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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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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疾走,远远的地方是白米组成的山丘,山丘上站满了红衣绿裤的女人。
  清晨鸡啼的时候五龙从米堆里爬了起来,他拉拽着发粘的裤子,梦里的再次遗泄使他感到一丝忧虑。他不知道长此以往会不会损害他的力气,那是违背他生活宗旨的。五龙一边拍着身上的米灰走出仓房,冯老板正站在院子里,他拎着夜壶惊诧地看着五龙。
  你在仓房里睡?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没有。我刚才抓到了一只老鼠。五龙随手指了指仓房,不信你去看,一只老鼠被我打死了。
  那些老鼠我不怕,我怕你这样的大老鼠。冯老板把夜壶的壶嘴朝下,倒出浑黄的尿,他说,你没有偷我的米吧?
  我不是贼,五龙拍打着头发上的米灰说,再说我天无能吃饱,偷米干什么?
  你可以接济你的乡下亲戚,你不是说他们都快饿死了吗?
  我不会去管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接济他们呢?自己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你还可以把米卖给街上的米贩子,他们会给你钱,你不是一心想赚大钱吗?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偷,五龙冷冷他说,我只会卖力气干活,这你心里清楚。染坊的老板每月给伙计八块钱,你却只给我五块。五块钱,只能打发一条狗。我真该偷的。
  冯老板从水缸里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对准夜壶的嘴灌进去,拎起夜壶晃悠着,他的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抓起一把毛刷伸进壶嘴,用力刷着他的夜壶。
  你不光会卖力气干活,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冯老板突然说,我老眼昏花,耳朵还很灵,夜里我能听到米店的每一丝动静。
  那你怎么不起来呢?你应该起来看创有没有人偷米。
  绮云有时也能听见。我对她说是她娘的鬼魂,她娘不放心两个女儿。绮云就相信了。你呢,五龙你相信鬼魂吗?
  我不相信。五龙有点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他看着院墙外面的枯树枝说,鬼都是人装的,我从小就不怕鬼。
  其实我也不相信。冯老板回头直视着五龙的脸,眼神闪闪烁烁的,现在鬼老是去缠织云,织云鬼魂附身了。
  也许是织云去缠鬼呢?五龙抱着双臂在院子里踱了几步,他说,你女儿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冯老板把夜壶放在墙角边,朝里面吹了一口气,然后他朝五龙这边慢慢走过来,冯老板布满血丝的眼睛忧愤而无奈。他朝半空中伸出青筋毕露的手,迟缓地抓住五龙的衣襟。五龙以为冯老板要动手,但他只是无力地神了下那件破棉祆。他听见冯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龙,你想娶织云吗?冯老板几乎是呜咽着说,我可以把织云嫁给你。
  五龙发愣地看着冯老板过早衰老的脸,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没有防备。
  我把织云嫁给你。但是我不会给你米店的一粒米。冯老板撩起衣角擦着眼睛,他说,那是冯家世代相传的财产,我不会把它交给你这个野种,我知道你是冲着它来的。
  五龙抬头望了望米店的天空,天空是一片业已熟悉的灰蓝色,早晨的阳光被阻隔在云层的后面,被刺透的部分呈现出几缕暗红,就像风中干结的血痕,有人在西北方向牵引风筝,风筝的白点在高空毫无规则地游戈,就像迷途的鸟。
  我随便。五龙觉得自己的喉音听来很陌生,说这句话用了太大的力量,他的喉咙似乎被某种利器深深地刺了一次。他以一种淡漠的表情面对着冯老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说你是跟我开的玩笑,我不会生气。
  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把她摁死在马桶里。冯老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拍着胸一边朝房里走,在台阶上他回头对五龙说,穷小子,你命大,让你拉了这么多的便宜。
  冯老板苍老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蓝花布帘后面,五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这个早晨有一种魔力,他的整个身心在梦幻的境界中急速坠落,他的心脏,他的头发,他的永远坚挺的鸡巴,它们在这种坠落中发出芜杂刺耳的呼啸。那块蓝花布帘被风所拂动,每一朵花都在神秘地开放。这是真的,五龙深深地记住这个早晨的所有细节。米店和米店里的人,你们是否将改变我以后的生活?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
  连续两个夜晚,织云把面向院子的窗户虚掩着,但五龙却没有如约而来。到了第三天织云按捺不住,她把五龙从院子里推进厨房,插上门,扬手就扇了他一记耳光。织云破口大骂,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然耍弄起老娘来了?
