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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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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做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藉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卡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做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却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过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起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到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搏,表示守规则?选美又不颁发操行奖。所以我没兴趣。但如果没有这些花边,阿楚与她的行家们便无事可做,非得有点风波不可。
    〃你快回家,现在几点了?赶快跑回沙田写稿去。〃——我其实怕她跑来我这里写稿。以前没问题。今晚万万不能。
    〃我不回去,太晚了,我现在过来。〃
    她喜欢来就来,走就走。但,今晚,我一瞥如花。她基于女性敏感,一定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她习惯成为生张熟魏的第三者,〃老举众人妻,人客水流柴〃。惟本人袁永定,操行纪录一向甲等,如今千年道行一朝丧,阿楚本来便泼辣,上来一看……你叫我如何洗刷罪名?
    〃——你不要来。〃
    〃为什么?〃
    〃我要睡了。〃
    〃你睡你的,有哪一次妨碍你?我赶完娱乐版,还要砌两篇特稿给八卦周刊赚外快。你别挡人财路。〃
    〃早就叫你不要上来,回家写好了。〃
    〃——〃阿楚不答。我仿佛见她眼珠一转。
    〃为什么?你说!〃她喝令。
    〃厕所漏水,地毡湿透了。〃我期艾地解释。 
    
    〃袁永定,你形迹可疑,不懂得创作藉口。——我非来不可。如果地毡没有湿透,你喝厕所水给我看!〃
    〃我有朋友在。〃
    轰然巨响,是阿楚掷电话。 天,这凶恶的女人杀到了。
    我怎么办?
    如花十分安详:〃不要紧,我给她解释。〃
    〃你未见过这恐怖分子。有一次她在的士高拍到某男明星与新欢共舞的照片。男明星企图用武力拆菲林,她力保,几乎同男人打架。——她是打不赢也要打的那种人。〃
    〃你怕吗?〃
    我怕吗?真的,我怕什么?如花只是过客,解释一下,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永定,〃她又开始她的风情,〃你放心,应付此等场面我有经验。〃啊,我怎的忘却她见过的世面!
    〃而且,我有事求你,不会叫你难下台。也许,借助你女朋友的力量,可帮我找到。你看,我可是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的。〃
    是的,并不是我。
    一阵空白。我计算时间,不住看表。阿楚现今在地铁、的士,现今下车,到了我家门。我在趑趄期间,无意地发现进屋多时,我却未曾放松过,未换拖鞋,甚至钮扣也没有解开。在自己的家,也端正拘谨。面临一个两美相遇的局面。
    嘿嘿嘿,我干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苹果便吃,谁知是如花〃吃〃过的〃遗骸〃,吓得我!门铃一响,像一把中人要害的利剑。
    门铃只响了一下,我已飞扑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们三人六眼相对,图穷而匕现。 
    
    阿楚,这个短发的冲动女子,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珠。她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如花自顶至踵扫一遍,然后交加双臂望向我。
    〃阿楚,我给你介绍,这是如花。〃
    二人颌首。 我拉女友坐下来。她又用她自以为聪明的眼睛把桌上的水果和我那整齐衣冠扫一遍。十分熟落地、若有所示地把她的工作袋随便一扔,然后脱了鞋,盘坐于沙发上,等我发言。
    她真是一个小霸王。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什么你信什么?〃
    是,为什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人,所以不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什么,鬼用什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的,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头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咿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是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为何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做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如花皱眉:〃我没听过,这是外国的节日吧?纪念什么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二十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这个谜。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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