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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城-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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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她今晚忙不忙,她说今天没有放电影,所以生意格外清淡。她又像平常那样对我抱怨了一番胖子的小气,下午遇见的奇怪客人,等等。我并没有强烈地意识到就要离开这里,倒觉得这个夜晚与其他夜晚无异。

正好是八点多的黄金时间,旁边的空地上有阿姨们开着收音机在跳健身操。过了一会儿,收音机里的迪斯科音乐突然停了,阿姨们摇着扇子,三五成群地纷纷散去。微微说要早点回去帮忙打烊,于是我们简短地告别。她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重重地抱我一下,嘱咐了一句,电话联系。

“所以你说怎么样算是新的生活呢?”我问她,“这儿天刚刚冷起来的时候,有一天我从美术馆走出来,马路对面的空地上也有人在跳舞,放的音乐就是那天在我家楼下绿地里听到的,很热闹的迪斯科。然后我竟然就哭了起来,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就是心里特别难过,觉得后悔极了,又非常孤独。”

“你随时可以回来的。我的意思是,你跟我不一样,有学历,英文好,到哪里都可以活得下去。”她说,她总是强调我们有多不一样,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划分人群的方法,“你别看我总是在折腾、辞职、对世界愤愤不满,其实我知道,我想做的那些事,都是我做不了的。”

“你想做什么?”我问她。

“我想重新回到咖啡馆去。”

“你跟老虎还好么?”我问她。

“分手了。别说安慰的话,这是早晚的事,你也知道的。”

我没有说话,我们又在漫天的大雪里坐了一会儿,微微换了几个收音机的频道,一会儿唱出一小段越剧来,“天上飘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有那么一会儿,我不太明白我们是在哪里,外面空茫的世界也失去了特征,我倒是希望可以一直如此,不再向前。

“前几个月下过一场很大的雨。”我说,“这儿很少下雨,所以每次下大雨我都记得特别清楚。我正好在办公室楼下的书店查资料,只隔了一会儿,天色就变得墨墨黑,树在大风里剧烈摇摆。一个服务员从柜台后面奔出来,拉起落地窗的窗帘,并使劲关拢起一扇露着条缝的窗户。他并没有注意到店里还有其他人,转头看到我,吓了一跳,大声叫我不要坐在靠着落地窗的沙发上,很危险。但是我没有挪地方,书店里亮着白色的日光灯,很快外面就黑得只看得到玻璃的反光。有那么一会儿,我一动都不敢动,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迷惘,或者说是因为迷惘而感到害怕。”

“后来呢?”

“这么大的雨,总归是很快就停了。然后天就又慢慢亮起来,空气也变得很干净,像被洗过一遍。我拿着资料回到办公室,那儿也开着日光灯,百叶窗拉得死死的。没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想他们大概都不知道刚刚下过那么大的雨,就像是世界末日提前到来。”我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于失恋这回事,我其实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害怕。”她说。

“嗯,你明白,我从来都说不来安慰话。”我说。

我们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因为第二天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索性就从楼下超市里买回两瓶便宜的桂花酒。微微从来没有见过暖气,坐在旁边烘干她被雪粒弄潮了的帽子。我们都有些饿了,我从冰箱里拿出提前做好的清炖羊肉,放在灶头上开着小火撒把菠菜慢慢热。微微一边把她的东西从背包里拿出来,一边与我扯些闲话。

“你在这儿感觉孤独么,有人跟你做爱么?”她这样问我。

“嗯,有。”我说。

“什么样的人?”她继续问。

“就是个普通男人。”我匆匆带过,惟恐她再追问下去。其实我能够与她分享一切,我们过去常常坐在门口台阶上讨论做爱的细节,像是谁喜欢说粗口,谁的尺寸更厉害些。在她开始与老虎恋爱前,总是漫不经心地与许多人做爱,这就像是她的生活方式。她说起她与客人在咖啡馆的火车座上做过,后来我看到其他人坐在那儿,吃三明治、聊天、喝闷酒、哭泣,总是都会想到她。那个位置空着,我也会想到她。我几乎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不会指责我,不会说我昏了头的人,她甚至会说这就是爱。可是我竟然无法对她说出阿乔的名字,我因此而内疚万分,像是在背弃她。

