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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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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呢?是理想主义者还是伪君子?”

    “我什么都不是。我这人没有标志。不过我有许多梦想,想当航海家,想当流浪歌手后
来想当绿林好汉,想到火葬场开接尸车,都没成功。现在我是一个职业作家。”“写了多少
书了?”“一本也没有。说出来真不好意思。因为我从来没有写完过一本书,我只写开头,
下面就没有了。”

    “那你算是聪明人。我从来不看书,书都是骗人的东西。我不看书是因为不想受骗。其
实我可以反过来教那些作家怎样生活。”“请不要污蔑我们。小心我把你搬进小说里,我会
把你写成一个悲剧人物,自命不凡,放荡不羁,最后很悲惨地死了。”“怎么死的?说出来
让我听听。”

    “随便怎么死的,我可以写你吸毒致死,情杀致死,或者就撞在轮子上吧,这样最简单
也最自然。”

    “别去干这些无聊的事。你很穷是吗?我可以介绍你做生意。一个月赚一条是起码
的。”

    “一条是多少?”“一千。这你也不懂?又装蒜。”

    “不错,也许可以试试。”

    “我介绍你去找几个老板。他们就是银行,随便用手一捅,千儿八百的就掉出来了。到
时我们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对你优惠啦。”

    “既然这钱好赚,你自己为什么不干?”

    “我只想玩,我什么事也不想干。”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爱好?”

    “有一个爱好,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上官红杉微笑着,她的脸上有一种
浅浅的红晕,这使她显得健康而可爱。她的嘴唇湿润地噘起来,凑到汝平的耳边。汝平清晰
地听见一个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词组,他真的被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遇到一个女孩像上
官这样直率放肆。一切因此有了悄悄的暧昧的变化。他迷惘地看着女孩,她的脸上充满青春
美丽的痕迹。她的眼睛现在变得温柔而灼热。他感觉到女孩的两条手臂,就像柔软的绳子捆
住他的身体。情欲的窒息黑暗无边。上浮或者坠落,一样地迅疾,一样的充满诗意。后来汝
平和上官红杉几乎是紧接着跳完了剩余的舞曲。他听见小曼大惊小怪的笑声和吉丽怀有恶意
的调侃。他还听见一种类似细沙崩坍的声音,那种声音持续不断,无疑来自幻觉,来自他的
意识深处。

    “搂紧一点。”女孩说。

    “再紧一点。”女孩说。

    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午夜时分,汝平和上官红杉一起回到了他在枫林路的小屋。门
被推开了,汝平真切地听见他幻想中的电影音乐。黑暗中回荡着一支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
曲。她们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汝平没有私人电话,他把学校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们,她们一
下就记住了。汝平不得不从一楼到三楼来回奔波,去接那些毫无意义的电话。她们有时骂大
街,有时谈时装和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光是对着话筒疯笑一气。频繁的女孩的
电话使汝平招惹了别人的不满情绪。他的上司每每用厌恶的眼光审视汝平。他说,以后私人
的电话不要打到办公室来,既影响工作又浪费国家电力。汝平解释说,她们主要是太无聊
了。上司哼了一声,确实无聊。汝平说,生活有时候确实无聊。随便聊聊就不无聊了。无聊
的意思就是没有什么可聊。有什么聊一聊心情就好多了。上司说,你心情不好?汝平说,有
一点,主要是忧国忧民,当然也有一些个人问题。上司说,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汝平无声
地笑起来。他说,我身上到处都是问题,我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在一些阳光明媚的早
晨,汝平枯坐办公室抄写学生助学金的发放表或者年度总结,他看见时光之箭从窗外的冬青
树丛中嗖嗖地滑过去。岁月就这样流逝。汝平聆听着他的电话铃声。但他发现他的许多电话
都被同事们故意挂断了。那些人凡接到他的电话都回答说不在,然后顺势挂上。有时汝平就
站在电话机旁,接电话的同事也敢说,不在,他不在。这些电话冤案后来逐一得到证实,汝
平百感交集,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毛病出在谁身上。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
了,他被藐视了,他被剥夺了使用电话的权利。愤怒使汝平脸色苍白,嘴角浮现出异常的笑
意。当星期三职员们集中在会议室政治学习时,汝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慢慢地举起手打
开了墙上的电扇开关。大号吊扇立刻呼呼旋转起来,汝平回头看着一群人的头发被吹起来,
围巾和手套被吹起来。他们在这场突然袭击下瞠目结舌,慌作一团。汝平心里很愉快,他像
孩子一样拍了拍手。汝平坦然地走出会议室,进了厕所。他打开水龙头洗手,他的手冰凉冰
凉的。汝平想冬天的风和水都能使人清醒,这个世界这些人都被庸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用
冷风或者冷水对付他们,这是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汝平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看着水溢
出了池子,流了一地,然后他走出厕所,把厕所的门用挂锁锁上了。第二天汝平把他的恶作
剧告诉了上官红杉。上官红杉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汝平说,你别笑了,其实我
一点也不高兴。这一来我在学院再也混不下去了。也许我干得太幼稚了。上官红杉说,没关
系,你干得让全国人民扬眉吐气。那儿混不下去再找个地方吧,去康克公司怎样?合资企
业,工资里含一半外汇。我跟他们老板打个招呼就行。汝平说,我不感兴趣,在哪儿干都一
样。除了吃饭睡觉,干什么都没有意思。上官红杉沉默了一会儿,说,也是的。我看你干什
么都没劲,干那事还行。

