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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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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增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虑,还是费煞疑猜。只愿溺身迷汤之中。
  段娉婷也备了好酒,不过是庆祝。
  她想通了,自怀玉脸上阅读了他的模棱两可,好好一个情人,何必用一个虚假的小生命来逼成柴米油盐的丈夫?婚事不由他提出,一生也蒙羞。她不是罔顾自尊的。她举杯:
  “唐,我们庆祝两桩喜事。”
  怀玉把脸上那面具除下来,一切都是木然,赛撤摇的圣诞舞会面具,一个红鼻子,一把黑胡子,还戴了个眼镜框框。没几天快到圣诞了,她说要提前开始过节,买了一桌法式西点,是老大昌的胡桃麦格隆、白脱千层……一个奶油大蛋糕还婊了花。她笑:“第一,你放心,没有孩子。第二,我交关得喜,乐得说不出话,从来没这乐过——”
  怀玉听得第一桩,已经放下心头大百——此刻他方才发觉自己是不愿意的。掩不住如释重负笑意,又听她道:
  “那金先生,倒灶了!哈!”
  “倒灶?”
  “圈子里头都传说了,日夜银行是个空架子,也就是个蛀空了的坏牙,禁不起动摇,嘿,搞电影?他要看我垮掉,难呀——”
  当她这样说着时,那张艳丽无匹的脸,竟如怒放的花,又重演旧日色相了,发亮的,恶魔的,充满快感。
  她一双手也沉冤得雪地招摇了,晶亮的指甲,尖头细爪,裁成杏仁样式,红宏丹掩映着,红里头带着紫,是一种中毒的颜色。
  “为什么?”怀玉惊诧地问,“一夜之间,他就倒灶了?”
  “得罪不起那比他更威猛的大好借。瞧,一山还有一山高。”
  “真有得罪不起的人?”
  “官门的,吃不了兜着走。”
  “那姓金的,在帮的得力不少呀,倒有今天?”怀玉也幸灾乐祸地,吐了一口气。他有今天因为他,而他自己,也有今天了。怀玉一口把酒干掉。突地,酒把他呛住。自语:
  “我还有得再起么?”
  段娉婷听着,犹在笑:
  “他的得力助手也不得力了,看那史仲明,看他身边一个一个—一”
  怀玉突地听不见对面那奇异的声音奇异的笑语。他身边……,他身边……。这“东西”像硬碰了他一下,他断断续续地在心底吞吐迟疑,宣诸于口:
  “她,知道么?”
  “她?宋牡丹那贱货?她那土包子知得多少?说不定还蒙在鼓里,做她春秋明星梦——明星可不是人人都当得起的!”
  怀玉挣扎半晌,终于他也发出奇异的声音,连自己也认不出来:
  “我得告诉她。让她自保。”
  段娉婷一怔,暗锁了双眉。
  即使来牡丹那么地整治他,到了这危急关头,他反倒去救她了?
  真可笑,他从没想过保护自己,他去保护她的对头。
  “她这样对你,你还肉烂骨头软?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巴不得姓金的卖了她去还债!”
  “她……,不过小时候的朋友。”怀玉一念,这决非支撑他的力量,只是,他非在水深火热中拉她一把。古老的戏文,都讲情重义,称兄道弟,他如何背叛那个道理,企图说服目下的女人:
  “秋萍——”
  只这一唤,便把她的眼泪唤出来。不知谁家仙乐飘送.撩乱衷肠,她哀伤地看着他,他又唤她一早已深埋的本名,那俗不可耐的本名。她本命的追星。她一字一顿:“你不要去!”
  她竭尽所能地吻他,含糊地:
  “你你,不要去,我怕!”太危险了!她会失去。
  他开解着:“你听我说,听我说——我把情势告诉她,劝她回北平去,现在回头也还可以,我不能见死不救。秋萍,你听我说好不好?——她纵有千般不对,不过因为年岁小,心胸窄。你比她大一点,你就权且——”
  还没说得明白,段娉婷墓地鸣金收兵一般,萎顿下来。她停了吻,停了思想,停了一切的猜测和不忿。
  恐怖!
