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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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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危险,这是哪个医生给孩子打的针?”马凤山说:“不是医生,是启东那杂种干的,他骗孩子说打预防针,那杂种,那杂种,不知把什么打到孩子手里去啦?”
莫医生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掏出一块手帕把小男孩的胳膊扎紧了。“送医院,以防万一。”莫医生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他说,“就怕他找到了静脉,不会的,他不会找到静脉。”莫医生说着摇了摇头,他注意到马凤山的表情很紧张,他想安慰马凤山几句,但最后却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快去医院,”莫医生说,“我不能陪你去了,我得去找启东,我一定要把那盒东西要回来,姑息养奸会惹出大乱子来的。”
莫医生背着红十字药箱在街上疾步如飞,我们都看见他了。那天莫医生神情异样,对路上所有挥手微笑的熟人视而不见,我们都以为是谁家出了流血事件,便有人跟在他身后走,你知道跟着莫医生走是常常能看到热闹的。
走过石码头时莫医生站住了。马凤山家的几个大人工围住启东吵吵嚷嚷的,有人逼着启东把针筒交出来,马凤山的妻子已经把手伸进了启东的口袋。启东的双手死死捂住口袋,他像一匹受惊的小马左冲右突,终究没有冲出大人们的包围圈,莫医生听见启东狂叫着,嘴里发出一串污秽不堪的骂街声。莫医生终于忍不住他的怒火,他冲过去大叫了一声:“把他摁住,把他摁住!”
莫医生的指令使马凤山家的人有点惊讶,但他们很快听从莫医生的。话,齐心协力把启东摁在了地上。你可以想像启东反抗时又咬又蹬的样子,但他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最后我门看见启东被许多手紧紧地压在地上,启东的叫骂声渐渐地变成受辱的啜泣。
莫医生怒不可遏,那几乎是莫医生一生中第一次愤怒,他从启东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支针筒,我们看着莫医生熟捻地朝空中推出一股细细的黑水,把针筒放回了红十字药箱里,我们看着莫医生取出一支干净的针筒,又取出一瓶纯净透明的针剂,有人凑近了看那瓶针剂,看见那是一瓶链霉素注射液。
莫医生怒不可遏,他扒下了启东的裤子,他在启东又白又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喜欢打针?你以为打针好玩?你以为针筒是拿来做坏事的?”莫医生手执针筒高声责问着,他颤抖的声音使在场的人为之心酸,他眼睛里的怒火却使人感到陌生而震惊,这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莫医生也发火啦!”
莫医生当然是发火了。莫医生怒不可遏。那天我们看着莫医生向启东的屁股注射了链霉素,注射了整整一针筒的链霉素,我们记得莫医生的手抖得很厉害,而启东的屁股开始时还像一只苹果,后来就像一只鼓胀的气球了。
假如你稍具医学常识,你会知道链霉素过量是导致人们后天失聪的原因之一,我们街上的人本来是不会懂得这种常识的,但莫医生给启东打针的故事家喻户晓,嘴唇传播的是故事,而人类的许多知识就这样借着故事传播开来了。
启东就是那个年轻的白铁匠,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聋子。因为启东是个聋子,他敲铁皮就敲得特别响,遇上雷雨天气,遇上启东在白铁铺里敲铁皮,你就别想听见天上打雷的声音。孩子们听从父母的告诫,至今不敢去招惹白铁铺里的那个聋子,而年长的人们每次看见聋子启东,不由自主便想起已故的莫医生,他们都记得莫医生是怎么死的,但没有人忍心谈论他,在他们看来缄默是怀念莫医生的最好方法。
现在我们遇上看病打针的事就不太方便了,医院离我们这儿很远,假如是头痛脑热的小病,我们干脆就不去管它了。
