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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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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琪仍然像逃一样地去上学,像逃一样地一路小跑着回家,偶尔地美琪和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结伴走在路上,也只有秋红会和美琪结伴了,因为秋红一直是东风中学的女孩们所抛弃的对象,秋红邋遢而衣着破陋,女孩们都说她头上有虱子。美琪以前从不和她在一起,但现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嫌弃秋红了。她们不可思议地成为了朋友,而秋红也就成了美琪所有奇思异想的听众。
你想死吗?美琪有一次认真地询问秋红。
死?秋红就嗤地笑起来,她说,我又不是神经病,为什么要去死呢?
我听说死一点也不可怕,就像你瞌睡最厉害时,双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美琪闭上眼睛,似乎在练习她描述的死亡,然后她突然睁开眼晴说,很简单,我听说只要三十粒安眠药。
你在说什么疯话?秋红仍然捂着嘴痴笑。
可是买安眠药容易败露事情,你知道我妈一天到晚跟药片针管打交道,美琪摇了摇头,又问秋红,你知道死有几种死法吗?
那太多了,你怎么老说这些?秋红狐疑地注视着美琪,但她的一只手下意识竖了起来,为美琪扳指计算着她了解的几种死亡方法,上铁路卧轨,钻汽车轮子,上吊,服剧毒农药,还有跳河自杀,秋红算清楚了就大声叫起来,五种,一共有五种。
不止五种,还有爬北龙塔跳塔,还有割断静脉自杀。美琪纠正了秋红,她的美丽而苍白的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惊恐的神色,不,卧轨、跳塔,那太吓人了,美琪说,还是跳河吧,淹死的人看上去跟活着差不多。
秋红在打渔弄口与美琪分手,她看见美琪低着头疾步走到家门口,一只手把辫子甩到肩后,这是漂亮洁净的女孩子常有的姿态,秋红咬着手指想美琪为什么天生就这样漂亮而洁净,而自己为什么不能这样漂亮而洁净,秋红想美琪关于死的奇思异想不过是一番疯话罢了。
打渔弄里那天充斥着几个女人尖厉而激愤的嗓音,是红旗的两个出嫁了的姐姐回娘家了,她们与孙玉珠商讨着红旗的案子,时而夹杂着几句刻毒的咒骂,咒骂的对象无疑是隔壁的郑月清母女。
美琪知道张家的女人们是故意骂给她听的,她插上门关好窗,但那种聒噪声仍然钻迸门缝,像针尖似地刺痛她的心,美琪走到临河的木窗前,倚窗俯瞰着秋季泛黄的河水,美琪想假如我从窗子跳下去,也许一下子就死成了,等到人再从河底浮上来了,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美琪这样想着恰恰看见红旗的两个姐姐抬着大木盆到石阶上来洗被革,张家姐妹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入美琪的耳中,一个说,她还拿了我们家五百块钱,亏她有脸拿得下那笔钱。
另一个说,不能让红旗这么害在她们手上,要上告,要贴大字报,回家就让小马写大字报,贴到市委去,贴到区委去,香椿树街也要贴满它。
美琪捂着耳朵哭起来,我再也不要听见他们的声音啦,不如去死了,死了做什么都不知道了,美琪打开了临河的三扇窗子,脖颈上挂着的钥匙在窗框上琅琅地碰了一下,美琪就摘下钥匙低头看了会儿钥匙,从小到大挂着这把钥匙,现在她要把它还给母亲了,于是美琪就踮起脚把钥匙挂在家里最醒目的月历牌上。河对岸的水泥厂这时候响起了下班的钟声,钟声提醒了她,母亲快要回家了,母亲回了家她又死不成了。美琪急得在家里乱转,她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美滇走到她的小床边,终于想起那是一只漂亮的饼干盒子,那是父亲去年回家探亲带给她的礼物,饼干吃完了她把心爱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美滇从床底下找出那只饼干盒打开来,看见了她的蝴蝶结、玻璃金鱼、三块零钱和一叠用蜡纸剪成的大小不一的红心,美琪想她该把哪样东西带走呢,三块钱应该留给母亲,蝴蝶结和玻璃金鱼应该送给秋红,只有那些鲜艳动人的红心是她自己动手剪的,美琪想她就把那些蜡纸红心带走吧。