  是的,恐怖。什么都不是,只有“年岁”是她的致命伤,她永远永远,都比她大一点,终生都敌不过她。是因为年岁。她不能不敏感地跌坐,就一跌坐,自那大镜中见到遥远的俪影。这一秒照着,下一秒就更老了,刚才熟悉的影儿也就死了,难逃一死。她的青春快将用民为赌这一口气,她非得把他攫回来。
  她强制着颤抖:
  “你一定要去的话,……去吧。去去去!”她赶他:“去,不要回来!”一叠声的“去”,与肺腑相违。
  怀玉强调道:
  “在北平,另有个等着牡丹的人。”
  “是吗?”
  段娉婷一想,事态可疑:“那,为什么留在上海?为什么要跟了姓金的?她坏给谁看?”
  “秋萍,”怀玉省起最重要的一点:“我怎么找得到她?”
  哦,当然找不到,你以为恁谁都找得到金先生的女人么?这门径可是要“买”的,出高价。她还为他打听?为他买?哪有如此便宜的事?铺好路让狗男女幽会?
  “我怎么知道?”
  怀玉脑筋一转,便披衣要出门。他也想到了。段娉婷垂死挣扎:
  “真要去?挑什么地点会面?众目睽睽,老虎头上动土?”
  这一说,怀玉又拧了:“我知道有个清静的地方
  他已经会得安排,也有钱了,他要去:
  “你且放过我一回好不好?”
  门终被轻轻地关上。
  段娉婷面对着那枝花的奶油大蛋糕,不曾喝尽的酒,不肯定的男人,依旧美丽但又不保位的自己,忽地擦擦眼睛。
  她狂笑起来,便把蛋糕摔死,一地混饨的。
  “好!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气到极点,怎能这样地笑?放过?他一定心里有鬼,再思再想,血液也沸腾了,流到哪一处,哪一处的皮肉就不由自主地滚烫,十分难受。几乎没被妒焰烧死。眼睛不觉一闪,如墓穴中一点蓝绿的复仇的鬼火。
  非得把他摆回来!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她拎起听筒——
  对,要他去管她。
  是金先生接的德律风。
  他在这一头,正与史仲明剑拔弩张谈事情,谁知来了一个措手不及但又意料之中的消息,彼方是个惊然自危的女人,把自尊扔过一旁,强装镇定地嘲弄他:“我都不知你面子往哪儿搁了。”
  金先生平淡地回话:
  “哦,你倒不关心自己的面子?对不起,这没啥大不了。”
  “他俩是老相好。”
  “我俩难道不是老相好?哈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呢。我还有点正经事儿要收拾,再见了。”
  史仲明被这一中断,正谈着事情,也不免好生疑惑,但又没问。只见金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继续了。他无意地觉察他眼神有点古怪,酸涩而又险恶。
  如果不是追随他那么久了,肯定不会明白。
  但实在因为追随他那么久了,他完全明白他,一到利害关头,这下可好,考验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他也有点紧张,像牌局中,看对手打出一只什么牌。他输定了,不过也不能看扁他,谁知是否留了一记杀手钢?
  史仲明机警聪明地处处先为他着想:
  “金先生,您尽可考虑,不过,不宜耽搁,不然晚了,事情不好办,我也不愿意牵丝扳藤的。”
  金啸风一笑:
  “仲明,你看来十拿九稳,倒像三只指头捏田螺似的。”
  “不、金先生,我不过受人所托。而且,银行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了,也得有人出来策划收拾。”
  史仲明提出来的,真是狠辣而高明了。谁的主意?
  看中了他浙江路上那块地皮,和建造的一批弄堂房子,说是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若银根紧了,到时降价抛售以求现金周转,便无人问津。对,他是看他日夜银行头寸枯竭,便来洽商生意,不过也救不了燃眉之急。
  “金先生,话倒是有,我不敢说。”
  他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我没工夫打哑谜。”
  “他们要乐世界和名下的交易所。日夜银行您可以挂个名,占小股。不过说真格的,目标倒在烟土上。一切守秘,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
  金啸风一听,暗暗吃惊。
  真绝!
