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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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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高没等他说.上了,故意接碴儿:“不用说啦,我放心就是!”
  —措手不及,唐怀玉红起来了。
  风借火的威,火借风的势,广和楼出了一个叫座的武生,局面很火爆,有时观众给他啥好,谢幕四五次才可以下台。
  唐怀玉刚冒头,演的戏码除了《火烧裴元庆》外,就只有《杀四门》、《界牌关》、《洗浮山》这几出。匆忙地红,一点地准备都没有。幸好观众还是爱看他的绝活儿,就是要锤。他很清醒,觉得不够,练功更勤了。
  志高和丹丹有时一连好几天都见他不着。
  晚上,志高非要透他一回不可。到夜场演罢,志高招怀玉到胭脂胡同去。一进门,只见志高在“写字”。志高不大识字,只把两个字,练了又练,半歪半斜的,怀玉趋前一看,写的是什么?
  原来是“民宅”两个字。
  志高见他来,便问:
  “这‘民宅’还见得人吧?”
  “真鬼道,怎么回事?”
  志高喜滋滋地:“怀玉,告诉你:我姊要嫁人啦。——不,娘要嫁人。这可没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真的?”
  “哼,骗你是兔崽子!她终究肯嫁给那瓜子儿巴啦!”
  志高便絮絮地把他要她找个土地的事给怀玉道来了。那尖瘦的脑袋也开始晃动着,越说越自得,因为这是他的煽风点火,娘才“肯”跟了一个男人,从此不再卖f。
  —一嫁人也是卖,不过高贵一点。她还可以干多久呢?趁那大肉疙瘩姓巴的愿意,他怂恿娘去专门侍候他一个,脱离了苦海,不过要两顿饭一个落脚处,还天天有炒④的瓜子吃。志高笑了。——他连把娘嫁出去,也是不亏嘴的。
  “明天她就出门了,今几个晚上跟她饯一顿。”
  怀玉问:“人呢?”
  “带丹丹到前门外西河沿买螃蟹去。那儿螃蟹好,都是胜芳和赵北口来的。”
  哦,怀玉听了,原来丹丹已经跟他们这样地亲了……丹丹还给他买菜……
  志高又埋首练他的字,一回比一回写得用心。怀玉建议;“‘良宅’吧,良宅比民宅又好一点。”
  “对,人人都是‘民’,不过我们是‘良’,好!暧,‘良’怎么写?”
  怀玉便先示范一个,志高摹了,虽不成体,到底很乐,就给减贴在门婚上了。
  “怀玉,以后这是我‘家’!”志高指道:“我姊会常来看我。你们也要常来坐坐。”
  “你有家了,”怀玉不带任何表情地试探:“不是要好好地地成家吗?”
  “才不!谁娶她来着?她是头凶猫!”志高嚷。
  怀玉一怔。此时,丹丹也回来了,提着一串螃蟹,个儿不大,不过鲜。她问:‘难凶?”
  “没,我说螃蟹凶。”志高忙指着她手中那串。原来买的时候,讲究“对拿”,一尖一圆,两个一擦地用马连草捆好,论对买,不论斤买。虽捆好,但因鲜,一按上,那有柄的眼睛忙乱摆动。
  红莲着丹丹帮凑一下,大水一洗,解了马连草,一个一个给扔进锅里头了。
  胜芳的螃蟹,是晚到高粱熟时节,才最肥壮。家里吃一次,也没什么繁琐的,不像那正阳楼,一整套的工具,什么小木头锤子、竹签子、小钩子。敲敲打打,勾勾通通。家里是最随便的了。
  螃蟹在沸水里,最先不住鲜蹦乱抓,张牙舞爪地要逃出生天,你践我踏,卡卡地响。丹丹一时慌了,唤:“切糕哥!”
  志高忙把几块红砖取过来,一块一块,给压在锅盖上,重,终于螃蟹给蒸好,它们的身体,由黯绿变成桔红。死了,指爪无穷无尽地狂张,直伸到海角天涯,一点也不安乐。
  红莲说话有点沫地,也不知该怎么地招呼——一说到底,原是因为儿子给自己饯送出门的。
  还没开始吃,志高己掏出他的一份礼品包来了。呀,就是那回在东安市场买的,丹丹一见才资了心。
  “姊,你拆来看看,拆呀—一”
  “手上都腥膻的。”
  ‘“不怕,马上给辟了。”
  志高把那双妹牌花露水,洒洒洒,洒了红莲一头脸。红莲又是打又是骂,笑:
  “浪费嘛,你这母里母气的,把娘们的东西胡搅瞎弄,你有完没完?”
