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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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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小石头只拽他走:“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第三章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傻乎乎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件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气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了?”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吶!”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第四章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象要跟咱抖抖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唉,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弃而不舍:“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古董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仰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
  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走告:“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不敢当。”
  袁四爷笑:“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啊哈一笑,瞅着蝶衣:“还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段老板的行腔响过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熬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细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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