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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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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姓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
  「万一变心了呢?」
  「——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阵乱打。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是我最早记得男女间的事,便是在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好疼!怎么还要来——」
  又求他:「你轻点。……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浊。狞笑:「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才没有看真,我——就当提早去探——」
  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
  发生什么事?
  后来,阿哦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同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多半是外婆:「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说:「我拿他没办法——」
  又说:「以后还想生啊……」
  又说:「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么样呢。没有同他说,不说了——」
  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随便带我上学放学。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烘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头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疗。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书的成绩中上。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开本事把孩子带大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还好吃呢。味道一流。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
  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她浅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来。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风。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
  她又冷冷地说:「他的东西我一直都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这样想。」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太。——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的过。」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一点江湖意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拧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头。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头,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肉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它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片新店,真是毕生心血。
  「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门,目光随着我一直至老远。我回头还看得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小心车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转了新工。
  这份新工是当女秘书。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也找不到工作。我有两三年工作经验,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个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小姐贵姓?」
  「杨。」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喉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以后毋需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不用太罗嗦。」
  「是。」
  我忍下来。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定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荀。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上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味浓,不是饮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
  「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时很重要的。」
  我说:「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的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白色的百合。
  没发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音。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明天不再送了。」
  我说:「我知道了。」
  又过了几天,他问我?
  「星期日约了一些同学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了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饔、赤鱼饔……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云,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拧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赤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你家开店吗?」
  又问:「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势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
  「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一看,手绢?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
  「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膀。
  不要紧,我们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谁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的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蠔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发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打理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着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的看着他:「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前后那?」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地说:「其实我卖了十多二十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菜厉害呢。白手起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她,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的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呢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有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荐。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有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載,像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是: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熬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这是一个难得的“情意结”。
  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定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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