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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狮子-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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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佩珊叹息了一声。
  “……知我说法,如筏喻者——”念到此处,余飞一个骤停。
  这一个“筏”字,太扎眼。
  “怎么又不念了?”言佩珊问。
  “呃……”余飞胡诌了一句,“没看懂。”
  “你读《金刚经》读得少。虽然你年轻,但也应该多读读佛经。”言佩珊谆谆劝诫,“如来佛祖以‘筏’比喻佛法,佛法和船一样,把你从此岸渡到彼岸。红尘无岸,苦海无涯,佛法就是筏子。”
  余飞想起缮灯艇中,祖师爷倪舸那副巨大的照片下面,有当年两广总督岑春煊的亲笔题词:
  梨园缮灯,佛海慈航。
  余飞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提点着她。但线索有点多,有点乱,她恨自己脑子笨,想不明白,理不清楚。
  言佩珊见她又开始痴痴发愣,便道:“婉仪,你是不是很困?”
  余飞本名余婉仪,“余飞”是缮灯艇师父收她为徒时,给她改的艺名。师父说,余婉仪这个名字太女气,唱老生,要有男子的气魄,于是改名为余飞。
  余飞措手不及地“啊”了一声,下意识抵抗说:“不困。”
  她当然困。在“筏”中喝酒到一两点,去到酒店又是一两个小时的不可描述。她依稀记得睡的的时候,天边都开始发白了。
  言佩珊说:“你昨晚去哪里了?我听小芾蝶说,早上出门上学看到你刚回来。”
  余飞心中一瞬间把小芾蝶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芾蝶是她二表妹,小姨言佩玲的二女儿,现在正在念高三,每天早上七点离家上早自习。
  余飞是仍然保存着六点起床出早功的遗留习惯,否则今天早上也醒不过来。回到家时,将将好撞上准备出门的小芾蝶。她匆匆上楼没理小芾蝶,没想到小芾蝶竟是个告状精。
  余飞干笑了一声,说:“昨天下午去医院,回来跟谢涤康见了一面。他帮我买到了血燕,又约我吃饭,我就出去和他们玩了一宿。”
  “谢涤康是个好孩子。”言佩珊不置评论,盯着余飞,问:“你昨晚date(约会)去了?”
  在言佩珊这里,“date”基本上相当于“和男人上床”。余飞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说:“我男友都没,和谁date?就是和谢涤康他们玩玩大话骰。”
  “我听谢涤康说,你说你有男朋友,还很有型。你怎么从来没说过?打算瞒到我死吗?”
  余飞崩溃。
  她是应该拱手敬一声“珊姨您长目飞耳,消息灵通,小女佩服、佩服”,还是应该为有如此致力于出卖她的亲友而感动落泪?
  余飞不知如何回答,言佩珊又叹息一声,道:“昨晚做了什么事,你谁都能瞒过,就是瞒不过我。有些事我不反对,你岁数也到了,早该如此。我就希望你慎重些,千万别走我的老路。”
  余飞垂首不言。
  言佩珊又道:“这次从医院回来,你和佩玲都说是因为我好多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没几天了,医生治不好,才让我回来的。我看得很开,你不用为我担心。我这一辈子,所作所为没什么后悔,唯独有两件事放不下,估计是要带憾入土。
  “第一件,我对不住你父亲一家。再怎么道歉,也挽回不了。第二件,就是放心不下你。虽然你还年轻,我不催你结婚,但我还是想看看,我走了之后,到底会是谁替我照顾你,那个男孩子人品好不好,对你体贴不体贴。你粗枝大叶的,我总是能替你把把关。”
  余飞望着远方的天空,一群不知名的飞鸟飞落天际线,散进布满密集电线的老街之中。
  她硬生生把眼角的泪意压下去,翻开书,说:
  “我还是继续给你念《金刚经》吧。”
  *
  言佩珊上午的情况还好,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剧痛、抽搐、失禁、胡言乱语。
  言佩珊在床上翻滚挣扎,用头去撞墙,意识模糊地说:“都是我年轻时种下的孽根!都是报应!”