儿女们没有见到过那只白鹤,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可是没有谁见到过白鹤。老人说每天黄昏那只白鹤会到水塘边饮水,长长的嘴巴浸在水中,松软的羽毛看上去比新轧的棉花更白更干净,它就站在离核桃树三步远的地方饮水,有时候青蛙从水草丛中跳到岸上,它就扑开翅膀飞走了,有时候牛在地里哞哞地叫起来,它就扑开翅膀飞走了。春天以来老人一直在向儿女们叙述仙鹤饮水的情景,但儿女们说他们就在水塘边灌溉耕地,他们从来没见过什么白鹤。
老人就站在离核桃树三步远的地方,弯着腰背着双手观察白鹤在水塘边留下的痕迹,他想要是白鹤留下几对足印或者一片羽毛,他就可以证明它来过了,可惜的是白鹤来去匆匆,什么也不肯留下。即使这样老人也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他的一生都依赖自己的眼睛看天气,看庄稼,看人来人去,他的眼睛到了七十二岁仍然清朗明亮,谁要是说他老眼昏花,那他自己才是瞎了眼呢。
老人绕着核桃树踯躅了几圈,抬头望树,树枝和树叶上也没有留下白鹤的羽毛,老人长时间的仰着头,脖颈有点酸了,他就按住自己的脖子,慢慢地倚树坐下来。又是黄昏,天边的云朵像一堆未被燃尽的柴堆,他所熟悉的原野、孤树、池塘和房屋又发出一种低沉的叹息声,这种声音只有他能听见,儿女们有耳朵,但他们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的,他们不相信天黑前的家园会发出叹息。老人在树下坐着,他摸出旱烟袋吸了几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喉咙里滚出来,他觉得背后的树也被他咳得摇摇晃晃了。或许在烟的事情上儿女们说得对,女儿说他的身体一半是毁在烟上,或许是不该再吸烟了,老人把烟袋里的烟丝倒在地上,很快又捡起来,他想我这是怎么啦,真的是老糊涂了吗?不吸就把烟丝留在烟袋里,怎么把好端端的烟丝倒掉了呢?
老人坐在核桃树下,脸上久久凝结着一种自责的表情。池塘对岸翻地耕种的人们早已经走了,儿女们不在那儿了,除了大片翻起的黑土块,除了从土地深处发出的那种叹息声,四周一片寂静,连原野尽头的太阳也寂静地往地上沉落,老人想等会儿天就黑了,天一黑儿女们就要来喊他回去吃饭了,他们对他还不坏,没有嫌他老来多病,但他们只会对他说,爹,回家吃饭了,爹,上床睡吧.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的心思谁知道?核桃树是知道的,核桃树下的白鹤也是知道的,它们不会说话,它们就是说给儿女们听,他们也听不明白,他们根本就不相信那只白鹤在池塘边饮水嘛。老人远远地听见家里人喊他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在离开核桃树之前,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池塘与核桃树之间的地上来回走了几步,最后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圆圈。
一个小男孩在池塘边捉泥鳅,一个小女孩在核桃树下捕蝴蝶,他们是老人的孙子和孙女,老人带他们来看白鹤,白鹤的踪影迟迟不见,而老人靠着核桃树睡着了。
白鹤怎么还不来呀?小女孩没有抓到蝴蝶,就伸手去抓老人的耳朵,你说白鹤在池塘边喝水,我怎么没看见白鹤呢?
太阳烧得正旺呢,白鹤还不会来。老人睁开惺松的双眼望了望天空,他说,太阳一下山白鹤就会来的。
白鹤住在哪儿?住在大山里吗?小女孩问。
不是,白鹤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又飞到很远的地方去。老人说,连我也不知道白鹤住在什么地方,大概在一千里之外吧,白鹤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小男孩抓到了一条泥鳅,他用衣服包住泥鳅,跑过来向老人展示他的战利品,我抓到了一条泥鳅。小男孩对他祖父说,你把泥鳅切碎了扔进水里,那只大鸟就会来的,大鸟最喜欢吃泥鳅。
那不是大鸟,老人说,是白鹤,白鹤是最吉祥的鸟,白鹤飞到哪儿,哪儿就有一个人乘着白鹤到天堂去。
你要乘着白鹤去天堂吗?小男孩问。
我想乘着白鹤去天堂,可我不知道白鹤肯不肯驮我去。老人唇边掠过一丝悲凉的微笑,他站起来沿着地上划出的圆圈走了几步,他说,不是什么人都能乘上白鹤的,我也不敢想我能乘上白鹤,可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把我拉到西关去。
他们拉你到西关去干什么?小男孩说,谁要把你拉到西关去呀?