    这年冬天汝平离开了学院。他记得他正在收拾抽屉的时候,接到了最后一个电话。是史
菲打来的。她让他帮忙找一份工作。她认为他交际广泛,肯定有办法。史菲不知道汝平的近
况,更不知道汝平自己刚丢了饭碗。

    “你想找份什么工作?”汝平问。

    “秘书打字员什么的,”她说,“电视台你有路子吗?或者报社、图书馆也行。要高雅
一点的工作。”

    “打扫厕所行不行?我们这儿闹水灾了,缺个清洁工。”“我没闲心听你幽默。”她
说,“我电大毕业了,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太苦恼了。”“干了工作更苦恼,还不如什么都
不干,在家吃饭睡觉看电视,什么苦恼也没有。”

    “你真可恶。我再也不理你了,呸!”她大概对着话筒啐了一口。电话就啪地挂断了。

    史菲再次到枫林路时已经有了变化。她坐在汝平的床上,一言不发,埋头玩着吉他,拨
弄出一些单调刺耳的噪音。他注意到她新近烫了头发,头上很密集地布满了卷卷毛。史菲显
得有点老,或者说像一个年轻的家庭妇女。但汝平不忍心把他的看法说出来,因为史菲明显
地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骄傲。“老虎在外面。””她突然说,“他在外面等我。”“老虎是
谁?”“我的男朋友呀。他老是跟着我,我到哪儿他到哪儿,他像一条跟屁虫。”“怎么不
让他进来?谅他也不会咬人。”

    “他不愿意。”她抿抿嘴唇,矜持地说,“我也不愿意,因为爱情应该是秘密的。”汝
平掀开窗帘,看见一个瘦高的穿皮茄克的男孩站在一棵树下,跺着脚取暖。他的衣领竖着,
头发很长很乱,手上夹的香烟一明一灭。汝平想他的样子是典型的电影里的失恋者。“你找
到工作了吗?”“找到了。残疾人基金会。做档案员。找这份工作好不容易哦。”她佯怨地
叹了口气,“现在我总算自立了。”“好好工作。记住,不要得罪上司,不要多打电话,不
要多说话,要多打开水,多扫地,多抹桌子。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别说这些了,烦人,
我找你商量正事。我想跟老虎吹,他这人太浅薄,一点也没有教养,光知道追女孩,他还跟
人打架。我想吹,可他说想吹就红了我。红了是什么意思?”“杀了你。用匕首或者菜刀,
或者水果刀。”“妈呀!”她抱住脸叫了一声,“别吓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这很
简单。你要怕死就别吹不怕死就吹。”“讨厌。人家痛苦死了,你还幸灾乐祸。”她猛地敲
了一下,吉他一根细弦崩地断了。她把那根弦拉下来,在手指上绕着,“他爱我爱得太深
了。他说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就爱上了我。我相信他会杀我,因为爱情都是疯狂的。”
“骗人。”汝平说。“你说谁骗人?”她又敲了一下吉他。