  五龙捂着脸站在门后,他的膝盖抬起来,单脚抵着身后的咸菜缸。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慢轻侮的微笑,这在五龙是罕见的。织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她对五龙的表现深感迷惑。
  你马上就要嫁给我了,你这个贱货。五龙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着大缸,缸壁发出嗡嗡的回响,他说,上床急什么?你马上就是我的人了,我现在一点也不着急。
  呸。织云啐了一口,自己又咯咯笑起来,你在说梦话,你想操女人都想疯了。
  不信去问你爹,问你妹妹,是他们要把你嫁给我的。五龙说着把织云拉过来,他握住织云的双肩,把她的脸往咸菜缸里压,他说,在盐卤里照照你的脸,你这只破鞋破得没有鞋帮了,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织云尖叫了一声后挣脱五龙铁箍似的手臂,她惊惧地凝望着五龙,怕冷似地缩起肩膀,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相信,我相信他们会做这种事。她的黯淡的瞳仁很快复归明亮,突然对五龙果然一笑,她伸出指尖轻轻划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那么你呢,你想娶我吗?
  我要。五龙垂下眼脸看着织云蔻丹色的指尖,他淡淡他说,我都想要,就是一条母狗我也要。
  你会后悔吗?织云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以后的事现在不管。五龙皱紧浓眉拨开了织云的手指,他说,你应该去问你爹,什么时候成亲?我这是入赘,不抬花轿不放鞭炮,但是要准备一百坛黄酒,我懂得这一套,在我们老家,入赘的男人最让人瞧不起。他必须当着众人喝光一坛黄酒。
  这是为什么?织云拍着手说,这多有意思,为什么呢?
  证明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到我们成亲那天,你也要喝光一坛酒?织云露出稚气而愚蠢的笑容,她快活他说,这多有意思,我最爱看男人喝酒的疯样。
  我不会喝的,我恨酒,它让男人受得糊涂可欺,五龙沉思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暗哑而低沉,我知道你们的算盘,其实我不是入赘,其实是米店娶我,娶一条身强力壮传宗接代的看家狗,娶一条乡下来的大公狗。
  五龙朝阴暗杂乱的厨房环顾了一圈,脸上是一种讥讽和不屑的神情,他突然背过身去解裤带,对着咸菜缸哗哗地撒尿。织云瞠目结舌,等她反应过来去拖五龙的腰已经晚了。织云涨红着脸扇了五龙第二记巴掌,你疯了?这缸咸菜让人怎么吃?
  你们家阴气森森,要用我的阳气冲一冲,五龙若无其事地提上裤子说,不骗你,这是街口的刘半仙算卦算出来的,你们家需要我的尿,我的精虫。
  五龙,你他妈尽干阴损我家的事,我饶了你,他们不会放过你。你太让人恶心了。
  他们不知道,五龙走到门边去拔门栓,他说,你不会去告密的,我马上就是你男人了。
  织云弯腰俯视着缸里的咸菜,黄黑色的盐卤模糊地映出她的脸容,眉眼间是一片茫然之色,她缩起鼻尖嗅了嗅,不管是否有异味,现在她心爱的食物已经浸泡在五龙的尿液中了,她无法理解五龙这种突兀的恶作剧,她觉得这天五龙简直是疯了。她猜想他是高兴得疯了。
  在瓦匠街一带无数的喜庆场面中,米店里的成亲仪式显得寒酸而畏葸。他们挑选了腊月二十八这个黄道吉日。前来参加婚礼的多为冯家的亲戚,亲戚们事先风闻了这件喜事后面的内幕,他们克制着交头接耳讨论真相的欲望,以一种心照不宣的姿态涌入米店店堂和后面的新婚洞房,已婚的女人们冷眼观察新娘织云,发现织云的腰和臀部确实起了微妙的变化。
  婚礼上出现的一些细节后来成为人们谈论米店的最有力的话柄,比如鞭炮没有响,只买了一挂鞭炮,点火以后发现是潮的;比如藏在被子里的红蛋,摸出来一捏就碎了,流了一地的蛋液,原来没有煮熟,再比如新郎五龙,他始终不肯喝酒,当男人们硬架着灌进一碗酒时,他用手捏紧了鼻子,当着众人的面全部吐到了地上,他说他决不喝酒。
