他一眼:“这话还算中听。”

话虽如此,捕兽却没那么容易。谷中无有弓箭猎网,就算要布置陷阱,且不说材料难觅,便是兽夹绳弓俱都齐备,也须花费时间观察野兽出没的痕迹,才能在正确的兽径撒下天罗地网。要是捕猎如此轻巧,还要猎户何用?

耿照先采了些果子给她充饥,四下寻找獐兔之类的小兽,可惜这日三奇谷中的走兽仿佛预闻风声,不见一只半头出来晃荡,直至日渐西斜,仍是一无所获。耿照随手拾了根拇指粗细的长枝,折去枝蔓杂芜,充作打草之用,心中不无感叹:要是藏锋未遗落在莲台底下就好了。有利器在手,哪怕剖刮去毛,也比潭边捡拾的尖石片好使。

可惜他连“剖刮去毛”的机会也无。

回到小屋时,染红霞正披着外袍,俏立在门扉边迎接,远远见他空着手胡乱打草,也不失望,双手圈在口边甜笑道:“辛苦啦。一会儿我给你捏捏胳膊。”

耿照苦笑:“红儿,看来猎户也不甚好做,我还是比较适合下水捕鱼。”

染红霞笑道:“最多我们不吃山珍。待月头升起,猫头鹰出来了,不定能弄头“鸮炙”尝尝。”

耿照本就是无争的性子,得失心淡,见她毫不在意,心头歉咎略消,正欲笑话几句,忽见草丛里掠过一抹灰影,还未动念,身体已抢先反应——左肩骤斜,指尖贴地抄起一枚鸽蛋大小的圆石,扭腰旋臂而出!脱手的石卵劲如响箭,笔直射入草丛,可惜灰影抢先一蹬,一双柔软的长耳逆风飘扬,瞬间又没入树影。

“兔子!”

染红霞失声惊呼,而耿照的第二枚飞石已然脱手,动作一气呵成如相邻的两人以极小的时间差接连掷出,毫无停顿。

可惜暗器求的不是快,而是准。

耿照拥有超人的五感,目力不逊尽得“翼爪无敌门”真传的罗烨,身负碧火功绝学,复得鼎天剑主之助重铸筋脉,这两枚石头掷实了,能打死一流好手。无奈于捕兔一节,未必及得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

眼看兔子要逸出视界,他几无停顿地抄起第三枚,耳畔“飕”的一声风快,灰白色的残影与兔子跳跃的轨迹差一毫便要相叠,竟是染红霞出了手。

她身子尚未复原,手劲与耿照天差地远,准头却强得多,水月停轩虽不以暗器闻名,毕竟也是玄门正宗,非是耿照这等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可比。

耿照担心她劳累伤身,岂料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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