我只是不愿意把阿乔牵扯到我白昼的日常生活里来。

我把汤端到茶几上,我从未在家里招待过客人,也没有多余的椅子,我俩只好坐在茶几旁的地板上。热气腾腾的肉汤一掀盖立刻满屋子的水汽,我们都饿坏了,大口地吃肉喝酒,微微添了两碗米饭。我并没有煮很多米饭,因为每次我自己做饭吃,那些剩下的米饭有时候就这样被遗忘在电饭煲里了,等隔了好久发现时,都已经长出霉花,所以后来就习惯性地只做一点点米饭

而已。

“我很久没有做爱了。”她这么说,像是接上之前的话题。

“你与老虎?”我问。

“我们有八个月没有做爱。他总是说他累死了,好像咖啡馆的工作在汲取他所有的精神。”她说,我才明白她并不是想要听我说什么,她只是想要倾诉。

“他喜欢上其他人了么?”

“我想没有。他每天都去咖啡馆,平平常常的。只是那段日子他与胖子之间的矛盾重重,大体是些账目与经营上的分歧,他从来不跟我说起这些。但是有很多晚上,打烊以后,他都跟胖子长时间地坐在那儿讨论问题。我不喜欢一个人回家,就在旁边等他,有时候在外面抽烟。当时我觉得穷途末路,我知道如果他离开咖啡馆,他自然也就离开我了。”她说,“可是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没有办法帮他。”

“后来是他先离开咖啡馆的?”我问她。

“嗯,他跟胖子掰了。还是胖子先告诉我的,对我来说简直是五雷轰顶。那天傍晚我一个人出去散步,在一家小店里买下一套豹纹内衣。”她说,“这就是我所做的努力,我穿着那套内衣在床上等他,或许还化了些妆。结果把他吓坏了。我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吓坏了,他吓坏了的时候就是那副表情,想笑但是又忍着的样子。但是他还是那么有礼貌,那么温柔,从来不对我表现喜怒哀乐。他很快就调整过来,走过来,温柔地抱着我说,别这样,宝贝。”

“嗯。”

“我恨他这样温柔,我恨他。”她停下来,喝了口酒,愣了会儿神。几次想要开口说话,却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于是我陪她沉默着,靠着暖气,只是一口口地喝酒。我们被不真实的温暖怀抱,昏昏欲睡,又非常伤感,像是一场美好的梦就要结束。

“在他搬出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说好在家里吃一顿晚饭。你知道这些年我们几乎都是在咖啡馆度过的,与你们一起吃晚饭,或者在隔壁小饭馆里凑合,家里的灶头几乎没有用过。其实我根本不会做菜,还特意请教了胖子,忙了整天,结果还是把咖喱牛肉炖煳了,只有那锅黄豆猪脚汤还勉强能喝。”她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儿,我想她几乎快要哭了,“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家里做这顿饭么,因为我买了药。”

“安眠药?”

“笨蛋,我从没想过死,又怎么会希望他死。我买的是那种春药,据说男人吃了以后会勃起。”

“那都是骗人的!”

“没错!”她笑起来,“但是你知道么,我太绝望了,觉得死也不过是如此。”我听她说着,不再声响。挺久以后我才知道绝望是什么样的,我在之后很多个号啕大哭的夜晚想起此刻的微微,她靠在我身边的沙发上,保持着一段难以触手可及的距离,说话很慢很慢,有时候笑一下。反正就是这个时刻,让我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哭着入睡。而且来自他人的安慰从来都是没有用的,所以不要求助,就自己待着,等待黑暗慢慢褪去。没错,一切都会再次卷土重来,但是总有那么一些间歇,它们会褪去一会儿,哪怕就只有一会儿。我们也可以喘口气。