后来美琪爬上了临河的窗子,对岸水泥厂大窖上的工人看见那女孩子手里抓着一朵红花,其实那不是红花,是一叠用蜡纸剪成的红心。
据张家姐妹回忆说,美琪一落水很快就沉下去了,她们想去拉她,但怎么也够不着,只好站在台阶上拼命呼救,孙玉珠闻声第一个跑出来,又跑回家去把床上的大儿子红海喊醒,红海当时穿着短裤背心就冲到河里去了。张家的女人们后来一再向邻居门强调,救人要紧,在香椿树街捞救美琪的庞大队伍中,她们家是冲在最前面的,事实确实如此,红海最后抓着一只蓝色塑料凉鞋爬上岸,整个脸和身体都冻成紫青色了,孙玉珠用毛巾把大儿子身上擦干,又把他往河里推,再下去试一次,救人要紧,孙玉珠说,你一定要把美琪救上来。
许多香椿树街的男人都在河里潜水找人,他们以河面上漂浮的红色心形蜡纸为坐标,一次次地潜入深深的河底,但是除了红海捞上来的一只鞋子,别人一无所获。打捞活动一直持续到天黑,打捞范围也向上游和下游扩展了很长一段距离,整条香椿树街被惊动了,河两侧人声嘈杂,临河窗子里有人用手电筒为水中的打捞者照明,因此暗黑的河面上便有橙黄色的光晕素乱地流曳。
但是谁也没有在水中找到美琪,人们猜测美琪是被水流冲到下游去了,流经香椿树街的这条河东去二十里便汇入白羊湖,一旦溺死者漂到大湖里,寻尸也就失去了意义,一群湿漉漉的打捞者在打渔弄里穿上衣服,一边为浮尸是否会在附近的河面上出现而各抒己见。假如美琪往下游漂流,河边的水泥厂工人和临河人家应该看见她。但是没有一个人看见,争论的焦点就在这里,没有人看见美琪,美琪一落水就消遁不见了,这是香椿树街人闻所未闻的一件怪事。
那天夜里许多妇女都围着郑月清忙碌,郑月清昏死过去三次,都是滕凤掐她人中掐醒的。郑月清醒过来就掴自己的耳光,旁边的妇女们就捉住她的手,那只手冰凉的,在众多的手里挣扎着,执著地要往上抬,滕凤说,郑医生你到底要怎么样?郑月清呻吟着说,我要打自己的耳光,我鬼迷心窍要卖了房子再搬家,我要是早几天搬走美琪也不会走这条绝路。
一屋子的妇女都鸦雀无声,过后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悲剧的元凶不是郑月清,而是草篮街蹲监狱的红旗,凭着子不教母之过的古训,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声讨了隔壁孙玉珠夫妇,上梁不正下梁歪,滕凤知道一点隔壁老张的底细,她说,我家那死鬼修业活着时与老张一个厂干活,他的底细我清楚,年轻时浪荡也闹出过人命的。
郑月清听不见旁边那些杂音,在这个悲凉的夜晚,她的耳朵里灌满的是女儿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的所有声音。
一枚蜡纸红心在第三天早晨出现在孙玉珠家的大门上,起初孙玉珠没有在意,她顺手把它揭下来扔掉了,嘀咕了一句,是谁在别人家门上乱贴乱缀的?隔了一天,孙玉珠买了菜回家,门上又被贴了一枚蜡纸红心,它的形状、大小甚至粘贴的位置与昨天如出一辙,孙玉珠突然想到某些民间传说中的鬼符和幽灵,脸就是煞白的了,她去揭下那枚红心时手也抖得厉害,嘴里一迭声地喊着丈夫和儿子,但老张和红海都认为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红海干脆就把那枚红心扯个粉碎,并且说,哪来什么鬼符?我们家真要来了鬼,看我一掌把它劈死。
孙玉珠留意了郑月清家的门户,都是紧闭着的,朝向打渔弄的大门更是挂了一把大铜锁,自从美琪出事后郑月清披娘家人接走了,不可能是郑月清作祟。正因为排除了这种可能,孙玉珠更加心慌意乱,于是当那枚蜡纸红心第三次出现在张家大门上时,孙玉珠发出了一声惊动四邻的尖叫。
打渔弄里真的闹鬼了,有人给孙玉珠来出主意,说夜里在门前点盏灯,真要是有鬼会被灯光吓跑的。孙玉珠啜泣着说,那就点盏灯试试吧。老张和红海只好从家里拉了线,在门框上装了一盏电灯,夜里让它亮着,那个办法果然灵验。孙玉珠一夜不眠,早晨起来没有看见那枚蜡纸红心,孙玉珠按住胸口长叹了一日气,她对丈夫和儿子说,果然是鬼,果然鬼怕灯,以后只好天天让灯亮着了,只好多交些电费了但是与美琪有关的闹鬼事件并没有结束,美琪溺毙后的第七天,东凤中学的几个女孩子结伴出去看夜场电影,回家路过北门大桥时,看见一个身穿绿裙的女孩站在桥头,女孩的手朝前摊开,手里是一叠用蜡纸剪成的红心。她们都认出那是美琪,她们以为是美琪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随着喊声她们看见美琪手里的蜡纸红心像蝴蝶一样飞散开来,美琪的身影也像纸片一样散开,消失在半夜的桥头。