西关有个火葬场,老人对孙子比划了几下,嘴里发出噼啪啪模拟火焰的声音,他说,人到了西关就化成一股黑烟,看着你爹你叔叔你姑姑他们吧,等我一死他们就会把我拉到西关去,他们商量好了,他们要送我去火葬。
你不想去就不去呗,小男孩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于是他咯咯地傻笑起来,你要是死了就不能动了,我明白了,小男孩说,你要是死了,他们想拉你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了,他们想拉我去哪儿就去哪儿。老人摸了摸孙子的头发,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人揪着自己的喉部,一边咳嗽着一边说,我让他们……长成……人……他们……要……把我变成……烟。
小男孩发现祖父的眼睛里突然噙满了泪,他用手去抹了抹祖父的眼睛,你别怕,小男孩想了想安慰祖父道,他们是吓唬你的,人怎么会变成烟?人不会变成烟的。
人会变成烟,老人终于止住了咳嗽,老人一动不动地靠在核桃树上说,人是会变成一股烟的。
春天午后的阳光照耀着祖孙三人,蜻蜓在池塘的水面上飞,粮食种子在池塘边的泥上下生根发芽,蒲公英在路边开出了黄色的小花,那些年幼的生命都环绕着七十三岁的老人飞翔或者生长,老人朝它们挥了挥手,他靠在核桃树上又闭上了眼睛,但他刚睡着就被孙女的声音吵醒了。
小女孩跳到地上的大圆圈里蹦着跳着,她大声说,为什么要在这里划一个大圆圈呢?
别在里面玩,老人睁开眼,他朝孙女摇着头说。那是爷爷的地方,你们别在里面玩。
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吗?小女孩说,家里有床,床上才是你睡觉的地方呢。
等爷爷死了就不能睡家里的床了。老人摇着头说,爷爷只能睡在这儿,就连这儿也睡不成,他们会把我拉去西关的,你爹你叔叔你姑姑他们,他们肯定会把我拉去西关的。
你要是把自己藏在这里,他们找不到你就不会拉你去西关了。小男孩眼睛一亮,忽然拉住祖父的胳膊说,你要是钻到地下死了,他们找不到你,你不是可以永远躺在这里吗?
不能躺在这里,小女孩尖声说,这里没有床,还会有毒蛇来咬你的。
老人转过脸凝望着孙子,他把小男孩揽到怀里说,你刚才说什么?让我钻到地下去死?那是个好办法,可我怎么能钻到地下去呢?
活埋。男孩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大声说,活埋就是挖个坑,把人埋进去,再把上盖住,你喘不出气来就会死,这样你不就钻到地下去了吗?
聪明的孩子。老人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神惨淡无光,所以他的笑意看上去凄苦而无奈,多么聪明的孩子,老人紧紧地搂住孙子说,可是谁来给我挖这个坑呢?爷爷年纪大了,力气没了,挖不了这个坑,谁肯来为爷爷挖这个坑呢?
我来挖,男孩说,我会挖坑!
我也会挖坑!女孩也在旁边唯恐落后地叫起来。
你们太小了,老人推开了孙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埋下头来说,挖坑是个力气活,你们干不了的。
干得了,我挖过坑的。男孩在焦急之中暴露了一件秘密,他附在祖父的耳边说,你记得三叔家的那头羊吗?那头羊不是走丢的,是被我活埋的!