  乘他落难,并吞来了。当然目标在烟土,法租界里头有十家大的鸦片商,统统是他金某人一手控制,其他小的烟贩眼烟馆,则由这十家分别掌握。每逢有特别的大买卖,便抽出“孝敬”他的钱;一年三节:春节、.端阳、中秋,他开口要,烟商也就商量凑数,给他送过去,不敢讨价还价。
  烟商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自然因为他有“力量”去庇护,即使官门查禁,雷声极大时,他也能把“包打听”打发掉。
  有一日在吴激渔船中,查出私立,值一百万元,曾经被扣留若干时日,不久即开释了,报上都登了,私立来自云南、福建、四川、贵州、广东等省,分作重一磅或二磅一包,作圆球形—…。这批“圆球”,不了了之。
  他的“力量”何来?他心里明白。
  而烟土,正是他的财路。
  一旦他庇护不了,谁买他这个帐?
  只要他“急流勇退”,马上便里弄传扬。
  “整个上海滩不会有人知道”?连小团也骗不倒。
  这史仲明,三分颜色上了大红,竟连他金某人也看作小围了?
  谁起来,难倒下,天天都发生着。慨叹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这么的心狠手辣,着着占了先机?
  “是谁?”
  “金先生我不方便说。”
  “可是郑先生?”
  “……有他一份”
  “背后呢?”
  “真不方便说。只推我出面跟您谈,因为我跟您比较熟。”
  金啸风冷冷一笑,到底是熟人。
  “哦?案中有策似的?”
  “您自己推测也罢。我只是个兵,不好泄漏太多。”
  背后操纵?从郑先生想起……啊,金啸风一身冷汗。
  这郑智廉是官门之后,他对做生意一道,毫无机心,但“富门”,他明白了。
  仿佛是突地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
  在上海,他太显赫了,挥金如土,一呼百诺,好些达官贵人军政要角,见了还都矮一截,看他颜色。
  实实在在,也功高震主。难道社会上党国间,容得下这尾大不掉的人物么?就是无处下手。好了,如今借了一点时势,看他是从自身腐败起的,由里坏向外,他不稳妥了,真的,不过是借题发挥,大笔一挥,乘势物换星移去。也许不必三天,另有一番人事。但也给他面子,情人说项,好话说尽,只道协助他过关。
  过了这一关,过不了那一关。都是生死关头。
  金啸风津津地渗出冷汗,就像正有数百双凌厉的眼睛,在监视他交出帅印,他的信心,排山倒海般竟仆到史仲明前。风满楼中,尽是五色花灯乱转。
  心胆俱寒。
  他感到头顶上,的确来了朵乌云。雷电不响,只在他心中闷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波已平,波不起。他颓然。已是强辇之末:“让我想一想。”
  “好吧。”
  “仲明。我其实也想问,你当然有好处——”
  “也没什么好处,瞎忙。不过金先生,也许我得养些兵。‘养兵于日,用在一朝’呢。”
  金啸风恍然大悟。
  史仲明,好!原来就是受不了这句话。
  他倒戈了,倒戈相向,自然也就高升了。从前有自己在,他只是八仙桌旁的老九,坐不到应有的位置。自己不在,顺理成章,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到底追随那么久了。最后一击,才显了本事,现了原形。
  “仲明,你不失是条好汉子。我的事我会好好考虑。但因你曾是我的人,不得不惜重最后一遭
  忽闻办公桌上一阵急铃。
  “喂——”不想听,到底还是要听。
  “金先生;不好了!”是日夜银行的司理:“有个老太太在哭嚷!说是银行倒闭,她连个棺材也混不上,一头碰墙寻死觅活,现在给送医院去。金先生这里情形太糟,我们也出不得门,巡捕决控制不了
  “……放心吧,事情有转机了,局面马上就明朗了。”
  他无力地把听筒搁下。是的,他不会死,他肯定混得上一副好棺备用。他只是衰退,消逝。回首更似一场梦——马上想起乐世界落成那天,他神采飞扬地站在人丛之中,扬言:“这是上海唯一的娱乐大本营!”
  他也就把其他小一号的游戏场—一击败,方可独树一帜,世情往往如此:此消彼长。冉冉物华休。
  史仲明把握一个最好的时机,自上衣口袋中拎出一张票子。像是预设的陷阱,只待他一脚踏空。他指指上头的数字。
  金啸风一瞥:
  “是这数目了?”
  “绰绰有余吧金先生?”
  “以后你还唤我‘金先生’?”他一笑:“或者——‘老金””
  史仲明坚定而又深藏,还以一笑:
  “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致于全盘的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窜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
  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的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欲是突突、突突乱跳。
  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符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视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
  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
  “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上。”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份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的,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
  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田间亲呢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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