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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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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丽手中的阳伞掉倒了地上,这下她终于站往了,她捂着胸口喘气,喘了一会儿她拾起那把伞,用伞尖捅着我说,好狗不挡道,你别挡着我呀!
            
  我偏要挡你的道,谁让你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呢?我张开双臂站在路上挡着粉丽,我说,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追尹成,我才放你过去。
            
  粉丽又用伞尖捅了捅我,她的目光仍然追着尹成的去影,你别管我门的事,粉丽说,你什么都不懂,你不懂我们的事!
            
  你们会有什么事?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我说,你告诉我我就放你过去。
            
  粉丽不搭理我了,她踞起脚尖朝远处望,尹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制铁厂的围墙后面,她还踮着脚尖傻乎乎地朝那边张望。我看见粉丽的嘴起初是噘着的,渐渐地就咧开了,然后她的喉咙里滚出一种类似打嗝的声音,我知道地快哭了。我正在纳闷她为什么又要哭呢,粉丽已经呜呜地哭开了,她一哭就会把身子扭来扭去的,还像死了亲人似的跺脚,这些我都不管,我就是想弄清楚她为什么要哭,但无论我怎么追问,她就是不搭理我,她就会用伞尖捅我。我后来就丢下她去找尹成了,我想尹成肯定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出丑的。
            
  那天的事情把我忙坏了,我在夹镇的街道与税务所小楼之间来回奔跑,总想解决个什么问题。我再次跑到税务所去,恰好看见尹成提着背包从台阶上下来,那只军号被他拴在裤腰上,人一跑军号就摇摆起来,当当地撞击着木栏杆,尹成明明看见我了,但他也不理我,手一挥撩开了办公室的门帘,然后我就听见了税务员老曹和小张七嘴八舌的嚷嚷
            
  你这是要去哪儿?老曹说。
            
  去前线,我回尖刀营打仗去。尹成说。
            
  什么时候接到的命令?小张说。
            
  我不管什么命令不命令的,这鬼地方快把我害死了,我还是去打仗,死在战场上比现在痛快多啦。尹成说。
            
  你开什么玩笑?干革命又不是买小猪,还能挑肥拣瘦的?还能由着你性子胡来?老曹说。
            
  你给我闭嘴,老曹你算个什么东西?一身人皮光溜溜的,你有几块光荣疤?你就敢来教训我?尹成又雷吼起来,别跟我翻眼珠子,把你的手伸出来接着钥匙,给我好好守住钱箱,少一个铜板我回来拿你脑袋。
            
  税务所的钥匙又不是你家仓房钥匙,想给谁就给谁啦?你给我我还不接呢。老曹在里面嘭嘭地敲着桌子。他说,尹成同志我劝你一句,你这样自由主义……很危险呢。
            
  老曹你这个四眼狗!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号人,上了战场就尿裤子,到地方反倒成了人啦,你们这号人,我操你们八辈子祖宗,一个敌人也没撂倒,就会暗里给自己同志使绊子。尹成的声音因为暴怒而气冲屋顶,有一刹那我觉得那幢木楼的屋顶快被他震塌了,我走到窗户前看见尹成一把揪住了老曹的衣领,一下一下地搡着老曹,老曹你这个四眼狗!你算什么同志?你也是一个敌人!小张你这条小油虫,你也不是我的同志,我在夹镇没有同志!尹成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仰起脸吐出一口气,一边用手指在眼角上狠狠地擦了一下,我看见了尹成眼睛里的一点湿润的泪光,虽然只是一滴泪光,又被他擦去了,我还是担心尹成会像上次那样哭出来,要是在老曹小张面前哭出来,那尹成的脸就丢尽了,所幸尹成毕竟是尹成,他很快就清了清喉咙,满面鄙夷之色把老曹推到了墙角,他说,谁要你们这种人做我的同志?你们瞧不上我,我更瞧下上你们,我回尖刀营找我的同志去!
            
