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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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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他们的残疾 忘得干干净净,于是有时候在他们半开半台的唇上落下一丝微笑,就像一只 蝴蝶飞落在一片娇弱纤细的叶片上,这是一缕陌生的微笑,根本不属于他们 自己,一醒过来,也就立刻吓走了。我心里暗想,一切残疾在身,肢体伤残, 被命运剥夺了健康躯体的人,至少在睡梦中不知道他们的身体畸形与否,那 温柔的骗人的酣梦至少在梦乡里赋予他们美丽匀称的身体,蒙骗他们,那受 苦受难的病人至少在这四周昏黑的酣梦世界里能够逃脱和他的肉体紧密相连 的诅咒。然而最最使我动心的是那双手,这双手叉在一起放在毯于上,手指 伸开,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皮下的血管,手上的关节脆弱瘦削,尖尖的指甲泛 出淡淡的蓝色——一双纤小娇嫩的手,血色全无,茬弱无力,它的力气也许 只够用来抚摩小动物,什么鸽子啊,小免啊,可是要抓住什么,握住什么, 就嫌力气不足了。我内心深受震动,暗自思忖:用这样在弱无力的一双手, 又怎么能抵御真正的苦难?怎么能赢得什么东西并且牢牢抓住?我一想到我 自己的一双手,简直有些反感。我这双手结实、沉重、肌肉发达、强壮有力, 只消一勒缰绳,就能驯服最不听话的烈马。我的目光这时也不由自主地落在 那条毯子上。这条毛茸茸的毯子,沉重地压在她那两个瘦骨嶙峋的膝盖上, 对于这个像小鸟一样轻巧的姑娘实在过于沉重。就在这块不透明的外壳下 面,一动不动地搁着她两条无力的腿,就像死腿一样,拴在那个钢铁的或者 皮制的机簧上面,我不知道这两条腿是砸烂了,瘫痪了,还是只不过虚弱无 力,我从来没有勇气去问一声。我想起来了,她每走一步,这套残忍的机器 就像拴在脚镣上的铁球似的沉甸甸地悬挂在行动不便的脚关节上,她得不断 地拖上这套令人恶心的东西,叮叮当当叽嘎乱响地往前走,这个娇嫩异常、 弱不禁风的姑娘,恰好是她,大家觉得,她快步迅跑,随风轻飏,空中飘浮 远比慢步走路来得自然!
想到这些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浑身猛地一颤。当下我从头到脚 一阵哆嗦,颤动得这么厉害,以致我的刺马针也随之叮叮乱响。这清脆的叮 叮声只可能是一阵十分轻微、难以听见的声响,可是似乎已经穿透了她那浅 浅的睡梦。姑娘受到惊忧,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没有睁开眼睛,可是她的双 手已经开始惊醒:两手松松地舒展开来,伸直,绷紧,仿佛十个指头一觉睡 醒在打呵欠。然后她的一双眼皮眯成一条缝,模样迷人,眼睛向四下探视, 愕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目光突然发现了我,立刻呆住了。这仅仅是视觉接触到了观察的对 象,还没有传到大脑形成有意识的思维和回忆。可是她身体猛地一震,她完

全清醒过来,认出了我,热血一下子从心脏直往上涌,她的双颊绯红,红里 透紫。又好像是在一只水晶杯里陡然间斟进了红葡萄酒。
“真该死,”她说着,眉头紧蹙,伸出手,神经质地一把抓住滑下去的 毯子,往身上一拉,仿佛我撞见她赤身裸体似的。“我真该死!我一定睡着 了一会儿。”说着,她的鼻翼就已经开始轻轻翕动。我知道这是山雨欲来的 信号。她直愣愣地望着我,一脸挑衅的神气。
“为什么您不马上把我叫醒?人家睡觉的时候不应该看人家!这是不合 适的。每个人睡着的时候都很可笑。”
我体贴她,反而惹她生气,这使我非常难堪,我便设法说句愚蠢的玩笑 话来给自己解围。我说:“宁可睡着显得可笑,也别醒着显得可笑。”
可是她已经用双手撑着扶手把自己身子抬高,眉心的皱纹刻得更深,此 刻她的嘴唇也颤动不已,预示风暴即将来临。她的目光锋利地逼视我。
“您昨天为什么没有来?” 这猛然一击来得如此突然,我竟一时语塞。可是她已经像宗教裁判长那
样继续诺问: “我看,您一定有个特殊的原因,才让我们于坐着傻等。要不然您至少
会打个电话来关照一声。” 我这个笨蛋!恰好这个问题我应该事先料到并且预先准备好一番话来回
答啊!可我无言以对,只是窘迫地倒换脚步,来回重复那老一套的遁词,说
我们突然要检查新来的后备马匹。我到五点钟的时候还存着溜走的希望,可 是上校还叫人牵匹新马给我们大家看看,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她的目光呈铁灰色,冷峻而又锋利,直盯着我,一动不动。我啼叨得越
是拖泥带水,她的目光便显得越加怀疑。我看见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一张一 合,抽动不已。
“是这样,”未了她冷峻而生硬地答道,“那么这个检查后备马匹的动
人故事后来是怎么收场的呢?上校先生临了买下了这匹崭新的战马了吗?” 我已经感觉到,我说漏了嘴,捅了漏子。她用她那只空手套在桌上敲了 三下,仿佛她想把她关节里的不安情绪甩掉。然后她抬起眼睛,用威胁的神
情望着我。
“现在您快收起这愚蠢的谎话吧!您说的这番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您怎 么敢把这些胡言乱语说出来给我听?”