  米店里的喜庆气氛因此被一只无形的黑手遮盖着,显得窘迫不安。冯老板穿上那套玄色的福禄绸袍走出走进,他的眼神却是躲躲闪闪游移不定的,绮云则端坐窗下打着毛线,一边烦躁地指挥那些帮忙操办的亲戚邻居。再看新娘织云,她上了鲜艳的浓妆,穿了一件本地鲜见的玫瑰红色的长裙,镶着金银丝线的裙摆懒懒地在地上拖曳,织云的脸上没有羞涩和喜悦,而是一种疲惫的慵倦。她在给舅父倒酒的时候甚至打了一个呵欠。只有从五龙黝黑结实的脸上可以看出激动不安的痕迹,他坐着的时候不停地挪动身体的位置,站起来更显得手足无措。但是他不肯喝酒,他对所有劝酒的人说,我不喝,我决不喝酒,眼睛里掠过一道令人费解的冷光。
  六爷的家丁是在闹洞房时赶到的,他直闯进来,拨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五龙面前。你是新郎吗?五龙木然地点了点头,家丁递给五龙一只精致的描有龙风图案的漆盒,他说,这是六爷的礼物,六爷关照等你们办完事再打开。然后家丁凑到五龙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五龙的脸立刻白了,他捧着六爷的礼物原地转了几圈,最后踩着椅子把它放到立柜的顶他送的什么?织云拉住五龙的胳膊间,是手镯还是戒指,要不然是项链?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神情阴郁,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我从来不招惹他们,为什么盯住我不放?
  午夜时分米店人去屋空,五龙和织云在昏黄的灯下互相打量,发现各自的脸上都充满了麻木和厌倦之色。院子里还有人在洗碗碟,不时传来水声和碗碟撞击的声响。绮云骂骂咧咧地来到窗前敲窗,五龙,快出来干活,你以为做了新郎可以下干活吗?
  五龙端坐不动,对窗外的催促置之不理,他咯嚓咯嚓掰着指关节,突然跳起来,站到椅子上去取那只漆盒,他把漆盒扔到床上,对织云低声吼道,看看吧看看六爷送你的是什么首饰?
  漆盒的盖在床上自动打开,一条黑红的丑陋的肉棍滚落在花缎被上,喷出一股难闻的腥臭。织云惊叫了一声,从床上爬下来,远远地注视着那块东西,这是什么?她睁大眼睛问,是狗鞭吗?
  是人鞭,五龙冷冷地瞟了织云一眼,你应该认识它,是阿保的,他们把它割下来了。
  畜生,他是什么意思?织云的肩膀颤栗起来,她一步步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恶心死了,你快把它扔出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五龙走过去,用两根手指翻弄着那块东西,他说,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送给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容不得我,盯住我不放?
  扔出去,快扔出去,织云跺着脚尖叫。
  是要扔出去。五龙小心地捡起那块东西,走到窗前去开窗,窗外站着绮云,横眉立目地瞪着他。五龙说你躲开点,右手朝窗外用力一挥。他看见那块东西掠过绮云的头顶,然后轻盈地飞越米店的青瓦屋顶,就像一只夜鸟。它会掉落在瓦匠街的石板路上,五龙拍了拍手掌,回头对织云说,街上有狗,狗会把阿保的鸡巴全部啃光的。
  花烛之夜在忙乱和嘈杂中悄悄逝去,凌晨前米店终于沉寂无声了。窗外飘起了点档滴滴的冬雨,雨点打在屋檐和窗棂上,使院子笼罩在冰冷湿润的水汽之中。五龙披着一半被子坐在床上,灯依然亮着,灯光在织云熟睡的脸上投下一圈弧形的光晕。织云突然翻了个身,一只手在桌上摸着寻找灯捻。暗点。她含糊地咕噜一句后又沉沉睡去。五龙把织云卷紧的被子慢慢往下拉,织云白皙饱满的身体就一点一点地展现在五龙眼前,我要看看清楚,他说,手从深深的乳沟处下滑,一种非常滑腻的触觉,最后停留在女人的草地上。在灯光下他看清楚了。一切都符合以往的想象,这让他感到放心。他看见织云的小腹多情地向上鼓起一堆,就在上面粗粗地摩挲了一会儿,他没有想到其他问题。这也许是贪嘴的缘故。五龙想,这个贱货,她总是在不停地嚼咽食物。