老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他想揪孙子的耳朵,但手伸出去后便疲乏地落下来,落在膝盖上,老人的手在膝盖上哆嗦着,他说,埋羊和埋人不是一回事,羊是牲畜,可爷爷是一个人,爷爷还是一个活人呀。
人也一样嘛,把坑挖大一点不就行了吗?男孩说。
可是你怎么能把爷爷活埋了呢?我是你爷爷,没有我就没有你爹,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你怎么能把你亲爷爷活埋了呢?老人捂着胸又咳嗽了一通,他卷起衣角抹了抹眼睛,说,那不行,你爹知道了非揍死你不可。
只要我们保密,他们就不会知道。男孩回头看了眼他的妹妹,他说,你别担心她,她不敢说出去的,她要敢说出去,看我不揍死她。
老人笑了笑,他不再说话。他闭起眼睛想着孙子的那一番话,老人的嘴角上残存着那丝宽和的微笑,但他知道眼泪正在不知不觉中流出来,他听不见眼泪滚落的声音,只听见四周的土地仍然散发着沉沉的叹息声。
男孩把手放在老人的鼻孔下试了试,他说,爷爷,你还在呼吸吧?
我还在呼吸,我还活着呢,老人仍然闭着眼睛靠在核桃树上,他说,带你妹妹到池塘那边去玩吧,别太吵,你们不是想看白鹤吗?太吵就会把白鹤吓跑的。
小男孩带着小女孩跑到池塘那侧捉泥鳅,他们站在一条新开的沟渠里忙乱了一会儿,没有再捉到一条泥鳅,却看见沟渠里扔着一把铁镐和一把铲子,不知是谁在挖好沟后忘在那儿了。小男孩起初没在意那两件农具,但是在不见白鹤也不见泥鳅的情况下,他觉得很无聊,后来他就捡起了它们,一手拖着铁镐,一手拖着铲子朝核桃树下走去。小男孩一边走一边对小女孩说,你什么都不懂,爷爷害怕火葬,他不想被火烧成一股烟,他想把自己埋起来,埋人一定要先挖一个坑!
他们走到核桃树下时发现老人睡着了,老人睡梦中的脸让兄妹俩想起了冬天里丝瓜架上的最后一条丝瓜,兄妹俩站在地上的那个大圆圈,他们朝老人看了一会儿,又互相小声地嘀咕了一会儿,后来哥哥就模仿大人挥起铁镐,在大圆圈的中心挖下了第一块泥土。
铁镐的声音再次惊醒了老人,老人睁开眼说,我让你们别吵,怎么还在这儿吵?白鹤会被你们吓跑的。
没有白鹤,小女孩说,爷爷你骗人,我爹说你老眼昏花,把池塘里的鹅当成白鹤了。
白鹤会来的。老人抬头望了望天空,他说,太阳还很高呢,等太阳落山白鹤就会来的。
小男孩把铁镐藏在身后,把铲子踩在脚下,他看见老人的目光轻易地找到了它们,突然黯淡,突然又亮了。老人凝视着那两样农具,一直喘着粗气,小男孩便有点惊慌失措,他说,是你自己要活埋的,你可不能去跟我爹告状!
我不告你的状。老人笑了笑,垂下头用手揉着眼睛说,我睡糊涂了,睡这么会儿就把自己的话给忘了,是我自己要活埋的,我不想让他门拉去火葬,我不想变成一股烟,我想留在这里让白鹅把我带走嘛。
爷爷你忘了?要活埋就要先挖一个坑呀!小男孩说。
是得先挖一个坑,可是这个坑要挖得很大很深,要能把爷爷的身体藏住,你能挖得那么大那么深吗?老人说。
不用挖得很大,只要挖深就行了,你可以站进去的。小男孩说。
聪明的孩子。老人慈爱地看着孙子,还有孙子手中的铁镐,还有地上的铲子。过了一会儿老人说,那你就挖吧,抓镐抓得高,挖起来会容易些,挖吧,要是有人问你在干什么,你就说挖坑种树。
小男孩响亮地答应着,再次挥起了铁镐,他对他妹妹说,闪一边去,你什么都不会干,别在这儿碍我的事。
小女孩朝祖父跑去,她伏在祖父的膝盖上看着她哥哥挖坑,她说,爷爷你别把自己埋起来,埋起来透不出气,你会死的。
老人在孙女的脸上亲了一口,他说,聪明的孩子,爷爷是会死的,可是死在土里比死在火里好,死在火里爷爷就变成一股烟,死在土里爷爷还能看见白鹤,爷爷想让白鹤带着走呢。
老人紧紧地搂着孙女,看着他的孙子挖坑,老人说,歇口气再挖,别累着,爷爷现在觉得有点力气了,让爷爷自己来挖几镐吧。
池塘那边的小路上偶尔有人经过,有人看见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在核桃树下挖土,他们以为那祖孙三人是在种树,他们想老人疾病缠身,多年末作农活,那么个老人也只能栽栽树了,还有人看见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坐在池塘边东张西望的,他们听说过老人与白鹤的事情,他们从来没见过白鹤,因此就不相信那件事情,他们捂嘴一笑,说,这老汉,今天带着孙子孙女来看白鹤呢。