空手套敲在桌面上,越敲越使劲。后来她干脆毅然决然地把它用力扔掉。
“您说的这派胡言没有一句是真的!全是假话!您根本没到养马场去过, 您也没有检查过什么后备马匹。四点半钟您就已经坐在咖啡馆里了,据我所 知,没人把马骑到咖啡馆里去过。您别蒙骗我!我们的司机很偶然地在五点 半还看见您坐在那儿玩纸牌呢。”
我还一直无言以对。可是她猛地把活锋一转: “话说回来,我为什么要在您面前躲躲闪闪?难道因为您没说实话,就
要我跟您捉迷藏?我可不怕说实话。好吧,为了让您知道实情:不是,我们 的司机并不是碰巧在咖啡馆里看见了您,而是我特地派他进城去打听一下,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原来以为,您是病倒了或者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情, 因为您连电话也没挂一个。??好吧,您也可以想象一下,我这入是神经质 的??人家叫我等,我受不了,这种事我干脆就受不了??所以我派司机进 城去。但是他在军营里听说,少尉先生身体蛮好,正在咖啡馆玩塔洛克。于

是我又请伊罗娜去打听一下,您为什么这样粗暴地对待我们??是不是我前 天说了什么,得罪了您??我这人真该死,说话老控制不住自己,有时候的 确很胡来。??就说这些,为了让您看到这情况——我可并不羞于向您但白 承认这一切??而您却端出这些幼稚可笑的遁辞您难道不觉得,朋友之间这 样漫天撒谎是多么丢脸?”
我想回答几句——我相信,我甚至有勇气把费伦茨和约茨西的那桩愚蠢 的故事源源本本他说给她听。但是她暴躁地命令我:
“现在别再编新的动人故事了??千万别再说新的假话,我可再也受不 了啦!我每天都吞进去大量的谎话,撑得我要吐出来了。大家从早到晚总拿 定心丸喂我:‘你今天气色好极了,你今天走路利索极了??好极了,情况 已经大大好转,好多了。’——老是同样的定心丸,从早喂到晚,没有一个 人发现我都快被这些丸药憋死了。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他说:‘我昨天没空, 没有兴趣。’我们又没有把您长期包下来,您只要打个电话,通知我一声:
‘我今天不到城外来了,我们宁可在城里快快活活地溜达溜达。’再没有什 么别的比您这样做更使我高兴的了。每天在这里扮演一个慈悲为怀的看护, 有时候定会使您受不了。一个成年男子宁可策马出游或者迈动健康的双腿散 步闲逛,也不愿成天坐在陌生人家的椅子里打发光阴。您以为我傻到这步田 地,竟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只有一件事我深恶痛绝,我受不了,那就是谎 话连篇,撒谎骗人,——这种谎话把我浑身上下都盖得严严实实的。我并不 像你们大家想的那样愚蠢,一句两句真情实话我还是经受得起的。您瞧,几 天前我们新雇了一个波希米亚的洗衣妇,原来那个死了。第一天——她还没 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呢——她看见人家帮我拄着拐杖走过去坐到圈手椅里。她 吃惊得把毛刷子都掉在地上,大叫起来,‘老天爷啊,多不幸,多么不幸啊! 这么有钱、这么高贵的一位小姐??竟是个残废!’伊罗娜像疯子一祥大骂 这个诚实的女人,他们马上就想把这可怜的女人辞退,撵走。可是我呢,我 却觉得非常高兴。她的惊慌失措使我心情舒畅,因为一个人毫无思想准备看 到我这副样子,大吃一惊,是真诚的,是人情之常。