  姨母言佩玲白天要去服装厂上班,家里就余飞照顾母亲。余飞红着眼睛给母亲用吗啡,敷中药,等她镇定下来,又给她清洗身体,换洗床单。
  言佩珊仍然意识不清,喃喃地问:“婉仪,缮灯艇是不是催你回去唱戏?我听到手机一直在响。”
  可是手机哪里有响。
  余飞含泪说:“没有,我请了假。”
  言佩珊开始进入药物作用带来的昏睡状态,断断续续地说:“快……回北京去……师父要打……”
  余飞抹了一把眼泪。
  她是在离开缮灯艇的第三天知晓母亲重病这个噩耗的。
  原来母亲之前早就得了这个病,做了化疗,没有告诉她。这次复发,来势汹汹,母亲怕再也见不着余飞,才让姨母通知了她。
  她不顾背上的伤,从恕机那里搂了一大包药,揣着唯一一张银~行卡飞回了Y市。她一向对坐飞机有恐惧,但那回顾不得许多了。
  这大概是一种叫做雪上加霜的打击。
  一切事情做完,又给全家人做了晚餐,已经接近六点。余飞把母亲叫醒,喂了粥和药,母亲又沉沉睡去。
  餐桌上,姨母言佩玲见余飞脸色发青,眼睛通红呆滞,心疼地劝道:“婉仪,吃完后早点去睡吧。你回来快一个月,白天黑夜的都守在你妈妈病床边上,没睡过一个好觉。听姨妈的话,快去休息,今晚你妈妈我来盯着。”
  余飞说:“我睡不着。”
  言佩玲:“睡不着出去散散心也行,总之别一天到晚在屋子里闷着。”
  余飞看了一眼小芾蝶,小芾蝶赶紧把头埋进了饭碗里。言佩玲脸上却没什么异样。姨父和小芾蝶的哥哥都在水电站值夜班,没回来吃晚饭。
  敢情小芾蝶只告诉了母亲一个人。
  余飞换了个话题:“姨妈服装厂也很忙吧?”
  言佩玲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我是厂长,厂长有什么可忙?”言佩玲是一种急火火的作风,甚至形于面相。虽是一母所生,言佩玲的长相远不如姐姐言佩珊漂亮。但用言佩玲的话说,上天是平等的,她虽然没有姐姐长得好看,但命比姐姐好,所以她也不怨。
  余飞问:“最近上善集团也不催着出货了?”
  上善集团是Y市最大的一家高端服装集团,在整个华南地区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言佩玲经营一家小的服装加工厂,主要是给高档成衣做一些比较特殊的手工活,例如刺绣、钉钻、编织等。对言佩玲而言,上善集团这家客户足够大,每年光他们家的单就足够吃饱喝足。所以言佩玲也省了心,不用操心去拉其他的新客户,服侍好这一个大金主就行了。
  言佩玲在家里的日常,就是抱怨上善集团这个大金主有多苛刻。抱怨到余飞都对这家公司有了很深刻的了解。比如哪个省的书记夫人穿了上善集团的衣服,衣服上的某颗扣子就是她钉的啦;比如上善集团花大价钱请了山本耀司的前助手来做设计总监,日本人对服装加工的要求稀奇古怪特别烦啦;又比如上善集团新开了家旗舰店,急着上货,催得她连夜赶工,工人们都要暴动啦云云。
  然而怨归怨,上善集团总归是舍得给钱的。余飞总觉得言佩玲的痛骂中也透着对上善集团的爱意。
  果然,余飞见言佩玲眼珠子一转,闪出八卦的光辉,神秘兮兮地说:
  “上善集团最近可没心思管我这边的事。他们老总在外面有私生子的事被捅出来了,大婆气得发疯,天天跟他们老总闹呢。整个公司里鸡飞狗跳的。”
  小芾蝶抬起头,天真地问:“大婆为啥要这样闹啊?他们不要面子的嘛?”
  言佩玲说:“这事可就大了,多个私生子,大婆的儿子能分到的财产就少一半哪。她能不闹?这大婆可是个厉害人,硬是踩着原配上位的。可怜之前那位原配,直接就自杀了。”
  余飞脸色一白。言佩玲顿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道:“呸呸呸,我在你们小孩子面前讲这些做什么!婉仪,你别听姨妈瞎说,别放在心上啊!你妈跟她们不一样!”