  尹成走出税务所时举起军号对着阳光照了一下,我看见一道灿烂的金光在空中掠过,我喊起来,快吹呀,吹一段冲锋号,尹成你不是要去打仗吗?但尹成只是把军号对着他说,我不吹,让太阳吹。我说,太阳怎么吹军号,太阳又没有嘴!尹成说,太阳会吹军号,你听着吧。我看见尹成向着太阳旋转他的军号,渐渐地军号发出一种神奇的嘤呜声,这个瞬间我目睹耳间了一个传奇,太阳吹响了军号!尹成让太阳吹响了军号!你想想还有什么事能比这种奇迹令我折服呢,就在这个瞬间我决定要追随尹成,跟他去当兵。
            
  我说过那一天里我已经多次来往于通向税务所的小搂,但最一次心情大下一样,我是昂首挺胸地跟在尹成身后走,因为我决定要去当兵了,想当兵就得像尹成那样,昂首挺胸地走。因为我要去当兵了,我再也不怕李麻子家的狗,那条恶狗蹲在路边朝我汪汪地叫,我飞起一脚。那畜生就吓跑了。李麻子正在地里采药草,他弯起腰咒骂我,我对他也不客气,拾起一块泥巴朝他扔去,李麻子还真给我弄傻了。我正在路上耍威风呢,忽然就听见尹成在前面说,别跟着我,跟着我也没用,我送你到你爷爷那儿去?走了几步,尹成又说,夹镇的人有吃有穿,有吃有穿的人就贪生怕死,贪上怕死的人怎么能当兵?你也一样,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大熊包。
            
  我被尹成的蔑视激怒了,我猜他还在为偷裤衩的事耿耿于怀,为了证明我的勇敢,我大叫起来,你别小瞧人,我现在就去邱财家把你的裤衩偷出来,偷出来你就带我走,不准反悔,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我没想到尹成一把拽住了我,你胡说什么?尹成涨红了脸,凶狠地逼视着我,谁让你去邱财家偷裤衩了?我的裤衩穿庄身上呢,你再胡说八道的看我揍扁你!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涂了,难道他已经忘了早晨的事吗?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尹成老是这样说翻脸就翻脸,这种人你怎么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后走,突然看见路边那棵老柳树,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驳壳枪,那支驳壳枪让镇长没收了,到现在还没有还给他呢,我想起这事便幸灾乐祸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过头来,于是我对他说,你还去前线打仗呢,枪都让镇长没收了,没有枪你去打什么仗?
            
  尹成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浅。我这么一说他就站定会路上了,他的手在裤腰上徒劳地摸索了一圈,当然只摸到那把军号。只有军号没有枪了,这件事尹成应该习惯了,但他还是把手伸到那儿摸了一圈。我说,你怎么不敢去向镇长要还你的枪?没有枪你去打什么仗呀?尹成的手按着右胯部,紧紧地按着不放,我看见他的脸上又泛出了生铁的颜色,我怀着怨气继续讽刺尹成,我说,腰上拴把军号算什么?军号又不能当枪使,你怎么不去要还你的枪?你肯定要不回你的枪,谁让你老犯错误?尹成的耳朵根子就是这么浅,我这么一说他就解了军号把它塞进了被包里,但与此同时我听见了他咯咯咬牙的声音,我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我还没来得及躲闪,人已经被尹成一脚踢进了路边的玉米地。
            
  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我与尹成又闹翻了,我刚才还准备跟着尹成去当兵呢,没一会儿就又和他闹翻了,我躺在玉米地悻悻地想,尹成这样的人,被邱财偷去裤衩也是活该!
            
  我祖父那天正在镇政府门口与人下棋,他看见尹成背着行李闯进了镇政府,满头大汗的,好像浑身冒着火,尹成进去了没多久,我祖父就听见尹成和镇长吵起来了。
            
  镇长说,这会儿你还要去打仗?好像中国革命离不开你似的,告诉你吧,解放军早就打过了长江,南京早解放了,前一阵上海也解放了,马上都要解放大西南了,还用得着你尹成去打仗?
            
  尹成说,我不管那么多,只要去前线就行,只要能打仗就行,大西南不是还没解放吗?我就去大西南!
            
  镇长说,隔了几千里路,你怎么去?插上翅膀飞着去?尹成,我知道你的毛病,个人英雄主义害死了你,群众对你很有意见呐,说你动不动就撩开衣服,给人展览你的光荣疤。
            
  尹成说,放他们的狗屁,是他们要看我才撩衣服给他们看的。我可不管那么多,你把我的枪还给我,我要找部队去。
            
  镇长说,我猜到你是来要枪的,本来枪是该还你了,可是你的思想问题越来越严重,错误越犯越严重,把枪还给你会害了你,你死了这条心吧,枪不能还你。
            
  尹成说,你得把枪还给我,那是我的枪,你给我枪我就走,你别让我磨嘴皮子了,我不会磨嘴皮子!
            