  斗室中都漫着清香,老娘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看。——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
  明天她就改姓巴了。她要出门,连轿子也没得坐,只收拾好一个包包,把生平要带的都带去,还有那只阈子,铺盖倒是留下来的。她这一走,今后,是巴家的媳妇儿,要是死了,她怎能不是巴家的鬼?而自己呢,他已经没爹了,只为她好好活着,连娘也给送出去。
  啊这样的香,人工的香,盖过螃蟹的香,一切都是无奈的,志高道:“来来来,趁热干掉。”
  怀玉把螃蟹翻转,先把那尖尖的脐奄给掀起,蟹壳脱出来了。见丹丹因为烫,还没弄好,便顺手把自己的推给丹丹。
  志高正把蟹身掰开两份,要黄有黄,要膏有膏,真不错,把一半分给红莲,逼她:
  “快吃快吃!”
  螃蟹倒是圆满的。道:“到了那姓巴的家,也要好好儿地吃。对吧,他对你不好,我不饶他!”又道:“就是没有酒,也没有什么菊花,妈的,在馆子里头吃,还要对牢菊花来吟诗呢。不过我们在家里头,都是亲人,不必……”
  说着说着,太累了,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个人强颜唱了大半出戏,怀玉帮他一把:“那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到了季节,就开始卖蟹黄烧麦,改天——”
  突然,不由自主地,志高凄惶而不舍,心中只念:明天娘就改姓巴了,明天……她就是人家的人了。再也不堪思索,软弱地:“娘!”哇哇的,哇哇的,哭将起来,泪水涕洒横直地交流,犯均B螃蟹,糊得又成又腥,又苦。
  这门媚上默了“良宅”招纸的小小房子,门严严关好。胭脂胡同仍是像个黑白不分明的女脸,给湿上一点水,然后用棉条的胭脂片,在脸上揉擦,未几,艳艳地上市了。而红莲,她明天晚上就可以木卖了。
  当志高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蹲在檐下闷闷地看蛐蛐时,怀玉跟丹丹都陪着他,他又不是不明白这种道理。
  只是,小罐里头的两只微虫,唤“蟹壳青”,正在剑拔夸张,蓄锐待发,竟挑不起志高的兴头来了。志高无言,怀玉就更无言了。丹丹把一根头上绑上鸡毛翎管和杂毛的细竹蔑,往志高头上撩拨,志高头一扁。
  丹丹道:“哦,‘蛐蛐探子’都不管用了。”
  怀玉造:“你可不能一点斗志都没有。来,给我。”他取过那“探子”,细毛一触蛐蛐的头,它就激怒了,露出细小而锐利的牙,开始在沙场效命,拼个你死我活。
  怀玉也明白志高的心事,不过,干坐在那儿嗟怨是没用的。不上阵又怎么知悉命运里神秘的作为?也许——-
  怀玉见此战场,,马上道:
  “志高,你看这蟹壳青,以为输了,就好在后腿有劲道。对,他是先死后生!”
  “我可是生不如死。”志高嚷。
  “那我呢?”丹丹道:“难道我是死不如生?好死不如赖着活,切糕哥,你要是一早认输,还会有希望吗?”
  “不,”志高自卑:“我肯定是生不如死。像怀玉,他是高升了。像你,要找个好婆家,也就不论什么生死。倒是我——”一顿:“我没有本事,运气也不好,现在只剩下一个人。”
  “你有一副好嗓子嘛。”怀玉劝勉:“不要浪费。要是正正经经地唱戏——”
  丹丹也附和:“你先在地摊上唱,唱好了,再上,你听我说,是不是?”
  “是!”志高答:“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把正抖动触须的蛐蛐也吓呆了。
  丹丹给逗笑了:“好,那么现在唱一段给我听。”
  “才不,唱一段要收钱的。”志高道:“我教你一个——”
  然后他就捏着鼻子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柳叶儿遮满了天……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情郎唉,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什么歌儿?”