我立刻送她十个克朗, 她马上就跑到教堂里去,为我祈祷。??我一整天都为这件事情感到高兴呢。 是的,的的确确感到高兴,因为我终于了解到,如果一个陌生人和我初次见 面,他心里真正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可是你们,你们总认为应该用你们 虚假的细腻感情来‘体贴’我,你们还自以为用你们那些该死的体贴能使我 心里好受呢??可是你们难道以为,我头上没长眼睛?你们难道以为,我从 你们喋喋不休、讷讷不吐的废话后面,没有感觉出在那个正派女人,那个惟 一的诚实女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同样的惊慌和不安?你们以为,我没有觉察 到,我一去抓住拐杖,你们就突然屏住呼吸,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勉强自己没 话找话地聊天,只是为了让我无所觉察——你们老是让我吃安神剂加白糖, 白糖加安神剂,老让我吃这些叫入恶心的玩意,好像我没有把你们彻底看透 似的。??啊,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次你们在自己身后关上房门,让我像 条死狗似的躺在那儿,你们就松了口气。??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于是虚 情假意地叹息:‘这可怜的孩子,’同时你们对自己又极为满意,因为你们 这样体贴人微地为这‘可怜的、患病的孩子’牺牲了一两个钟头。可是我不 要任何人的牺牲!我不愿意你们觉得有责任每天端一盘同情心给我吃——我 对这种慈悲为怀的同情心嗤之以鼻——断然地嗤之以鼻——我不要任何人的 同情!如果您愿意来,那么就来,如果不愿意来就不来。但是请您老老实实,

不要编什么检查后备马匹呀,试骑新马呀这样的故事!我实在??我实在再 也受不了连篇谎话,再也受下了你们那些叫人恶心的体贴了!”
她把最后几句话像连珠炮一样射了出来,完全失去了自持,眼睛冒火, 脸色惨白。然后突然爆发一阵痉挛。她的头似乎精疲力竭,倒在椅于靠背上。 隔了一会儿,她那因为激动还在瑟瑟直抖的嘴唇才渐渐泛出血色。
“好了,”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似乎有点害臊,“这些话总得说出来才 好!现在这事算了结了。咱们别再往下谈这件事了。请您??请您给我一支 烟。”
接着我便碰上了一件怪事。我平时一向很能控制自己,两只手有力而又 坚定。可是她这番出入意表的感情发作使我深受震动,我觉得手脚都像瘫痪 了一样。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使我这样惊慌失措过。我十分费劲 地从烟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她,点燃一根火柴。可是把人柴递过去的时候, 我的手指哆嗦得那么厉害,没法把燃着的火柴拿稳,火苗一偏,火就灭了。 我只好再点第二根火柴。这第二根也在我那哆哆嗦嗦的手里晃了一阵,才把 她的烟点燃。她看见了我这明显的笨手笨脚的样子,大概清楚地觉察到我内 心的震动。因为她突然用另外一种声音轻声问我,声音里流露出惊讶和不安: “您怎么啦?您直哆嗦??什么??什么事叫您这么激动???这一切
跟您又有什么相干?”
