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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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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风骚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呛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
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fIJ飞眼。”
然后两个孩儿就在上场门边来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目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上,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然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跟起脚尖地,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有四十多五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像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打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了一句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的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好臣高怵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李盛天开始扮戏了,虽然他自镜中也瞧见这身手机灵,心比天高而又沉默苦干的大男孩,不过他从来没把感觉外露,他调教他,基于看他是料子,但总要让他明白,世上并无一航登天的先例。
李盛天换衫裤,系腰带,穿上厚底靴,扎紧裤腿,搭上胖袄衬里,再搭上厚护领。二农箱给他穿箭农,系大带。盔头箱处勒上网子及千斤条,插耳毛,戴扎巾,戴髯口。
最后,再到大衣箱给穿上福子,拿大把扇。
—这一身,终于大功告成了。
“师父!”怀玉此时才敢恭敬地喊一声。
“晤。”李盛天应了,迄自养神入戏,不再搭理。
怀玉知机地便退过一旁。
退回后台,退至上场门外一个角落,一直地退,他还是个雏儿,上不得场。——他的场子只在天桥地摊。
夜戏散了,怀玉跟志高潮阐絮道他师父的那份戏报:
“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李盛天’、《艳阳楼》这样的字儿。其他的名儿都比不上我师父,缩得小小的给搁在旁边。你看见没有?真红!暧,你识字的呀!你认得那个‘天’字的呀……”
志高觑不到空档儿接碴儿。
只见街巷上点路灯的已扛着小木梯子,挨个儿给路灯添煤油点火了。一个人管好几十七灯,有的悬挂在胡同铁线上,好高,要费劲攀上去。
虚荣的小怀玉,也许他唯一的心愿是:老大的一张戏报,大红纸,洒上碎金点儿,上面写着“唐怀玉”三个字。
沿街又有小贩在叫卖了。卖萝卜的,哈喝得清脆妩媚:“赛梨,萝卜赛梨,辣了换!”卖烤白薯的,又沉郁惨淡:“锅底来!——栗子——味!”
勾起志高的馋意。
他伸手掏掏,袋中早已空了。怀玉的几枚点心钱,又给买了豆汁、爆肚。怀玉见志高一脸的无奈,便道:
“又想吃的呀?”
“对,我死都要当一个饱死鬼!要是我有钱,就天天吃烤白薯,把他一摊子的白薯全给吃光了。”
“你怎么只惦着吃这种哈儿吗儿的东西?一点小志都没有,还志高呢!”
“哦,我当然想吃鸡,想吃鸭子,还有炒虾仁,哪来的钱?”
“你闭上眼睛。”
“干嘛?”怀玉把东西往他袋中一塞,马上飞跑远去。
一看,原来是十来颗酥皮铁蚕豆,想是在广和楼后台,人家随便抓一把给他吃的。怀玉没吃,一直袋着,到了要紧关头,才塞给志高解馋来了。怀玉这小子,不愧是把守。志高走在夜路上,把铁蚕豆咬开了壳儿,豆儿入口,又香又酥又脆,吃着喜庆,心里痛快。慢慢地嚼,慢慢地吞咽。壳儿也舍不得吐掉。他心里又想:咦,要是有钱,就天天吃酥皮铁蚕豆、香酥果仁、怪味瓜子、炒松子……天天地吃。
月亮升上来了。
初春的新月特别显得冻黄,市声渐冉,人语源肽。来至前门外,大栅栏以南,珠市口以北,虎坊桥以东。——这是志高最不愿意回来的地方。非等,到不得已,他也不回来了。不得已,只因为钱。
胭脂胡同,这是一条短短窄窄的小胡同。它跟石头胡同、百顺胡同、韩家潭、纱帽胡同、陕西巷、皮条营、王寡妇斜街一般齐名。
大伙提起“八大胡同”,心里有数,全都撇嘴挂个挂不住的笑,一直往下溜,堕落尘泥。胭脂胡同,尽是挂牌的窑子。
只听得那简陋的屋子里,隐隐传来女人在问:
“完了没有?完了吧?走啦,不能歇啦。完了吧?哎——”
隐隐又传来男人在答:
“妈的!你……你以为是挑水哥们呀,进门就倒!没完!”嘿儿步的,有痰鸣。
女人又催:
“快点吧——好了好了,完了!”
喷喷的穿裤子声,真的完了。
志高甫进门,见客人正挑起布帘子,里头把客人的破棉衣往外扔。
客人把钱放在桌上茶盘上,正欲离去,一见这个混小子,马上得意了。一手叉住志高的脖子,一边喝令:
“喊爹,快喊爹!”
志高挣扎,他那粗壮的满是厚茧的手更是不肯放过。上面的污垢根深蒂固,真是用任何刷子都刷不掉。他怎么能想像这样的一双手,往娘脸上身上活动着,就像狂风夹了沙子在刮。志高拚命要挣脱,用了毕生的精力来与外物抗衡,然而总是不敌。
有时是拉洋车的,有时是倒浴水的、采煤的、倒脏土的、当挑夫的…。··
这些都是他的对头人。今天这个是掏大粪的,身上老有恶歹子怪味,呛鼻的,臭得恶拉扒心。
“我不喊。老乌龟!大粪干!”
“嘎!我操了你娘!你不喊我爹?”