  余飞低头不言。
  言佩玲是个咋咋呼呼的直爽性子,见余飞这个样子,索性说开:“婉仪,我跟你说,你这不叫私生女,你妈妈只不过是未婚生子,顶多,算借了个种,这也没什么好羞人的。你长这么大,有用过你亲生爸爸一分钱?受过他半点恩惠?没有!你现在唱戏,在北京城里多有名的角儿呀!咱们做人啊,穷不怕,只要没做亏心事,就活得顶天立地的,你说是不是?”
  姨母说了这么长一大段,余飞没怎么听进去。她脑海中只划过三个字:亏心事。
  如果不是因为亏心,她会离开缮灯艇吗?
  这顿饭吃完后,姨母打发余飞出门去水电站给姨父还有大表弟送饭,还嘱咐余飞,在外面找个朋友玩玩再回来,年轻人总是要有年轻人的生活,母亲这边,今晚就交给她了。
  余飞给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饭,看看时间是七点一刻。她手中还攥着两张戏票,七点半大隐戏楼的粤剧,《帝女花》,本来是和母亲约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粤剧,小时候母亲带她看过很多遍。但自从她去了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帝女花》。
  既然母亲看不了了,她就连带母亲的份,一同看了吧。
  *
  余飞到达大隐戏楼的时候,戏已开唱。
  她蹑手蹑脚寻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自己和母亲的两个座位,已经被占了一个。
  占座位的是个矮个老头儿,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旁若无人。这种戏迷余飞见得多了,对戏曲非常的执著和迷恋,但也不怎么守规矩,经常花钱买最便宜的戏票,但是赶在开场之时去抢占价位最高还没有被人坐的空位。
  台上演员已经在一片锣钹声中登场,余飞无心和老者起口舌之争,何况母亲也不会来,她便由着他坐了,自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大隐戏楼和缮灯艇有几分相似,都是古戏楼,还保留着古代的那种“官座”、“池座”。“官座”在二楼,为达官贵人准备。“池座”则是戏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这“池座”和现代剧场还不一样,不像现代剧场是阶梯式的,前排人挡住后排人视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现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飞和那个老者,都觉得有些麻烦——
  前面两个人有点高。
  余飞前面是个男生,脖颈颀长。老者前面是个女生,长发还高高地束起,愈发挡住视线。
  余飞学了十六年戏,如今再看粤剧,早已不是当年图个热闹那般的看法。唱念做打她样样都会琢磨,尤其是粤剧中独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须功、翎子功,她样样都要细看。这一挡,这出戏于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余飞出去茶室点了一杯凤凰单枞,回来寻思能不能找人换个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占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着头,叼着瓶农夫山泉,玩一个色彩绚烂的手机游戏。这游戏画面变幻迅速,他手指闪动如飞,看得余飞头晕。
  从他那干净修长的颈子,余飞武断地判断这就是刚才坐她前面的那个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双白色线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十分诡异。
  余飞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蓦然发现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点郁郁。而这个人一直沉浸于游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余飞。他刘海略长,柔软地垂在额前。头发稍显凌乱,在头顶随性地揪了个小辫,左耳上坠一枚竖立眼睛状的耳环,瞳孔璀璨。
  余飞看了看自己样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惯了的长衫,判断这个人和自己处于平行空间。她二指托着茶杯,在这人面前站定。轻轻咳嗽了一下,细言缓语地唤了一声:
  “先生?”
  这人大约是粗心大意,坐错了位置。师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说破,给人面子。
  那人闻声,暂停了游戏,拿下矿泉水瓶,抬起头来看向余飞。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一分钟的话,余飞绝不会站到这个人的面前,善良谦逊地唤出那两个字:先生。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两小时的话,余飞甚至不会选择迈入这个戏楼。
  然而,时间永远只会轰然向前流逝,绝不后退。
  那一瞬间,余飞心中只有三个字。
  见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记录:2017。7。12,上善集团设定小修。

  ☆、帝女花

  偌大一个Y市,将近一千万常住人口,究竟是怎样的概率,能让她昨晚上半梦半醒间胡天胡地一场的陌生人,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且是在一个画风截然不同的场所?