  镇长说,那好吧,我们不磨嘴皮子,我给你一个命令,你听着,现在你向后转,正步走,一直走到门口去!
            
  我祖父这时看见尹成以标准的军人步伐向后转,然后正步走,走到镇政府门日他站住了,他等着镇长的下一步命令,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就侧转脸张大了嘴瞪着镇长。镇长抽空到院子一角撒了泡尿,镇长说,还是正步走,目标夹镇税务所,给我回去好好工作!
            
  就是这时候我祖父听见了尹成的一声怒吼,尹成像一头豹子一样扑到镇长的身上,他的嘴里吐出一串脏话,而他的手疯狂地抢夺着镇长腰下的那把枪。我祖父亲眼目睹了尹成和镇长的搏斗,他看见尹成用一只手卡住镇长的脖子,把镇长死死地顶在墙上,而镇长的双手只是全力以赴地捂住他的枪,尹成就用另一只手掰开镇长的手,祖父说要不是秘书小红领着一群民兵赶来,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祖父说那一刻他觉得尹成是疯了,只有疯了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不计后果的事。
            
  后来镇长就叫民兵们把尹成捆绑起来了。尹成被捆绑起来后还在辱骂镇长,镇长就在他嘴里塞了一块汗中,即使这样尹成还在用脑袋撞人,镇长就说,把他关起来!关他几天禁闭,什么时候认识错误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后来我祖父看见四个民兵像抬铁砧一样把尹成抬迸了镇政府的厢房。
            
  我难以描述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心情,开始时我说,他活该,谁让他这么蛮?后来我就不吱声了,因为祖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似乎在寻找我与这件事情的瓜葛。我被祖父盯得有点心虚,就说,我没让他去跟镇长要枪,是他自己要去的!祖父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你们昨天夜里在邱财家于了什么啦?我说,我什么都没干,尹成也没干什么,他光是喝酒,他说他的裤权被邱财偷走了。祖父想笑又没笑出来,他叹了口气说,尹成还是个孩子,我说他也不会干那丑事,可他要让邱家缠上了,什么都说不清楚,怪不得他心急火燎地要走呢。
            
  我仍然不知道祖父所说的丑事指什么,我只是觉得所有的夹镇人都在自以为是地谈论尹成,包括我祖父,你说的都是什么呀?我这么为尹成辩驳了一句就去给我的蛐蛐喂豆子去了。喂蛐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尹成的那只蛐蛐,那只蛐蛐黑牙粗脚勇猛善战,那只蛐蛐本来是我的,他要离开夹镇怎么不把它还给我呢?他总不能带着它上前线打仗呀。
            
  坦率地说我去镇政府见尹成就是为了那只蛐蛐,民兵小秃站在厢房门外看管尹成,他不让我靠近厢房的窗子。我就远远地喊了一声,尹成,我的蛐蛐呢?我看见尹成从黑暗处一蹦一跳地来到窗前,就像我祖父所说的那样,尹成被捆起来了,只是他嘴里的汗中已经没有了。我看着他这种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地想笑,但尹成投射过来的目光是那么奇怪,我说不出那是悲伤还是倔强。我第一次发现尹成有着一双女孩似的水汪汪的眼睛。我以为尹成会骂我,但他却只是朝我挤了挤眼睛,他说,蛐蛐在我衬衣口袋里呢,你来摸一下,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
            
  我往窗边跑,被小秃捉住了。小秃说,他在关禁闭,不准跟他说话!我正在犹豫呢,尹成在窗里喊起来,别怕他,你这么胆小,怎么去前线打仗?我被尹成这么一喊凭空多了一个胆子,硬是从小秃的腋下挤到窗前。我的手迫不及待地在尹成的口袋上按了一下,尹成又叫起来,你他妈的轻点呀,小心把它压死,口袋用别针缝着呢。我解开尹成口袋上的别针,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蛐蛐冰冷的尸体,于是我失声尖叫起来,死啦,死啦,你把它弄死了!
            