    “你把我的吉他弦弄断了。”汝平把他的吉他抢了过来。“爱情真是可怕的陷阱。”她
又叹了口气,说,“我每天做恶梦,梦见谁在追我,一会是老虎,一会是杜丘先生,一会是
义侠佐罗,他们都披着斗篷,带着凶器。乱七八糟的。有一次我还梦见你,你来拽我的脚,
把我从悬崖上往下拉。”“这是受迫害的妄想,也叫少女综合症。别害怕,不过是梦而
已。”史菲低下头。她的细长的双腿从地上抬起来。她穿着红色的棉皮鞋,两只红色的脚尖
并起来,笃笃敲了两下。她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唉,谁能解放我的痛苦?”“你也别
太痛苦了。马克思说爱情都是过眼烟云,一个人应该献身于革命。”“看来我只能忍受命运
的摆弄。”史菲突然轻声呜咽起来。她的瘦削的双肩微微颤动着,一双手含在唇边。汝平看
着史菲的一滴泪真实地凝结在脸腮上,他想一个女孩的呜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具有一定
的美感。

    “那个雨夜真美好。”史菲走出汝平的小屋时回头说。“每个雨夜都美好。你可不要去
死。”汝平倚着门对女孩高声叫喊。他看着女孩跟树下的男孩挽起了手,消失在枫林路上。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史菲的雨伞再次遗忘了。那把伞放在门后。小巧玲珑。伞面是漂亮的花
布,伞柄上坠着一个发亮的金箔,汝平认为这把雨伞精致而巧妙,它的主人却是个头脑简单
的傻女孩。枫林路的居民经常在早晨看见一个漂亮女孩走出汝平的屋子。她挨着墙走路,有
时一边走一边用梳子梳理头发。他们知道女孩和汝平是什么关系,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说那
就是上官红杉,被外语学校除名的小野鸡。

    汝平开始跟着上官红杉四处寻觅新职业,他像一种滞销的商品被她不负责任地推销。上
官红杉说,这位先生在哈佛和剑桥留过学,精通四国外语,特别擅长于经济管理,总之他是
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有一只镀金的名片盒,盒子里装满各种名片。她带着汝平去找名片的
主人。有的她认识,有的只打过一个照面。这样不免会碰到一些尴尬的场面。上官红杉冲着
某位经理说,张经理,你好哇,多日不见啦。对方却不认识她。上官红杉就说,你真是贵人
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白酒,难道白陪了?她天生有这种遇事不慌应付自如的本事。
每逢这时汝平心里像爬满了苍蝇,他看着那些男人幡然醒悟眉飞色舞的表情,心想这就是男
人的嘴脸。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这种下流的嘴脸。他们抓住女孩的小手拚命地握,恨不
得永远不松开。