“后来那药我没有用上,在最后的时刻,我想的问题竟然是,这锅汤炖了整个白天呢,是我剩下的所有的东西了,我不能把它给毁了。”她说,说完我们都笑起来,所有的悲伤都需要一个笑话来结尾,不然怎么办。我的身体已经被酒精拖拽着往越来越深的梦境里去。我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她身边,靠在她的肩膀上。这样好些,头晕,可是这样好些。我们的膝盖挨在一起,我的手腕碰到她柔软的乳房。

“我很久没有醉过,差点忘记喝醉是这样的。”她说。

“那回店庆的时候,所有人都醉了,我站在吧台后面,给你们倒酒,你们不断走过来对我欢呼着,再来一杯。”

“嗯。后来很多人在里面哭,我站在外面抽烟,隔着玻璃窗望着你们。然后老虎走出来,伸出胳膊从背后抱住我。不是那样紧紧的拥抱,但我总是记得那个时刻,我们能够感受到彼此是相爱的,哪怕是很淡很淡的爱。而且我看着你们,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家人。”

“我可没有哭,那时候我才是真正的没心没肺,喝得再多也不会哭。”

“其实老虎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喝多的样子,他当然会来接我回家,做解酒茶给我喝,倒热水为我泡脚。那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他在做自己应该做的。当时我觉得他如此温柔,觉得这就是相濡以沫,如今想想,他做这些的时候难免是带着嫌恶的,我自己竟还不自知。店庆的那天尤其糟糕,我从厕所里吐完出来,鞋子也丢了。你们这些烂人把酒瓶砸了一地,我坐下来抽烟的时候觉得脚上湿漉漉的,用手摸摸,一手的血!”她笑起来,“可是真奇怪,我一点都不觉得疼。”

那永远是最美好的时光。我还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晚,将至圣诞。从下午开始我们就一起帮忙准备晚上的酒食,食物粗陋,不过酒足够敞开喝。我与微微趁着间隙去隔壁小饭馆里吃晚饭,走回来时,隔着条马路就看见已经陆续有客人到来。天很冷,我们都穿得很少,我只在一件红色运动衫外面套着件厚毛衣。微微说抽根烟再进去,我们就站在马路对面抽了根烟。心里怀着的是满满的喜悦,想着抽完手里这根烟就要进去里面那个小小的世界了。我们已经能够感觉到那儿的欢乐,啤酒开启时噗的一声、热烘烘的暖气、蒜蓉黄油面包的香味。我们都有些迫不及待,吐出来的烟也在冷飕飕地发抖。但同时我们的心里又有不可名状的害怕。当时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春游前夜般的兴奋,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们都已经能感受到欢腾消逝后绵延不绝的伤感。只是我们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这是真的,并没有完全相信这就是好时光的终结。

我们在马路边把烟头踩灭,犹豫片刻,互相看了一眼,说,走吧。

两瓶桂花酒很快就被我们喝完了,外面的天空再次泛起灰紫色的光芒,像是幻觉。微微起身去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喝了一口,递给我。我们继续沉默着,然后她转过头来,望着我,很近,能够闻见她呼吸里啤酒泡沫的香气。

“你跟女孩做过爱么?”她问我。

“没有。你呢?”

她告诉了我一个名字,问我是不是还记得。我不记得了。

“中专时候的同班同学。就是个普通的女孩,有些胖,白得像团奶油。”她说,“那时她失恋了,抱怨男人,我们喝了很多酒,然后就做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怎么做的?”我问她。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她说。我的手搁在她的肚子上,听到她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只在轻轻打鼾的猫。然后我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我们此刻躺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伸手拂去,很多灰尘缠着头发滚成一团。我们就这样并排躺着,音乐也已经停了,却并不觉得时间是空白的,我们不再说话,像往常一样。我看到她拿出手机,一会儿我的手机振动起来。

“我们要不要接吻?”微微发来消息。

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心想。但是此刻也挺好,天空蒙上一层更深重的紫色薄雾。雪早就停了,外面安静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我不敢挪动,惟恐惊扰。其实心里早就知道我在慢慢地失去她,或许等到真的失去她的时候,也就不再感觉哀婉,只是这个过程在折磨着我,像是前夜缠绵悱恻的梦,白日里醒来,翻来覆去,却根本无法记取一些片段。就这样,再过了一会儿,我们在地毯上睡了过去。