黄昏时候池塘边仍然没有白鹅饮水的身影,核桃树下的上坑却挖得很深了,参加挖坑的祖孙三人都已经累坏了,他们坐在潮湿的新土堆上俯视着脚下的深坑,看见阳光无力地透过核桃树投在坑内,坑内似乎闪烁着许多碎金的光芒,看上去温暖而神秘。'老人替孙子抹去了额上的汗,他说,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子了,可你不知道你帮爷爷干了件多大的事呀。
男孩说,不累,等会儿盖土就省力啦。
老人让孙子去听深坑里的声音,他说,你听见坑里发出的声音了吗?那是泥土在下面叹气呢,泥土其实一年四季都在叹气的。
男孩趴在坑沿上听了会儿,拾起头说,没有叹气,土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也听不见。老人摇了摇头说,你们都听不见泥土叹气的声音,只有我知道它在叹什么气,现在泥土正为我叹气呢。
爷爷,你是不是不想进去了?男孩端详着祖父的脸,他说,你怎么哭了?是你自己要这样的,你要是不想埋就别埋了,我们回家吧。
不,我就要进去了,老人缓缓地站起来,他扶住孙子的肩膀说,我是高兴才掉的泪,你才这么小,却帮了爷爷的大忙,现在爷爷真的要藏起来了,等会儿盖土的时候千万别怕,你得把爷爷盖得严严实实的,他们才找不到我,千万别怕,记着你是在帮我,爷爷不想变成一股烟呀。
我不怕。男孩看着手里的铲子说,我会用铲子,铲土很容易。
老人朝池塘上空观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着,太阳下山了,白鹤该飞过来了。老人扣好了衣服的扣子,又转向呆坐在旁边的小女孩说,等会儿你别朝爷爷看,你看着池塘,你会看见白鹤的,喏,白鹤就在那边喝水。
老人小心翼翼地滑进了深坑中,祖孙三人的劳动竟然巧夺天工地容纳了老人的身体,老人站在坑内,仰着脸对孙子露出了满意而欣慰的笑容,他说,好孩子,现在开始铲立吧,记住,一铲接住一铲,我不让你停你就千万别停,来,开始铲土吧。
男孩顺从地开始铲土,除了几声沉闷的咳嗽声,他没再听见祖父的嘱咐。祖父已经嘱咐过了,不让他停他就不能停。于是男骇一铲接一铲地往坑里填土,他看见潮湿新鲜的黑土盖住了祖父花白的头发,这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他说,爷爷,再填你会透不过气的,他听见了祖父在泥土下面的回答,祖父说,别停,再来一铲土,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泥上下面传来的声音听来很遥远,但却是清晰的,男孩记住了他祖父最后一句话,他想祖父在泥土下面或许也能透气的,他还在说话嘛,他说他乘着白鹤去了。
那天夜里男孩一手拉着他妹妹,一手拖着把铁铲回到了家,男孩站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他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对大人们说,爷爷乘着白鹤去啦!
数以千计的自行车已经覆盖了公园门口的所有空地,姓张的男人好不容易才把妻子的女车塞进密密匝匝的车群中,剩下的一辆车因为驮了一个儿童座架,却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了。姓张的男人把自行车提在半空中,一时手足无措,他说,哪来这么多自行车?让我放哪儿?负责存放车辆的管理员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掠过,他对他的怨气不闻不问,只是挥着一叠毛票朝远处某人叫喊着:那边不能放车,不能放车!
姓张的男人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他看见十米开外的公厕墙边停着几辆自行车,那大概是公园门口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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