  我从尹成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如丧考妣的表情,不是我弄死的!尹成愣了一下,随后朝里面蹦了一步,他用一种负疚的目光看着我说,肯定是刚才打架的时候让他们挤死的,不能怨我,你他妈的怎么怨我呢?
            
  不怨你怨谁,这蛐蛐我是借给你养的,弄死了你就得赔我一只,赔我一只大黑牙!
            
  赔就赔,你个小气鬼。尹成说,等我出去了就给你抓一盆蛐蛐来,抓个蛐蛐还不容易?
            
  你不是说干部抓蛐蛐会让人笑话吗?
            
  去他妈的干部,谁稀罕?尹成恶狼狠地骂了一声,他跳到厢房角落里,挨着墙慢慢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尹成突然嗤地一笑说,我哪儿是当干部的人?这回好了,这回我想当干部也当不成了,镇长说我的错误是反党,他诬赖我反党呢!
            
  看守尹成的小秃这时候咳嗽了一声,他走过来不容分说地把我拉开,他不敢对尹成怎么样就拿我撒气。他说,你再赖这儿我就把你也捆起来,让你们哥俩一起关禁闭!
            
  我被小秃推出政府的门洞时差点撞到一个人,是粉丽提着一只篮子,像一个贼似地左顾右盼的,猫着腰往里面走。我的手碰到了她的篮子,一只雪白的馒头就从篮子里飞到了地上,粉丽哎哟叫了声,手上忙着拾馒头,嘴一张就骂开了,你们两个要上法场呀,眼睛长在后脑勺上啦,馒头都掉在地上还让人怎么吃?
            
  掉在地上怎么就不能吃?小秃涎着脸嬉笑道,代吃呀。
            
  谁给你吃?粉丽说,你这号人就配吃牛粪。
            
  你这是给谁送馒头呀?小秃说,还没拜堂成亲呢,就学上王宝铡探寒窑来啦?
            
  你管不着,粉丽噘起嘴吹了吹那只慢头,放回篮子里,她对小秃扭了扭腰说,我跟尹成是同志关系,你们再说三道四的,看我不撕烂你们的嘴!别把你那杆烂棍横在我面前,让我进去!
            
  谁也不让进。小秃仍然用长矛挡住粉丽,他说,镇长说了,尹同志犯了大错误,尹同志在关禁闭,谁也不让进!
            
  我偏偏就要进!粉丽推操着小秃,一挥手把长矛打掉了,好你个小秃子,当了民兵自以为是个人了?那次赶集谁趁乱捏我屁股了?是哪个畜生捏我的?你再堵着我,我就告你个调戏妇女罪!
            
  粉丽一闹小秃就软了,小秃给粉丽让出一条路,说,让你进去也没用,门锁着呢,人也给捆着呢,你就是提一篮燕窝馒头他也没法吃,还不如给我吃了呢。
            
  你们捆着他?你们不给他吃饭?粉丽的又黑又细的眉毛拧成个八字,粉丽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手指戳到了小秃的鼻梁上。你们吃了豹子胆啦?粉丽说,他是革命干部,他是战斗英雄呀,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
            
  我的姑奶奶呀,你别冲着我来了,小秃左右躲闪着粉丽的手指,他说,不关我的事,是镇长下的命令,镇长说尹成犯了大错误啦。
            
  镇长算什么东西?他身上有几块光荣疤,他就敢把尹同志捆起来了?粉丽朝镇长的办公室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就环顾着镇政府的院子,捏细嗓子喊起来了,尹同志哎,你在哪里呀?我给你送馒头来啦!
            
  是我把粉丽带到厢房的窗边的,粉丽这种女人也实在没意思,我好心给她带路,她还死死捂着篮子里的馒头,生怕我抢了她的馒头,她还嫌我在旁边碍事,想撵我走,可我就是不走,我倒想听听粉丽和尹成有什么悄悄话说。
            
  粉丽拗不过我,就一边朝我翻白眼一边敲起厢房的窗子来,她说。尹同志呀,你饿坏了吧?我给你送馒头来啦。
            
  尹成在里面一声不吭,我看见他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好像是坐在他的黄背包上。
            
  粉丽说,这可怎么办呢?蓝子塞不进来,馒头是进嘴的,总不能一个个扔进来呀,这帮人,他们怎么就这样狠心呢?
            