微微临走前的那个傍晚,我们一起去了天安门。我在这儿生活了几个月,却几乎没有去过任何地方。妈妈几次打电话来催促我去爬长城,我都反复推托,说是要等个好天气。而直到现在白雪皑皑,直到我离开北京,我都没有去爬过长城。阿乔曾经允诺说春天带我去温泉,他说到时候槐花都开了,我们摘一袋槐花泡澡,剩下的用来炒个鸡蛋,喷香喷香。我始终心存向往,但之后却并没有见过槐花,春天也像是再没来过。

地上昨夜的积雪尚未化去,微微穿着双雪地靴,走出一条街以后鞋里开始进水。我们走了段路,打了辆车,下车后又走了段路。有些路面的雪被扫到两边,有些没有。天气很好,空气也显得清冽。寒冷,并且大风,广场上游客稀少。暮色将至的时候,归巢的乌鸦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在我们头顶上无序地徘徊。

我与微微站在长安街上,点了两根烟,马路空旷,都是高大的树木。有给游客拍照的人在旁边兜兜转转,于是微微提议既然无所事事,不如在这儿拍张合影。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价,反正有的是时间。然后我们站在灰蒙蒙的广场前,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亮起路灯。拍照的人用手势比着一二三,茄子!亮起一道刺眼的闪光灯,然后趁我们不备似的又照了一张。

“兄弟,用闪光灯照出来不好看。”微微有些不满。

“天黑了,不用闪光灯照不到。”他强调,心不在焉的。

最后印出来的照片自然不好看,背景黑糊糊的,隐约辨别得出天安门的轮廓。我们的衣衫都还没有来得及整理好,闪光灯让两个人的面孔都看起来憔悴和失真。总共打印出来三张,有两张我的眼睛都是半闭着,我便把那张看起来还不错的给了微微。她拿在手上仔细端详,隔了很久说:“这就是天安门,好酷。”转而又问我说,“你还记得是什么样的时刻,让你决定要来北京的么?”

“没什么特别的,当时这儿的美术馆正好招人。”

“总得有些什么事情吧,哪怕微不足道。”

“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说。

那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那会儿我第一次来北京,春天,满城都是白色的柳絮,护城河边有很多人在放风筝。白日里太阳很晒,到了夜晚则吹起凉风。正是奥运会的前一年,许多地方都在修路,也闻得见空气里不熟悉的植物香气。我走了很多路,在鼓楼那片儿的胡同儿里随便找了间露天咖啡馆休息一会儿。

下午的咖啡馆几乎没有人,也没有伙计,只有老板和两三只猫。老板端水上来时自我介绍说他叫麦克,问我是不是从南方来的,大概是听我之前接了个电话的缘故。我说从上海来,他便问我和平饭店的旋转门还在么,他说他念中学那会儿跟着叔叔去过上海,但也差不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别的都忘记了,独独记得那扇门,说像是小时候读过的许多外国小说里描写的。

可是我并没有去过和平饭店啊。我告诉他。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情,我以为他要走了,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但是他在我斜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保持着想要继续说话的姿势,却始终都没有开口,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不时抬头打量他一会儿,他看起来有些年纪,但是眼神极其清澈,像是未经世事。

于是我忍不住告诉他说我也在一间咖啡馆工作。他的眼睛亮起来,问我那是间怎么样的咖啡馆。我描述了一番咖啡馆的模样,它在市中心两条小马路的拐角处,它小小旧旧的,对面是家同样小小旧旧的电影院。他认真地听着,不时提些简单的问题,表现出很大的兴趣。这时来了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客人,他说都是附近戏剧学院的学生,他不喜欢他们,但还是站了起来。我去结账的时候他问我要了个手机号码,说是以后去上海的话会去我的咖啡馆坐坐。他是这样说的,“你的咖啡馆”,说得我很不好意思,却也没有再更正说咖啡馆并不是我的。