    在一家公司拥挤的电梯里,汝平看见一个西装革履肥头大耳的经理先生,满脸通红,额
上青筋激烈地搏动。他的一只手似乎是无意地搭在钮扣上,小心翼翼触碰着上官红杉的胸
部。上官红杉微笑着,对那双被烟熏黄的手视若无睹。汝平感到寒心,他暗暗踢了她一脚。
她没有理睬,用臀部拱了他一下,以示回敬。汝平听见上官红杉轻柔地说了一句话,经理,
你手上的方戒很漂亮。及至后来,汝平看见上官红杉的手指上出现了那只方戒,他忽然有一
种被欺骗被耍弄的感觉。他问她:“这玩意哪来的?”她把戒指摘下来对着阳光照了照,
说:“很好的金子是吗?我最喜欢金子的颜色了,它很温暖。”他问她:“怎么弄来的?”
她说:“你别管,自然是等价交换了。”汝平彻底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对女孩说:
“你是个不要脸的婊子。”女孩掠了掠她的长发,说:“你别血口喷人,我不是婊子。我只
是个坏女孩。”汝平沉默了很久,忧伤地说:“我对整个世界失望了。我准备去买一瓶安眠
药,你肯陪我去吗?”女孩说:“自己去吧,一瓶不够,最好多买几瓶。”后来汝平就在上
官红杉介绍的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任职,每月薪水三百元。这使他初步摆脱了拮据的生活。
他开始抽他所喜爱的英国卷烟,穿名牌服装和运动鞋。有时候他从镜子里凝视自己的脸,那
张脸年轻而骄矜,眼神却流露着永恒的迷惘之情。汝平觉得有必要拷问镜子里的那个人,他
对镜子里的人非常厌恶和不满。汝平说,你是什么东西?暴发户?二流子?小爬虫?活僵
尸?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汝平渐渐地开始躲避上官红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种难以
容忍的劣迹,心情就无法平静。他夜里出门,独自在街道上游逛直到凌晨。汝平面对深夜空
旷寂静的城市,发现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着天空伸出十指,天空变得无比坚固,他无法用
手指将它捅穿。有一天汝平推开他的房门,看见上官红杉坐在床上,侧身翻弄着床单。“你
在找什么?”“胸罩。”她没有抬头,说,“去哪儿玩了?”“随便走走。我很闷,胸口好
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儿堵住了。”她说,“对我没有兴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
的生活。我在考虑怎样改造你,你是一个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
“别想改造我,我对自己非常满意。你看见我的胸罩了吗?”“对于我来说,改造或者抛
弃,只能做一种选择。”女孩回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汝平,突然笑起来。她说,那就抛弃吧。
我无所谓,其实你也一样。她开始从抽屉里找她的东西,睡衣、化妆品、卫生纸和拖鞋,统
统塞进一只大号登山包里。汝平看见那只登山包就明白她是准备收拾东西的。他有点沮丧地
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脸盖住,他不想让女孩看到他的脸。“我会怀念你,你让我想起睡觉
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说。“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说,“你这个伪君
子。”汝平觉得浑身冰冷。他掀掉脸上的枕巾,看见女孩充满魅力的背部和髋部,还有轮廓
美丽飘逸的脸,它们在室内的幽光里渐渐淡去。这时汝平再次听到了空气中类似细沙崩坍的
声音。这声音使他陷入极度恐惧和悲伤之中。“这个要给你留下吗?”她举着一盒避孕药具
说。“不要。你要就带走吧。”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说着推开窗子,一扬手把那盒东西扔到了窗外。然后
女孩走到床边,在汝平的额角上轻轻吻了一下。那是冰凉的一吻。充满垂死的气息。现在汝
平仍然回想着那种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来自女孩湿润性感的红唇。女孩离去的时候轻
轻拉上了门。我听见她的脚步在窗前匆匆而过。室内一片黑暗,悬挂在窗台上的风铃发出清
脆而单调的声音。在黑暗中我理解了黑暗的内容。我看见一些伤感的空气从我面前迅速跳
走,它们在各个角落里微微啜泣。我在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中昏然睡去。乱梦纷至沓来。我
看见一群身披白纱的女孩站在许多圆圈里。音乐响起来,她们开始舞蹈,最后从我身边掩面
而过。她们就像一群白色幽灵从黑暗中掩面而过。她们后来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在剩余的冬天里,汝平蜗居在枫林路的小屋里埋头写作一部爱情小说。快结尾的时候他
突然对这部小说感到厌恶透顶,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细节都流于俗套,他想他怎
么会写出这样的一部糟糕透顶的小说呢。汝平把一叠稿纸一张张撕碎,然后抱到门外一把火
烧掉了。他看着纸堆在风中很快变成一堆灰烬,他绕着纸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后他镇定
了一下精神,决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来到西宁路上的咖啡馆门前,发现昔日寒伧简单的门
面被装修得富丽堂皇,玻璃门上用绿漆写着一个舶来语:伊甸园。他不明白这个名字是否能
增进食欲。但他认识到一个问题: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奇妙的变化。