  五龙不想关灯,他从来不怕黑暗,但他觉得光亮可以帮助他保持清醒,在一种生活开始之前他必须想透它的过程它的未来,许多事情无法预料,但是你可以想。想是隐秘而避人耳目的。想什么都可以,他听见窗外的雨声渐渐微弱,冷寂的夜空中隐隐回旋着风铃清脆的声音。那是瓦匠街口古老的砖塔,只要有风,塔上的风铃就会向瓦匠街倾诉它的孤单和落寞。五龙听见风铃声总是抑制不住睡意,于是他捂住一只耳朵,希望用另一只耳朵寻找别的声音。他听见远远的地方铁轨在震动,火车的汽笛萦绕于夜空中。他看见一辆运煤货车从北方驶来,乌黑的煤堆上蜷伏着一个饥饿而哀伤的乡村青年。他再次感觉到大地的震动。米店的房屋在震动,这里也是一节火车,它在原野上缓缓行驶,他仍然在颠簸流浪的途中。他在震动中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火车将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春节这天瓦匠街上奔走着喜气洋洋的孩子和花枝招展的妇女。春节的意义总是在一年一年的消解,变得乏味而冗长。五龙坐在米店的门口晒太阳,跟所有节日中的人一样,他也在剥花生吃,他无聊地把花生壳捻碎,一把扔在街上。对面铁匠铺里有人探出脑袋,朝他诡秘地笑。铁匠高声说,五龙,结婚的滋味好吗?
  一回事,五龙把一颗花生仁扔进嘴里,他说,五龙还是五龙,结不结婚都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以后就知道啦,铁匠以一种饱经风霜的语调说,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串亲戚去?
  我不去。我连动都不想动。
  是他们不想带你去吧?铁匠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别来惹我,五龙沉下脸说,我心烦,我连话都不想说。
  傍晚时分阳光淡下去,街上的人群渐渐归家。石板路上到处留下了瓜皮果壳和花炮的残骸。这是盲目的欢乐的一天,对于五龙却显得索然寡味,他看见米店父女三人出现在街口,冯老板与肉店的老板打躬作揖,弯曲的身体远看像一只虾米,织云和绮云姐妹俩并排走着,织云在咬一根甘蔗。五龙站起来,他觉得他们组成了一片庞大的阴影正朝他这边游移,他下意识地跨进了店堂,其实我有点害怕。他想,这片阴影是陷阱也是圈套,他们让我钻进去了。他们将以各自的方式吞食我的力气。我的血,我的心脏。这种突如其来的想象使他感到焦虑。他走过空寂的店堂,对着院墙一角撒尿。他憋足了劲也没有挤出一滴。这是怎么啦?他朝后面望了一眼,并没有米店的人在院子里窥视他的行为,父女三人还在街上走呢。这是怎么啦?五龙深刻地想到另一个原因,米店浓厚的阴气正在恶毒地钻入他的身体,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成了米店一家的猎物。
  冯老板一回家就叫住了五龙。五龙从后院慢慢走到柜台前,他看见冯老板红光满面,嘴里喷出一股酒气,他厌恶冯老板脸上的倨傲而工于心计的表情。
  你明天坐船去芜湖,冯老板捧着他的紫砂茶壶,眼神闪的着罕见的喜悦,芜湖米市要收市了,听说米价跌了一半,你去装两船米回来,春荒就不愁了。
  去芜湖?五龙说着鼻孔里轻微地哼了一声,才结婚就派上大用场了,一天舒服日子也不让人过。
  我看你真想端个女婿架子?冯老板的嘴角浮出讥讽的微笑,他说,你一文钱不花娶了我女儿,替我出点力气不是应该的吗?再说我是给你工钱的,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比谁都明白。我没说我下去。五龙说,我怎么敢不去?你把女儿都送给我了。
  多带点钱,冯老板打开钱箱数钱,他忽然担忧地看了五龙一眼,钱千万要放好,水上也有船匪,你不要放在舱里,最好藏在鞋帮里,那样就保险多了。
  钱丢不了,什么东西到了我手上都保险。但是你就放心我吗?说不定我带上钱一去不回呢?那样你就人财两空了。你真的放心?