幽灵美琪就这样在香椿树街开始了神秘的跋涉,那是一个干燥无雨的秋季,从这个秋季开始,许多香椿树街人告诉别人,他们在北门大桥、东风中学的操场、药店的门口或者打渔弄的临河石阶上看见了美滇,是死去的抓着一叠红心的女孩美琪。是幽灵美琪,他们一致认为幽灵美琪比以前更美丽,她的头发现在长得很长很黑,齐至腰部披散着,她的面容现在笼罩在一圈浅绿色的神秘光晕中,闭月羞花,楚楚动人,还有人提到幽灵美琪黑发上缀有一种红黄相间的花饰,他们猜想那就是香椿树街盛产的夜饭花串成的花饰,人鬼两界毕竟阴阳分明,街上那么多爱美的女孩,谁会想到把红的黄的夜饭花串起来,串起来缀在头发上呢?
十
多年以来城墙附近的夜晚总是静中有动,城北地带的年轻情侣和野鸳鸯们在浓情蜜意中往往会朝城墙走过来,城墙两侧是树林和杂草丛。城墙的残垣断壁被人挖出了好几个墙洞,那都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拾废纸的老康每天早晨要到城墙那里去,假如运气好,老康的箩筐很快会被旧报纸、塑料片、手绢等东西填满,当然老康只捡那些未被玷污的废纸废品,对于那些地上草间随处可见的脏物污纸,老康从来都视而不见。
负责香椿树街一带风化文明的居民委员会一直盯着城墙那块不洁之地,他们曾经要求老康做一名特殊的观察员,每天密切注意城墙那里的动静,老康摸不着头脑,他说,我只是早晨去捡废纸,那里废纸多,夜里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居民委员会的一个女主任机智地将一个难于启齿的任务和盘托出,她说,不要你夜里去,你每天早晨捡到多少脏纸,回来告诉我们就行了,老康说,可是我从来不捡那些脏纸,女主任就把脸沉下来,语气也变得严厉了,女主任说,老康你别忘了你头上还带着反革命帽子,这也是你立功赎罪的一次机会,我们现在不斗你不批你,让你做这点贡献你还推三阻四的?我看你搞资本主义复辟贼心不死吧?老康的脸立刻煞白一片,他的腰背下意识地向女主任倾斜下来,不断地鞠着躬,老康老泪纵横,嘴里一迭声他说,我有罪,我有罪,可是我这把年纪去干那种事情天理不容呀,女主任这时呵斥老康道,什么天理地理的,你到底是要天理还是要革命?老康就作揖打躬地说,都要都要,要不然你们就给我一把大扫帚,我每天捡完纸再把城墙那里的脏东西都打扫干净吧。
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们最后对榆木疙瘩的老康失去了耐心,老康你小心,哪天运动来了批断你的老骨头。女主任恼羞成怒地把老康和他的箩筐一起轰出了办公室,女主任对着那个猥琐的背影喊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正我们有治安联防队,我们有的是革命群众。
没有拾废纸的老康的配合,香椿树街的治安联防队的夜间巡逻会盲目一些,但多年来他们的足迹仍然遍布于每一个可能的犯罪地点,尤其是城墙那一带。城墙是他们夜里巡逻的最后一站,也是检查最细密的一站。半夜归家的香椿树街人有时会在北门大桥上迎面遇到那支队伍,五六个人分散地走着,臂上缠着红箍,手里握着电筒,有男有女,年龄不等,但都是些热心于社会活动的积极分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鳏夫王德基,因为王德基手里的那支电筒特别长,而且他喜欢用那支长电筒对着路人的脸瞎照,有人被他照花了眼张嘴就骂,你瞎照什么?照你妈个x。王德基便同样大声地回敬一句,深更半夜狗都归窝了,你在外面瞎晃什么,不照你怎么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王德基的手电筒厉害,那支手电筒在城墙附近大显威风,据说联防队在城墙那里抓住的野鸳鸯多半是被王德基照往的,王德基自己也统计过数字,有时候喝醉酒他就用火柴在桌上摆出那个故字,王德基面带微笑注视着桌上的火柴梗,嘴里哼着他家乡的小曲,除了他自己,只有秋红锦红和小拐知道火柴梗拼字的意义,但是这就足够了,就像墙上的五张由居委会颁发的奖状,它们都记载着王德基在香椿树街的功绩。