布帘子呼的一声绘挑起了。
“把我弟放下来!”平板淡漠地。
那汉子顺着女声回过头去:
“嘿,什么‘弟’?好,不玩了,改天再来,红莲,我一定来,我还舍不得不操你呢!小子,操你娘!”
红莲,先是一股闷浓的香味儿直冲志高的小脑门。
然后见一双眼睛,很黑很亮,虽然浮肿,那点黑,就更深。
颧骨奇特地高,自欺而又倔越地耸在惨淡白净的尖盘儿脸上。
她老是笑,不知所措地笑,一种“陪笑”的习惯,面对儿子也是一样。
只有在儿子的身上,她方才记得自己当年的男人,曾经的男人,他姓来。志高的爹称赞过她的一双手。
她有一双修长但有点鲜峋的白手,手指尖而瘦,像龟裂泥土中裂生出来一束白芦苇:从前倒是白花,不知名的。不过得过称赞。男人送过她一只手锅。
红莲在志高跟前,有点抽搐痉挛地把她一双手缠了又结,手指扣着手指,一个字儿也不懂,手指却迄自写着一些心事。十分的畏怯,怪不好意思地。
她自茶盘上取过一点钱,随意地,又赔罪似的塞给志高了:
“这几天又到什么地方野去?”
“没啦,我去找点活计。”
“睡这吧?”
志高正想答话,门外又来个客人,风吹在纸糊窗上,哑闷地响,就着灯火,志高见娘脖子上太阳穴上都捏了瘀,晃晃荡荡的红。
“红莲!”
娘应声去了。
志高寂寂地出了院子。袋里有钱了,仿佛也暖和了。今儿个晚上到哪儿去好呢?也许到火房去过一夜吧,虽然火房里没有床铺,地上只铺上一层二尺多厚的鸡毛,四墙用泥和纸密密糊住缝隙,不让寒风吹进,但总是有来自城乡的苦部子挤在一起睡,也有乞丐小贩。声气相闻的人间。说到底,总比这里来得心安,一觉睡到天亮,又是一天。
好,到火房去吧。快步出门了,走了没多远,见那掏大粪的背了粪桶粪勺,推了粪车,正挨门挨户地走。
志高鬼鬼祟祟拾了小石子,狠狠扔过去,扔中他的脖子。静夜里传来凄厉的喝骂:
“妈的!兔崽子,小野鸡,看你不得好死,长大了也得卖!”
志高激奋地跑了几步,马上萎顿了。胭脂胡同远远传来他自小便听了千百遍的一首窑洞,伴着他凄惶的步子。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在位的明公细听我来言唉。此事唉,出在咱们京西的蓝靛厂唉——”
志高的回忆找上他来了。
他从来没见过爹,在志高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在?也许死了,也许跑了。这是红莲从来没告诉过他的真相,他也不想知道。——反正不是好事。
最初,娘还没改名儿唤“红莲”呢。当时她是当缝穷的。自成衣铺中求来一些裁衣服剩下的下脚料,给光棍汉缝破烂。地上铺块包袱皮,手拿剪子针线,什么也得补。有一天,志高见到娘措住一双苦力的臭袜子在补,那袜子刚脱下,臭气熏天,还是湿德德的,娘后来捺不住,恶心了,倚在墙角呕吐狼藉,晚上也难受得吃不下饭,再吐一次。
无路何时,总想得起那双摸上去温湿的臭袜子,就像半溶的尸,冒血脓污的前景。……
后来娘开始“卖”了。
志高渐渐地晓得娘在“卖”了。
他曾经哭喊愤恨:
“我不回来睡,我永远也不回来!”
—他回来的,他要活着。
他跟娘活在窑调的凄迷故事里头:
“一更鼓来天唉,大篷泪汪汪,。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一夜唉夫妻唉,百呀百夜恩……”——一直地唱到五更。
唉声叹气,唉,谁跟谁都不留情面。谁知道呢?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说起来,还不是一样:短短的五更,已是沧桑聚散,假的,灰心的,连亲情都不免朝生暮死。志高不相信他如此地很着娘,却又一壁用着她的钱。—一他稍有一点生计,也就不回来。每一回来都是可耻的。
经过一个大杂院,也是往火房顺路的,不想听得唐老大在教训怀玉了:
“打架!真丢人!你还有颜面到丁老师那儿听书?还是丁老师给你改的一个好名字!嘎,在学堂打架?”
一顿僻僻啪啪的,怀玉准挨揍了。志高停下来,附耳院外。唐老大骂得兴起:
“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姊。”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姊?老大的姊?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激地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嘈p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帐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也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由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线泻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上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地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去,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锐待发的兽。怀玉紧咬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里墙角,瑟缩着。便见到志高。
“喂,挨挨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接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楚,志高又道:
“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我爹怎么还呀?你姊揍你你还不还?”
“我姊从来也不摸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接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腴腆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得吗?我不怕冷。”
错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的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约竿子钩,钩着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叠报纸绘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暧暧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那天?那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暧,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擦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险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作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腴腴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错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暧,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甘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的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东北了。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则沦落为凡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倒也熬一头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暄,问问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送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到外头的板凳,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淮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源俄亮了。
志高一身汗德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马上,熬鹰人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吧,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踉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岛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像,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戏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朝、大刀、挡、铱、戈、矛、量、塑;“九短”;锤、件、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惺悻,一嘴含糊地场声:“这几天艄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她一项,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着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哈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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