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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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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
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咝咝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滩。“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没什么着力处。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突然,门外一声叱喝:“干什么?”
人声聚拢:“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捣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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