到了十一月,秋风已经变冷变硬了,夜晚的城墙四周往往一片阒寂,这是正常的现象,按照夜间巡逻者多年得出的经验,春夏两季是那些男女自投罗网的季节,而在秋冬之季他们往往无功而返,因此那个大风之夜的巡逻对于别的联防队员都是草草收兵了,唯有王德基在后面用那支加长的手电筒照着每一个该照的地方,照到一个城墙洞时,王德基发现洞口堆满了一些乱砖和树枝,心里顿生疑惑,一只脚便抬起来把那些障碍踢掉了,王德基弯腰钻进去的同时听见一种被压抑了的惊叹声。那正是他熟悉和寻找的声音,王德基就那样弯着腰打开了手电筒,一圈明亮的光晕照住了一个女人凌乱的烫过的头发,她用手捂着脸部扭过头去,但王德基一眼认出那是玻璃瓶厂的骚货金兰。又是你,你又来了。王德基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他将手电简平移着,去照那个男人。男的正在慌乱地系裤子,皮带扣和钥匙叮叮当当地响着,男人背朝着洞口,王德基猜想那是儿子的好朋友叙德,他说,我猜就是你,X毛还没长齐就动真格的了。王德基还想骂人但他马上愣住了。手电筒照住的男人不是叙德,是叙德的父亲沈庭方。
老王,帮我个忙,你出去一下。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沈庭方,怎么会是你,玉德基说。
老王,放我一码,把你的手电筒先放下吧,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王德基的手举着手电筒,他的声音听来惊愕多于义愤。以为是叙德,怎么是你?怎么儿子和老子轧一个姘头?
沈庭方突然扑上来夺下了王德基的手电筒,他说,老王你无论如何放我一码,今天放了我以后会报答你,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现在千万别吭声,千万别张扬出去,否则会闹出人命的。
儿子和老子X一个女人,这倒是新鲜事物。王德基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沈庭方的手在自己手上身上混乱地摸着捏着,很绝望也很怯懦,王德基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仇恨,他甩开了沈庭方的手,说,别人说你老实和气,我知道你是伪装的。X他妈的,家里的女人睡够了,跑到城墙上来搞别人家的女人,我这手电筒不照你照谁去?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丢光不要紧,事情传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叙德也害了,会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话语已经带着乞怜的成分,王德基觉得那个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来,王德基的心里浮起某种满足和居高临下的温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妻子病亡时沈庭方夫妇曾送过一条被面,王德基决定饶恕这对男女,于是他拿回那支手电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说,好吧,我放过你这一回,以后千万别犯在我的手电筒上了。
王德基钻出那个墙洞,听见他的同伴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涌来,有人问,老王你发现什么了吗?王德基就用手电筒的光转了一个平安无事的信号,他大声地说,没什么,我看见两只猫,钻在洞里,现在又不是春天,可也有猫钻在洞里发情,想想这事真荒唐,那边的人又问,到底是猫还是人?王德基挥挥手说,放心吧,是猫,不是人。
沈庭方第二天拎着两瓶洋河大曲来拜访王德基,沈庭方一来,王德基就把锦红和秋红赶到里屋去了,他给沈庭方让坐,但沈庭方在屋里找不到凳椅,坐在小拐肮脏发黑的床铺上,觉得这样说话不方便,于是又挤到王德基的长凳上,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并肩坐在了一起。
沈庭方觉得王德基正在躲避和拒绝这种亲密,他的脸铁青着,身体则一点一点地往长凳另一侧溜靠。
你是稀客,喝一盅,王德基绷着脸给沈庭方倒酒,顺手把两瓶洋河大曲从桌上拿到地下,你的酒等会儿带回家,我喝不惯这种酒,我就喝粮食白酒。
老王你不是嫌我的礼轻吧?这两瓶酒你想喝也得收,不想喝也得收下,你要是嫌弃我再去背一箱粮食白酒来。这是凭什么?王德基喷出一口酒气,瞟了一眼沈庭方,背一箱白酒来又怎么样?谁不知道我老王人穷志不穷?那点觉悟那点志气还是有的;你假如想拿东西来堵我的嘴,拿多少东西来我摔多少出去,你老沈信不信?