人柴棍上的小火苗熄灭了,她颇为惊愕地喃喃自语:“您怎么会因为我 说了这一篇蠢话便大大激动起来???爸爸说得对:您真是一个??一个非 常古怪的人。”
这一瞬间,在我们身后响起轻微的嗡嗡的声音。这是一直通到我们露台
上来的电梯的响声。约翰①打开电梯门,开克斯法尔伐走了出来,还是那种负 疚、胆怯的样子,这使他一走近这个患病的姑娘老是莫名其妙地缩着肩膀。

①  来的是仆人约瑟大,但原文误写成约翰。

十二

我连忙站起来,向走来的开克斯法尔伐问好。他拘束地点点头,马上俯 下身子,吻吻艾迪特的前额。然后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沉默。在这所房子里, 人人都能互相感觉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老人想必也感 觉到,刚才在我们两人之间曾经出现过危险的紧张气氛。所以此刻他低垂着 眼睛,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我发现,他恨不得马上又逃回去。艾迪特设法 打破僵局。
“你想想看,爸爸,少尉先生今天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露台呢。” “可不是,这儿简直美极了,”我便说道,可是立刻就很难堪地意识到,
我说了一句应景的陈词滥调,令人羞愧,我马上住口了。为了摆脱这种拘谨 的局面,开克斯法尔伐向圈手椅俯下身子。
“我担心,过一会这里对你会太凉。我们不如下楼去,好吗?” “好吧,”艾迪特答道。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这样一来,可以胡乱忙一
气,分散一下注意力,把书捍起来,给她围好披肩,摇摇小铃。这幢房子里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小铃,这儿也有一个。两分钟以后电梯隆隆地开了上来; 约瑟夫小心翼翼地把这下肢瘫痪的姑娘坐的圈手椅一直推到电梯里。
“我们马上就下来,”开克斯法尔伐温情脉脉地向女儿招手,“你是不
是梳洗一下准备吃晚饭。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和少尉先生一起在花园里再散 会儿步。”
仆人关上电梯的门。载着瘫痪姑娘的轮椅直往下沉,就像降人一个墓穴。
老人和我都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我们两个都沉默不语,可是蓦然问我感觉 到,他畏畏缩缩地向我走近。
“倘若不打扰您的话,少尉先生,我很想和您谈件事情。??这就是说,
我有件事求您??咱们到对面管理处我的办公室去好吗??我的意思当然只 是,如果您不觉得厌烦的话??否则??否则我们当然也可以在花园里散散 步。”
“怎么说厌烦,我只是深感荣幸,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答道。这时
电梯又隆隆直响地开回来接我们。我们乘电梯下去,迈步走过院于向管理处 走去。我发现,开克斯法尔伐小心谨慎地挨着房子,贴着墙根,轻手轻脚往 前走,缩着身子,好像他怕被人当场捕获似的。我没有别的办法,也身下由 己地迈着同样轻悄、谨慎的步伐跟在他身后。
他在这座低矮的、粉刷得不甚干净的管理处的尽头打开一扇门。这扇门
通向他的账房,这房间的布置不见得比我在军营里的那问房讲究多少:一张 便宜的写字台,木头都糟了,用了有些年头了,几张污渍斑驳的旧草垫沙发, 墙上的糊墙纸破破烂烂,外面挂着几张旧的表格,显然已经多年没用了。屋 里发出的霉味使我很不愉快地想起我们自己政府部门的办公室。我扫了一眼 就看出——这短短几天我学会理解多少事情啊——这位老人把一切奢侈品, 一切舒适的条件全部给了他的女儿,而他自己生活简朴,活像个吝啬成性的 农民;因为他走在我前面,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黑上衣肘部已经磨得发亮,大 概这件衣服他已经穿了十年或者十五个年头了。
开克斯法尔伐把账房的一张宽敞的、黑皮高脚椅子推给我,这是惟一的 一张舒服椅子。“请坐,少尉先生,您请坐,”他说道,口气温柔而又急迫, 同时他自己趁我还没来得及伸手,把一只摇摇晃晃的草垫沙发拉过来。于是

我们坐着,挨得很近。他可以开口了,他现在应该开口了,我怀着一种可以 理解的焦的心情等他开口说话,因为他拥有万贯家私,是个百万富翁,他能 有什么事情求助于我这么一个穷酸的少尉呢。但是他执拗地低着头,仿佛他 正在热心地观察他脚上穿的鞋。我只听见他微微前倾的胸中发出阵阵呼吸, 费劲而又急促。
开克斯法尔伐终于抬起头来,额上湿淋淋的,布满了汗珠,他摘下罩上 雾气的眼镜。没有这层闪光的镜片的保护,他的脸立刻变了样,仿佛显得更 赤裸,更可怜,更富悲剧性。近视眼往往是这样,没戴加强视力的眼镜,就 显得呆滞得多、疲劳得多。我从他微微发炎的眼睑也看出,这位老人睡眠很 少、很坏。我又感觉到在我内心深处,那股热浪翻滚——我现在知道了:这 是同情之心油然而生。霎时间,我不再是坐在封·开克斯法尔伐这应富翁面 前,而是坐在一个愁肠百结的老人面前。