  “窑调。姑娘儿们最爱了。”
  “哼,这里没有咖娘儿’,永远都没有!”丹丹道。
  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他故意用充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疼了,咬牙切齿,志高犹在苦哈哈:
  “我呀,多半是享你们的福,你们来当我的难。”
  “又来了!”丹丹狠狠地瞪他一眼,志高心花也开了,只觉曙光初露,前景欣然。
  丹丹忽省得:“改天我们找王老公去好吧?说他不准,要他再算。这回非要他泄漏天机!”
  一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他了。”
  “别放过他啊!”丹丹笑。
  闹得很晚,怀玉才回到家去。唐老大在数钱,算算可换得多少个银元。一见怀玉,便喜滋滋唤住:“怀玉,刚才班主来了,赏了些点心钱,不太多,只说意思意思———不过看他的意思,是要你给他签三年,他就好好地捧你。”怀玉掂量:“三年?三年只唱一个戏园子?”
  “你才刚提上号。”
  “爹,我还要跑码头,红遍大江南北才罢休呢!”
  唐老大笑叱:“怎么?站都站不稳,还跑?你可得最量力,别白染这一水,你还小,够火候吗?再说……”
  怀玉道:“光在北平,谁甘心?”
  “你多学点能耐再大江南北吧。能跑遍是你的奔头,跑不出去,也不要‘打顺头’,灰心。”
  “您就瞧我的吧,要在戏园子唱出来了,技艺到家了,其他的城市就会来找我,要红到上海才算是大红!”
  “你就是属喜鹊的——好登高校!”
  怀玉不理,只顾起霸,走了个圆场,在爹跟前亮个相,威武地唱:“俺今日耀武扬威英雄逞,裴元庆哪个不闻?快快地束手被擒,俺手中锤下得狠
  唱未完的,道:“谁肯让班主胡签三年?谁知道三年之内我是什么面目?”
  “怀玉——”唐老大还想讲什么的,怀玉已止住他了:‘嗲,我要您吃乐饭。地摊子让志高去唱。”
  “志高?”
  “对,我跟丹丹都劝他要练出本事,不怕挨栽,再唱。别吊儿郎当的,熬到这份上还不定航。他姊找了主儿,他就单吊儿。”
  “看志高跟那丹丹倒是一对,两个人算没爹没娘管教的,可什么地方都活得过去。他俩是拉腕儿的朋友?”
  怀玉别过头:“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呢。”丹丹忙辗转翻身过另一边,不跟她同炕的小师妹说下去了。
  “什么不知道?到底喜欢的是谁呀?”
  “谁都不喜欢!一个拧,一个坏。”丹丹一被盖过了头。在被窝里,倒是羞红了脸,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身动了,她的心也动了,人家就知悉她的秘密。
  真的,是怎么开始的呢?
  往往,总是开始了才知道。忽然地,发觉自己长大了,更好看,身子绷得很紧,胀,有一种特别的气息,令自己羞赧,不安。一时骄里骄气,一时又毫无自信。迷们如踏入雾海,一脚轻,一脚重,下一步怎么走,还是想不清。想的时候,是两个都一起想的。
  见到这一个,见不着那一个,都会千思万念。心中有无限柔情缠绕。
  多么的新鲜而惊心。
  小师妹犹在羞她:“哦,要是苗师父要开披了。到石家庄,你也不去了?”
  一去,当然去:不去谁给我饭吃?”
  两个女孩卿卿啼啼地窃笑。
  丹丹实在无法想像,生活中的一切规律,何以骤然改变。如何重新安排?如何面对神秘的未来?只觉;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窗纸上糊了一张“九九消寒图”。那是一株素梅,梅枝上共有八十一圈梅瓣。从冬至这天开始,每天在一瓣上点红,等到全株素梅都点红了,白梅成了红杏,春天就再来了。还没开始点呢,冬至目也快到了吧。那天起,每过九天算一九,一般到了第三个九时,天气最冷。丹丹想:
  “到了三九,大概也有个谱儿?”