    这一天汝平和上官红杉再次相遇。他看见上官红杉和一个灰头发的外国绅士坐在靠窗的
位置上。他想躲开,但这种躲避在他看来显得委琐,他干脆大摇大摆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在
角落里坐下。他想这纯粹出于偶然,像那种爱情电影的情节,人物的表现应该自然流畅。他
注意到上官红杉化了很浓的妆,这是一个变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妩媚动人。他
冷静地观察着他们,听见女孩用流利的英语和灰头发亲切会谈。她没有看见我?她为什么看
不见?汝平不无忧郁地想。他甚至有一个冲动的念头:走过去坐在他们中间,或者把灰头发
赶出咖啡馆。但他没有必要干这种愚蠢的事。再说没有一部好电影会出现这种场面的。

    怀旧而感伤的爱情歌曲应该响起来了。汝平看见他们站起来,手拉着手朝外面走。她始
终没朝他看一眼。汝平摇起了临街的玻璃窗,他把脑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声。他看
见女孩捂着嘴笑了。她走过来,抬起手掌在他的头顶上拍了一下,然后扭着膀子走了。他听
见灰头发问,那人是谁?女孩说,他是一个白痴,我喜欢拍白痴的头顶。汝平的头顶因此奇
痒难忍。它同他的心灵一起经受了这次小小的创伤。创伤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红杉
喊他白痴。汝平一直坚信他是疯狂人世间的最后一名智者。几天后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见
了另一个女孩小曼。小曼突然从人行道上跳下来,拦住他的自行车。她从头至脚陷在各种毛
皮里,手里抓着一串冰糖葫芦。“你没长眼睛?”她歪着脑袋朝他指指戳戳,“你怎么随便
撞人呢?”“别开玩笑。我心情不好。”汝平皱了皱眉头。“什么叫心情不好?你跟上官怎
么回事?是谁把谁蹬了?”“她是个白痴。”汝平说。

    “白痴?”小曼咯咯地笑起来,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我最喜欢听人骂人了,只要不
骂我。”

    “你也是个白痴。女孩都是白痴。”汝平说。“他妈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
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说,“来,介绍一下,这是香港来的黄先生,很
有钱,这是大陆的艺术家,一分钱也没有。”黄先生露出两颗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礼貌地
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对着那只手发愣,这无疑是一只淫荡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
多少女孩的肉体。汝平无力地握住它摇了摇。男人的手都很脏很油腻,汝平想,他最恨跟人
握手。“先生在哪里做事?”黄先生问。

    “火葬场。”汝平不加思索地说,“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赶去上班了。”“哦,先生原
来在工厂服务。”黄先生没有听清,转过脸问小曼。“他说他在什么工厂?”小曼又是一阵
疯笑,笑够了说,别理他,他失恋了,心情不好。

    “王八蛋。”汝平低声骂了一句,他去推车子。这时候他听见小曼对他喊,上官走啦,
她去深圳啦。

    “你说什么?”“她走啦,说不定要去荷兰,她搭了一个荷兰人。”“她去荷兰跟我有
什么关系?”

    汝平重新登上车子。他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单手骑着车。早晨八点钟的街道嘈杂喧
嚣,广告,汽车,商店,还有人类像蚂蚁一样浮动。他们很有信心地终日奔走。这么多的
人,这么繁华的生命,他们是否都对未来充满信心?汝平突然想起圣经里的词语:苍海浮
生。苍海浮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世事如海,一片苍茫。每个人都漫无目的浮在上面,有的
是大马哈鱼,有的是工业垃圾,有的只是一只瘪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个酷爱电话的女
孩。她经常给汝平打电话。有一天她在电话里转述电视剧《阿信》的情节,说着说着就嚎啕
大哭。汝平只好挂断电话,让她哭个够。还有一天史菲打电话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团的演出
票。汝平说他没有票,有票也不给她。他说芭蕾男演员等于不穿裤子,未婚少女不准入场。
史菲在电话里喊,胡说八道,小心我让老虎来揍你一顿。汝平没有见过史菲的老虎。他对女
孩们的恋人有一种天生的敌意。也许老虎确实是个很会打架的小男人,因为没过几天,史菲
又打电话问他有没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说,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
个多么男子气的人,有个男孩对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说,这不
很好吗?让他蹲几天牢吧,等放出来他的男子气就更足了。史菲说,你幸灾乐祸?你就不能
帮帮我吗?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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