现在他干咳两声,开口说:“少尉先生,”他的嗓子似乎生了锈,还一 直不听他的使唤,“我想术您帮我个大忙??我当然知道,我没有权利麻烦 您,您几乎还不怎么认识我们??话说回来,您完全可以拒绝??不言而喻, 您可以拒绝??我这个说不定是非分之想,是强人所难,但是我从第一眼看 见您,我就信任您。谁都立刻感觉到,您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是的,是的, 是的。”我想必作了一个推辞的手势——“您心地善良。您身上有一种东西, 使人心里踏实,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您是派来帮助我的,是 被??”说到这里他打住了,我感觉到,他是想说“天主派来的”,只是没 有勇气说出来罢了一“派您到我这里来,让我能和您说说心里话??话说回 来,我向您请求的东西并不多。??瞧我这样一个劲他说啊说啊,也不问问 您是否愿意倾听我的话。”
“当然愿意。”
“谢谢您??人老了,阅世深,只要把一个人看上一眼,就能洞察他的 肺腑??我知道,心地善良的人是什么样子,我是从我妻子身上了解这一点 的,愿天主保佑她幸福??她先我而死,这是我遭受的第一个不幸,可是我 今天对我自己说,也许这样反而更好,她用不着亲眼看见这孩子遭到的厄 运??她若活着,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的。您知道吗,这事在五年前是怎么开 始的??我起先根本不相信,这种状况会持续这么长久??你叫人怎么能想 象,这个孩子和其他所有的孩于一样,又跑又玩,飞来转去,活像个陀螺。?? 可是突然之间说是这一切全都完了,永远完了??另外,我们从小长大,都 对医生怀着敬畏之情??在报纸上读到,他们能够创造什么样的奇迹,他们 能缝补心脏,移植眼睛,说是这样??所以我们这种人也就坚信,把一个孩 子??一个生来健康、并且一直非常健康的孩于,很快地治愈,应该是再容 易不过的事情,他们一定能够办到。??因此我开头的时候并不吃惊,因为 我从来也不相信,一刻也没相信过,大主会于出这种事情来,他会把一个孩 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永远击毁。??可不是,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的双 腿带着我东跑西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现在还要它干啥??再说,我不是 什么好人,我于过许多坏事,我也??唉,什么呀,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呀???是的,不错,要是落在我的头上,我还可以理解。然而天主怎么能 打得这么‘偏’,去打在冤枉的、无辜的人身上??又怎么能叫我们这些人 理解,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一个孩子身上两条腿会突然死去,就因为无缘无 故的,有这么种细菌,大夫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这样一来就说出了什

么名堂??然而这只是一句空话,只是一个借口,另一方面实实在在的是, 孩子躺在那里,一下子肢体发僵,不能再走,不能再动,而你自己站在旁边, 一点抵御的能力也没有??这事我怎么也不能理解啊。”
他用手背使劲地擦去汗湿的、零乱的头发上的汗水。“当然,我请教了 所有的名医??只要哪儿有一位高手名医,我门就驱车前往。??我把他们 大家都延请到我家来,他们侃侃而谈,用拉丁文发表意见,讨论,会诊,这 一位用这种方法试试,另一位又用那种方法试试,然后他们说,他们希望, 他们深信,如何如何,说罢拿了钱就走,一切又依然如故。是呀,病情有所 好转,真的已经大大好转。从前她一直不得不仰卧平躺在床上,全身都已经 瘫痪??现在至少双臂、上身恢复正常,她可以独自撑着拐杖走路??有所 好转,不,应该说,大大好转,我不能冤枉人家??但是还没有一个人帮助 她痊愈??所有的大夫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说道:耐心一点,耐心一 点??只有一个医生始终坚持给她治病,这就是康多尔大夫??我不知道您 是否听到过他的名字。您不也是从维也纳来的吗?”
我只好说不认识。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名字。 “当然啰,您怎么会认识他呢,您身体健康,无病无痛,而他也不是那
种为自己大吹大擂的人??他根本不是教授,连讲师也不是??我也不相信 他的诊所生意兴隆??这就是说,他并不去给许多病家治病。他本来就是个 奇人,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把这点给您解释清楚。 他对那些寻常的病例,每一个庸医都能治疗的病例,不感兴趣,??他感兴 趣的只是那些疑难病症,别的大夫耸耸肩膀扬长而去的那些病症。我这人不 学无术,我当然不能说康多尔大夫远比别的大夫高明,??我只知道,他的 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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