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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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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道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于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份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其实怀玉没嗓子。他自倒呛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每练“啊——”、“嗽——”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青,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打远、亮堂。
“来一遍”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李盛天盾心一皱,眼睛一瞧呼地,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蹦紧着的脸宽下来。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明明宠他,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瞅——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别神啦。”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志高天赋一副喷亮的嗓子,质纯圆润。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有挡,俺目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做大衣——一横竖不够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流髯的,一个人在远边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一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慕地一扯怀玉:
“怀王怀玉,你瞧!”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一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大碗和一个泡菜用绿资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未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太热了,晾着。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志高见他脸色快变趣青了,只好这样的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乘机挑竣,瞧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师父临行给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呆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飓,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搭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干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都是聪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和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棍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暧,也是初上场的嘛。”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饭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相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在人丛外钻至人丛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病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地,渐渐清晰了。不管她走过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暧,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用的!”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O”
“一定!说了算数。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他刚要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回了,看客日渐少了,而且这.地方,场上人来又人去,初到的总是新奇,一喷口就部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呆着,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有,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有点心焦,杨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上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耘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丹丹了,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着,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批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把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来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我一直都在这拉扯长大了,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艺,平地抠个大饼吃吃。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着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我可是第一回的。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格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造弯儿的,也来了几个。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拥的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粘住了,瞪着眼竖着耳,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拎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人林,百鸟压音似的,还做了个扑楞状…
忽然便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没一阵就一命呜呼。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得我学乌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都站在志高那边:
“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吠!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灌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呲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将中了,暗,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造: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创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税缠了。”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叮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色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上。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那边厢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被面。事情闹大了,两下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了三人。丁五牙关传来磨牙硕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诸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嘴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离了杨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都浆住,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二场戏外的打斗竟又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晔!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一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结扎上。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九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九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太粗里粗气地给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九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敷药疗伤。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搭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好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嚷嚷: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地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怀玉不肯走。
“送吧。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一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要起来了,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俯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哈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哈欠没完,半张嘴,墓地见了这三人。
“哎咄,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间:“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志高道:“这是丹丹。我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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