  她不会认错的。
  眉如春山,目横秋水,在这暗处,闪闪发亮。她的心都开始狂跳,指尖一抖,茶杯险些滑落。所幸她是在舞台上见过风浪的,右手探来,稳稳接住,只溅出几滴茶水。
  这人的目光微微下行,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又抬了起来。盯着她,脸上仍未有什么表情。远不似她,心中波澜起伏,嘴角肌肉抽搐。
  几秒之间惊心动魄一个回合走过,余飞像一块淬了火的铁,瞬间冷却。
  昨晚上灯火之下,咫尺相对,再亲密的姿势也有,距离在负若干公分。她能把他认出来,她就不信他认不出她。
  但这人没露怯,她也不能输。
  余飞左手手指按紧了杯盖,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一般地说:
  “先生,您坐了我的位置。”
  这人目光微微一凛,未待他说话,旁边一个熟悉的清越女声已经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刚才您旁边的先生说我和我朋友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我们就和他交换了一下位置,麻烦您坐到前面——”
  关九瞬间止住了话语,她是快步走过来,看清了余飞的脸,被惊得。
  她显然也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大隐戏楼里,和余飞重新碰面。
  她的反应倒是很诚实。
  余飞注意到,关九今天是截然不同的一身打扮,白色紧身连衣短裙,长而薄的风衣,嘴唇点得殷红饱满,配上高束的长发,显得十分伶俐干练。
  ——这大约才是两人平时的装扮,不像学生,但也看不出来他们是从事什么职业。
  想想昨晚三个人之间的暧昧情景,眼下这个高雅清净的地方,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那个年轻男人突然开口,问的是余飞:
  “你喜欢这个位置?”
  “不喜欢。”
  “那你想坐哪里。”
  “前面。”
  交涉就这样迅速高效地结束。三人散开,各自落座,干净利落。余飞坐到前排,眼前一片空旷。
  下半场大戏开场。长平公主与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相遇,几番试探,终于相认,却已经是皇城破、清军立,崇祯自缢,大明气数竭尽。
  余飞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然而当她假装找人突然扭头后望时,却总只见身后那个年轻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表演,神情冷淡肃然。
  仿佛一朝之间,这个人的气质全变了。如果说昨晚的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雌雄莫辨的“诱”的气息的话,今天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正常的男性,太正常了。虽然他的长相仍显阴柔,微妙介乎于少年和成年之间,却不会再让人有任何女性化的联想。
  舞台上一声鼓鸣,“咚”的一声。
  余飞心中也“咚”的一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个人?
  不过一桩露水情缘,就算今晚再见一面,又能改变什么?
  看这个人的反应,根本没打算承认昨晚曾与她春风一度,她又何必剃头担子一头热?
  这么一想,余飞的心便静了。
  这一时,那驸马周世显在尼庵独行,听见清冷琴音,念白道:
  “冷冷雪蝶临梅岭,曲中弦断、香销劫后城。此日红阁、有谁个悼崇祯?我灯昏梦醒、哭祭茶亭。”
  就这一句,余飞入了戏。
  *
  演员谢幕完毕,已经是十点半。余飞看了一眼静音的手机,有两条未读信息。打开微信一看,竟然是缮灯艇的一个小师弟兰庭发来的。这个师弟身体瘦弱,她过去多有照拂。
  “飞师姐,你走了之后,缮灯艇好像寂寞了很多,没有之前热闹了。”
  “有好些票友在问你去哪儿了,还说《游龙戏凤》换了人之后,没有以前好看。”
  她回了一句:“现在艇里排什么戏?”
  兰庭回复得很快:“《贵妃醉酒》《六月飞霜》《宇宙锋》。”
  不是花旦就是青衣,都是正经大戏。
  缮灯艇挑大梁的,花旦是倪麟,青衣是师眉卿,都拿过京剧大奖。
  余飞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这就是艇主说的,没了她余飞,缮灯艇还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这才是一双璧人。她余飞,诚如艇主所说,是个只会跑海的、插科打诨的,跳梁小丑。
  兰庭犹犹豫豫地问:“飞师姐,你还回来吗?”