回到上海以后,麦克常常给我发来短信,写得平平淡淡的,说些胡同儿里的事情,事无巨细。他早晨起得很早,有时去雍和宫扫地,有时在家里打坐。总之就是那种生活极其清淡的人。咖啡馆的生意不错,现在又从老家来了两个小孩帮他照顾。我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几乎能够想像他坐在那天的椅子里,用一只很旧很旧的诺基亚手机逐字按下那些句子时的情景,心里竟然也生出些感动来。

再后来有一天,清晨五点,我收到他的短信,他说我喜欢你。我问他为什么。他久久没有回我,就好像是那天他坐在我对面的沉默一样。然后他说,因为你的安静。

“你是因为这个人来北京的么?”微微说。

“当然不是。只不过他为我描述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那是什么样的可能性。”

我张嘴想要描述,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翻出手机,他给我发的短信几乎都已经被删除,只保留下一条。我把手机拿给微微看,那照例是条长长的短信,得要往下翻页才能看得完。他写,“前几日我嘱咐园艺工人帮忙修剪窗外的树枝,大概是受了客人们关于释放阳光的挑唆。今晨起来,枝叶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师傅们憨厚地摇舞着砍刀向我笑着,阳光倒是勇敢地多涌进来了些。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有人笑,就会有人哭。”

“当时我想,噢,原来北京是这样的。那是去年夏天,梅雨季节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我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坐在出租车里,几乎整个月都没有看到过完整的太阳,都已经是七月份了。外面堵车,球鞋里的脚不断出汗,大概就是这个时候,觉得对当下的生活无法忍受。”我说。

“那后来呢?”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常常与他见面。生意清淡的时候他会到我家来做饭给我吃,我们在菜场见面,花很少的钱买两样蔬菜,有时候买条鱼,或者一块排骨。他是北方人,但做菜很有耐心,用小火炖很久。那天做给你吃的羊肉汤也是他教给我的,秘诀是把花椒爆香了放进去,真是一直难忘的美味。”

“等汤煮好要等很久,中间也会做爱吧”

“嗯,没错。但是这样只持续很短的时间。之后我遇见其他人,我告诉他了。”

“他很难过么?”

那天他在我家里给我包饺子,韭菜鸡蛋虾皮馅儿的,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他有时也扭过头来朝我笑笑。等他包完,我把饺子分成小袋塞进冰箱冷冻,他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沾着面粉。我们还是接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感觉很糟糕,于是我们吻了一会儿,我就告诉他我遇见了其他人。他愣了一会儿,大概还问了我几个问题,我看他平平静静的,便都照实回答。然后他突然站起来,拉平起了褶子的衣摆,转而告辞。我没有挽留,看着他系鞋带。出门的时候他又停下来看看我,认真说周末再见。周末他本来说是要来给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咖喱饭,为此他还打算专门跑去东郊市场买咖喱,他振振有词地说平常超市里的那些可不行。我听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匆匆忙忙消失在走廊里。但是我没有关门,就这样在门口站着,然后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忘拿东西似的走回来,非常后悔和懊恼的模样,他说,我想了想,我们以后还是再也不要见面了。我说好的。他点点头,说,我以后都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你爱他么?”她问我。

“不爱。”我说,“但时常会想起那段时间,冬天还没有开始,天也不会暗得太早。”

“那你现在爱着谁么?”

“什么是爱呢?”我问她,我竟然对这样的核心问题感到迷惘。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始终要解决的问题是填满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但是后来发现外部世界的运行准则不是这样的。如果想要感到快乐,就应该抛开自己这个空洞,再也不去想,而只是对别人不断地付出。”她说。

“可是你完全不快乐。”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你们都看得出来老虎并没有多爱我,他顶多是有一点点喜欢我,因为我善良,我热情,我讲义气,大概是这样的。不过回头想想,我还是感激他,我想到他依然觉得心里像是有暖和的水流过。”

我听她这么说,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于是我们低下头,不再说话,并肩走路。风很大,我们都穿着最厚的衣服,挨得紧紧的,摇摇摆摆。走过一段狭窄的路,不时地撞见树木,我们短暂地分开一会儿,又迅速地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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