  尹成还是一声不吭,我以为他睡着了,我也朝他喊了一声,他不说话,但我听见什么东西撞在墙上,发出慌乱而清脆的撞击声。是那把军号,我看见那把军号在幽暗中闪着唯一的明亮的光芒。
            
  粉丽又说,尹同志,你别生他们的气,忍着点,过两天他们就放你出来了,尹同志你是革命干部战斗英雄,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嘁,他们才不敢把你怎么样呢。
            
  我听见尹成在里面清了一下喉咙,我知道他遇到了难堪的事总要这样清喉咙的,过了一会儿我果然听见了尹成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尹成说,这是我们同志之间的矛盾,不要你管。你赶快带上馒头回去吧,我不想吃,我不吃你的馒头。
            
  粉丽愣了一下,迁怒于我地送给我一个白眼,粉丽敲了敲窗子又说,尹同志呀,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在身上也得吃饭,人不能不吃饭呀!
            
  你别叫我同志,谁是你的同志?你们一家人死缠着我,没安什么好心!
            
  尹成突然又发作了,他总是把人吓得一惊一咋的,我看见他从角落里站起来了,刚站起来又訇然坐下,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正在琢磨尹成是怎么回事呢,粉丽已经呜呜地哭开了。粉丽倚着窗捂着脸哭,一边哭一边还跺脚。她一哭我就觉得很滑稽,我趁机从篮子里抓了一只馒头扔进窗子,我说,尹成,馒头还热着呢,你不吃就是傻瓜。
            
  粉丽一哭邱财就应声而来了。邱财满脸杀气地冲过来,手臂一挥就给了粉丽一记耳光,你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你就在这里给我哭丧?邱财一手操起装馒头的篮子,一手推着粉丽,邱财说,还不给我回家?丢人丢到政府来了,拿了这么多馒头,这么多馒头给谁吃?我们家开面厂啦?我们家粮食吃不光啦?要你到这里来充好人。
            
  也就在这时候小秃带着镇长和几个干部来了,粉丽看见他们哭声便戛然而止,她从旗袍襟上抽出一块丝帕捂着脸,猫着腰从那群人身边逃过去了。镇长沉着脸问邱财,你女儿怎么回事,跑到政府撒泼来了?她跟尹成是怎么回事?她跟尹成到底什么关系?邱财对镇长笑脸相迎,邱财说,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吧?人家尹同志是革命干部,我家粉丽看得上他,他可看不上粉丽呀!要不粉丽给他送馒头,他也不会把她骂出来,门不当户不对的,能有什么?镇长你可别听外面的谣言呀。镇长走近邱财,抢过他手里的篮子检查那堆馒头,他还掰开一只馒头看里面有没有藏了什么,馒头里什么也没有,馒头只是馒头而已,镇长就撕了一片放进嘴里,小心地品尝着。邱财在一边叫起来说,镇长你这是在干什么呢,你还怕粉丽在馒头里下毒?这真冤枉死人了,她就是毒死了自己也不会给尹同志下毒呀。镇长对邱财冷笑了一声,说,你们腐蚀毒害革命干部的阴谋诡计多着呢,不一定要靠下毒嘛。
            
  我看见邱财的脸被镇长说得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一边摇头嗤笑着一边往人群外面钻,有几个看热闹的铁匠伸手去抓蓝子里的馒头,邱财就啪啪地打那些手,邱财指桑骂槐地说,这是毒馒头,这是毒馒头!谁敢吃就让他七窍流血,谁敢吃就让他进棺材!
            
  今天夹镇热得快要烧起来了,天空中不见一丝云彩,没有云彩也就没有了风,只有滚烫的阳光大片大片地落下来,落在制铁厂的烟囱和煤山上,落在夹镇空寂的街道上,落在我们房屋屋顶的青瓦上,只要你仔细倾听,便可以听见太阳烤的屋顶青瓦的声音,所有被烤的的青瓦都在噼剥噼剥地呻吟或喘息。
            
  我不知道夹镇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安静,细细听才发现是镇上的十几家铁匠铺停止了工作,不惧炎热的铁匠们放下了长锤,夹镇便彻底地安静了。这种安静令人陌生,因此我觉得夹镇变成了一座灼人的坟墓。
            
  我正在家里大声朗读小学课本时,突然听见有人在敲窗,是隔壁的粉丽站在外面,她大概是刚洗过澡,湿漉漉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际,看上去活像一个女鬼,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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