  她打下四个字:
  “回不来了。”
  不是不回来了,是“回不来了”。
  *
  大隐戏楼的位置很特殊,如深山古寺一般深隐在一个很大的园林式仿古公园里。夜晚公园关闭,只有一条狭窄小径可供戏楼的观众走出去,仿佛从世外桃源,走过曲径通幽,回到繁华市井。据说这也是这个公园的一个独特设计。
  但余飞可不觉得这设计有什么值得夸赞之处。看戏的有两三百号人,从这仅容一人的狭窄小路走,得走上半天。
  余飞在这有如血管栓塞一般的人流中排了一会,回想起那几条短信,心中那口滞气愈发浊重,见路边有一个暂歇的小花圃,便走了进去。
  她没想到的是,这个花圃背后,还别有洞天:一条小道通往一个花枝疏密横斜的假山小亭,四围有高树厚叶密密遮挡,俨然就是一个用来偷情的好地方。
  然而余飞四下里看了看,并没看到有人在此处偷情。月色溶溶,蛩声凄凄,寂无人声,只有幽浓花香袭人。
  余飞在亭脚边站了一会儿,月光下两张票根上“帝女花”三个字似模糊似清晰,又似要乘风归去。终于是腿根一软,月余来的压力瞬间释放,瘫坐在地上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戏;《香夭》,又是其中母亲最爱的曲。
  Y市和香港离得近。《帝女花》在本地原就出名,1999年,因为香港影星张国荣和汪明荃的演绎,《香夭》在大街小巷更是广为流传,是个人都能哼上两句。孩子们甚至把这个调子当做儿歌来唱。
  母亲喜爱张国荣。张国荣的歌,张国荣唱过的粤剧,她都在家里反反复复地放。余飞小时候听得多了,便也会唱。
  七岁那年,母亲带她去北京,为了让她看一眼父亲长什么样。然而父亲还没见着,她在佛海公园划船,远远地看见景山上那棵崇祯吊死的歪脖子树,唱了一段《香夭》,就被缮灯艇的师父听见。
  师父说她是唱戏的天才,一个女孩子本嗓可以做到这么浑厚,唱京剧更有前途。
  母亲喜出望外,参观过缮灯艇,又查明了师父的底细之后,当即决定让她留下来学戏。
  她问母亲能不能留下来和她一起。
  言佩珊说:不行。
  她便哭了。她想和母亲一起回家。
  然而母亲就此消失了。此后五年,她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直到十二岁上,她拿了奖,师父给了她一笔钱,她凭着仅存的模糊记忆,买火车票回了Y市。
  再见到母亲时,母亲笑得像一朵花,哭得像个泪人。
  她却对母亲很恨,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
  余飞的泪落得越来越多,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毫无风度的嚎啕大哭、放声嘶吼。
  十六年前是,十六年后也是,都是毫无征兆的。
  言佩珊,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说把她丢下就丢下,让她一个人来看这一场《帝女花》。
  *
  余飞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哭了多长时候。到最后,她也发不出来声,疲惫无力地坐在亭脚水边。水中,她的倒影惨淡颓丧,像一抹游魂。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喊了一声:
  “阿翡!”
  她耳根子一紧,登时浑身紧绷了起来。她凝神谛听,那人又喊了一声,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人喊的正是“阿翡”,而那声音清越,正是关九。
  “去哪儿了?说是等不到厕所就到这里来就地解决一下的嘛……谁知道我在车里等了这么久也不出来,掉坑里了吗?……喝那么多水,中间还嫌洗手间脏不愿意去,现在人多找不到地儿了吧,活该!”
  关九嘟嘟囔囔的抱怨声从外面小花圃清晰地传来,见没人应,她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八度:
  “你好了吗?我进来了啊!”
  余飞微惊,抱紧双膝,往亭子的阴影里缩了缩。好在她今晚穿的是一件颜色偏深的葛布旗袍,在夜色中非常不显眼。
  关九进来后,四下里巡视了一周,甚至走到假山边上仔细看了看,都没发现半个人影。她十分迷茫,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也没见他出大门啊,这么一个大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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