  冯老板吃惊地瞪着五龙。他的表情既像受辱也像恐慌,过了好久他重新埋下头数钱,他说,我想你不至于那么恶,你以前多可怜。你跪在我面前求我收留你,你不应该忘记我对你的恩惠。现在我又把女儿嫁给你了。
  我没跪过。我从来不给人下跪。五龙直视着冯老板,突然想到什么,朝空中挥挥手说,不过这也无所谓,你说跪了就是跪了吧。
  你到底去不去?冯老板问。去。我现在成了新女婿了,我不帮你谁帮你?五龙朝门边走去,对着街道擤了一把鼻涕,然后他在门框上擦着手说,不过我先把话说明了,假如遇到船匪,我会保命舍财的。我可不愿意用一条命去抵两船米。
  五龙站在门边凝望暮色中的瓦匠街,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那个陌生的船老大坠入江中的憎景。兵荒马乱的饥茺岁月,多少人成为黄泉之下的冤魂,他们都是大傻瓜,五龙想他不是,对于他最重要的是活着,而且要越活越像个人。我不是傻瓜。他在心里说。
  五龙一去芜湖就没了音讯。
  半夜里绮云听见她的房门彼狂暴地推响。外面是织云尖叫的声音,快开门,让我进来。绮云睡眼惺忪去开门,看见织云披着棉被冲进来。冲进来就往床上钻,吓死我了,他们都要来杀我,织云的脸在灯下泛出青白惊骇的光。
  半夜三更你又发什么疯?绮云爬上床,推了推织云簌簌颤动的身子,她说,我不要和你睡一床,我讨厌你身上的骚气。
  我老做恶梦。他们都来杀我,织云用被子蒙住脸,闷声闷气他说,他们拿着杀猪刀追我,吓死我啦。
  你梦见谁了?绮云皱着眉头问。
  男人们,六爷、阿保,还有五龙。五龙的手上提着一把杀猪刀。
  活该,我看你早晚得死在他们手里。你会遭报应的。
  也许怪我白天看了屠户宰猪。织云从被窝里探出头,求援似地望着绮云,下午我在家闷得发慌,我去屠户家看他宰猪了。就是那把杀猪刀,一尺多长的刀,上面还滴着血。我梦见五龙手里抓着它。
  男人都很危险,你以为他们真的喜欢你?绮云把自己的枕头换到另一端。她不想与织云睡在一头。
  我真后悔去看宰猪,可是日子这么无聊,不去看宰猪又去看什么?织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的手在自己的小腹上轻柔地抚摸着,她说,我的好日子怎么糊里糊涂就过去了?等孩子一生下来什么都完了。他妈的,我真不甘心。
  还想怎么样呢?绮云吹熄油灯,在雕花木床的另一端躺下。睡吧。她说,你反正吃饱了什么也不管,我还得起早。我得为家里做牛做马。我天天头晕,你们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别睡着了绮云,陪我说会儿话吧。织云突然抱着枕头爬到了绮云这一端,语气带着哀求,我的心里怎么这样乱?好像灾祸临头的样子,会不会是五龙去贩米出了什么事?
  你倒牵挂起他来了?绮云背过身,在黑暗中冷笑了一声。我看你不是牵挂,是害怕。你怕怀孕的事哪一天就会露馅,你怀了个野男人的私生子。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告诉他实情,随便他怎样待我,那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现在我老觉得亏心,绮云,你说他要知道这事会怎么样?
  你去回他,他是你的男人。我根本不想掺和你们的脏事,绮云不耐烦地回答。她推开了织云的手。那只手神经质地卷着她的头发。绮云说,我劝你别告诉他,他这人其实心狠手辣,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可是纸包不住火。这样瞒下去瞒到什么时候呢?
  天知道,绮云突然坐起来,透过房间的黑暗审视着织云,她压低声音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要说真话。假如五龙这次有去无回,你会怎么样?你会哭吗?
  什么意思?织云瞪大了眼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去问爹。绮云欲言又止,想了想又说,这事不能告诉你,你的嘴太快,爹关照过我,这事不能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织云怔怔地望着黯淡的窗户纸。她说,是不是爹买通了江上的船匪,让他们结果五龙的性命?你不说我也知道,这种事我听得多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说过。绮云又钻进被窝,用脊背对着织云,你千万记住,这是为了你好,为了老冯家的名声,爹也是一片苦心。
  可怜的人,织云忧虑重重他说,我觉得五龙太可怜了。
  绮云不再应声,渐渐地响起了均匀舒缓的鼻息。织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绮云冰凉的手指。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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