信,我信,沈庭方连连点头,从走进王家起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谦卑而局促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变得有点僵硬起来,沈庭方一只手忙乱地抓过酒盅一饮而尽,另一只手就伸过去拍着王德基的肩膀,香椿树街谁不知你老王是条仗义汉子?
别说是两瓶酒,就是两锭金子也别想收买我老王。王德基仍沉溺在一种激愤的情绪中,他说,你难道没听说过我砸手表的事?有一次在石码头查到一对狗男女,他们当场摘下两只手表给我,塞给我就想溜,你猜我怎么着?我说,等一下,我给你们打张收条。我捡了一块石头,啪啪两下就砸碎了还给他们,我说,这是我老王的收条,拿着它滚吧。
沈庭方跟着王德基一起哈哈笑起来,他的干裂的嘴角被牵拉得太厉害,便有些疼痛。沈庭方忽然难以忍受自己虚假的笑声,灵机一动,话题便转入到另一个区域中去了,沈庭方给王德基斟了一盅酒,郑重其事地问,老王,你见过我三姐吗?
见过两面。王德基警惕地望了望沈庭方,你三姐她怎么啦?
是这样,我三姐守寡已经几年了。沈庭方脑子里紧张地考虑着措辞,一边观察对方对这个话题的反应,我三姐人模样好,心眼也好,手脚又勤快,她老这样守着也不是回事,我觉得她跟你合在一起倒是般配的,就是不知道你老王是不是能看上她?
是个女人都配得上我。王德基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但紧接着就沉下脸,把小酒盅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是给我提亲来了?这人情做到了刀口上,你三姐做了几年寡妇了,以前怎么就没有想起这档子事?
以前跟你老王交道打得少,这回知道了你的为人,回家突然就想起来了。别的不说,老王你就给我表个态吧。
两瓶白酒买不了我,还搭上你三姐?搭上一个大活人。王德基自言自语着,突然朝沈庭方伸出小拇指,一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王德基说,老沈你看见了吗?你就是这个。说起来你也算条汉子,其实你就是这个。
沈庭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最后就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沈庭方嗫嚅道,既然你没那个想法,就算我多嘴,我告辞了。沈庭方刚想走,衣角却被王德基拽住了。他听见王德基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坐下。今天陪我喝个痛快,沈庭方说,你老王让我陪一定陪,就怕我酒量小,喝不到那份上。王德基怪笑着说,男人不喝酒?说完就响亮地朝里屋吆喝,秋红,给我去杂货店打二斤酒来。
里屋的秋红不吭声,锦红却恶声恶气地说,杂货店早打烊了。
沈庭方这时忙不迭地打开他带来的两瓶酒,王德基这次没有阻挡他,这使他舒了一口气,他窥见王德基一张赤红的酒意醺然的方脸膛,那脸上掠过一丝惆然和悲伤,王德基的一声嗟叹也使沈庭方受挫的心情好转许多,王德基说,他妈X,我女人死了十六年,从来就没人想到给我提亲做媒,不管怎么说,你老沈是第一个,就冲这第一个,我也害不了你老沈,来,喝,喝个浑身痛快。
两个男人后来就在某种盲目的激情中豪饮了一场,锦红曾经出来借收拾碗筷之机向沈庭方下逐客令,拿了扫帚在他脚边扫了几圈,但王德基朝她吼了起来,别在这儿绕,进屋补袜子去。锦红怒气冲冲地走进去,回过头白了沈庭方一眼。沈庭方开始有点窘迫,但几杯烈酒下肚,脸一点点热起来,沈庭方现在觉得有满腹心事要向王德基倾诉,他的舌头脱离了理智和戒条的控制,于是沈庭方突然在王德基腿上猛击一掌,然后捂着脸呜鸣痛哭起来,我该死,我下作,沈庭方边哭边说,我明明知道金兰是个下三滥女人,我明明知道叙德跟她好上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弄她,怎么也忍不住,我原本只想试一回,看看她跟素梅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这一试就陷进去了。我还是个党员,我怎么能跟这种女人搞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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