  什么谱儿,深念一下,也就偷偷地笑。患得患失。怀玉说过,原来戏班里,每年腊月二十日以后,会挑一个吉回演“封箱”戏,聚餐后年前就不演了。等到大年初一开台,演员全得“喜份”,平时拿“小份”的;这一天红纸包得的钱,就比角儿们多一点。他会到大北照相馆拍一张相片。——哦!怀玉……
  不过,天天见的倒只是志高。
  志高认认真真地在天桥唱了,不再插科打诨,旁门左道。不拿假工麻子剪刀来骗人,也不在宝局的骰子上瞒天过海。
  当他扮着吕布时,总爱插戴一副简陋的翎子表演。这“翎子功”的行当,说来也好笑,就是他从蛐蛐身上给学来的。什么喜悦得意时的“掏翎”;气急惊恐时的“绕翎”;深思熟虑时的“搅翎”;愤怒已极时的“抖翎”,还有涮、摆、耍、抹、咬—…借一副翎子来表态,配合他的好嗓子:
  “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弟兄论短长,关云长大力猛虎一样,张翼德使蛇矛勇似金刚,刘吉德使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朝蚊龙出海样。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天桥上常走着四霸天的打手、一贯道的头子、警察局里的密探、系统里的狗腿子……有势力的人,歪戴呢帽,斜叼烟卷,横眉竖眼,白布衫,青褂子,长袖反白,黑裤大裆——裤裆大,便于摆开架势,随时打架。
  他们来到志高摊子面前,哈句好,志高会得给上香烟钱,还道:
  “请二爷多包涵!”
  他也有个目标,他也学着忍耐。一下子他长大了,成熟了,沉默了。——他挣的是正道上的钱,他开始培育自己成为一个有责任的人。是什么力量的鞭策,叫不再花末掉嘴儿?他不想自己改性成为白费。——他是差点也沦作流氓了。
  在没人的当儿,再三思量,辗转反侧。都是不可告人的心事。
  每个人,心中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温柔而又横蛮地纠缠着、播弄着。像一只约子,待要把那东西给钩上来,明明白白了,末了却又无力,它消沉下去,埋在万丈深渊。每个人都害怕。只落得满目迷离。
  就如这天,等得怀玉休息一场,重临雍和宫,再访王老公。听说,烧香参拜的人,多给点布施,喇嘛们会让你看看精美无比的七宝馆金欢喜佛。而太年青的,却不得入。三人偷偷地趴在殿侧,伺机窥探。
  谁知这“欢喜佛”是什么?听倒是听得不少,绘影绘声,说的人,说到一半也就住嘴了。
  此刻潜至偏殿,曲径通出重门深锁,带点“窥秘”的兴头,一睹乾坤。
  也真是另有乾坤。
  欢喜佛很高,面貌狞狰的是男佛,身躯魁梧伟岸,充满霸气。女佛呢,却是玲球娇弱,若不胜情。这两个佛像,说是“两个”,毋宁说是“一个”。因为是相拥交合的。如此的“欢喜”,叫一知半解的人,不知如何应付了。
  这就是阳明双修吗?
  有点发呆,神魂颠倒地,心剧烈地跳,脸上起了红晕,整个世界,视线之内便是佛。佛不是空,佛是跃动的生命。霎时间,孽缘种了,不能自拔。
  雍和宫,世上为什么会有雍和宫?
  丹丹头一个跑开了,她背向二人,隐忍着不可自抑的心绪,问:
  “不知王老公还在吗?”
  在。王老公还在。
  已经七年了,再见他,他竟也不十分显老——他是早早便老定了,枯干了,故再也不能演变成另外一种局面。他的脸,依旧白里透着粉红,依旧永远长不出半根胡碴子,白骨似的一双手,依旧钳掣着一头猫。
  真的,连猫群好像也不老呢。不过,也许这些猫,已是他们儿时所见的下一代了,也许是轮回再生。说来,王老公是不是前生的人,生生世世死守他那唯一的寄居?
  怀玉唤他,声清气朗:
  “王老公!”
  “谁呀?”阴阳怪气的回应,然而更慢。在一室老人气味中旋荡。
  他摇头。十分的陌路。
  “我是志高。很久没见了,您身体好吧?这是丹丹呀。”
  王老公一脸迷茫,前尘往事都似烟消云散,他不记得了,什么都忘掉。像一块浸洗了七年,完全褪色的布头儿,半点沾不上心间。
  当大家仔细地看清时,方才晓得不知何时开始,老人已害了一种颜脸痉挛的病,总是不自觉地抖,籁籁地抖,抖一阵缓一阵,脸上的肌肉,很快便忘掉它曾经抖过,正在小休似的,准备下一场的磨难。——有时像个表情活泼的快乐人。
  丹丹试图引起他的回忆:
  “老公,多年之前,我们三人来占上一卦呀,谁知我们的卦兜乱了,只道一个是生不如死,一个是死不如生,一个是先死后生。我们来算准一点。”
  窥伺着,看他的思潮有没有一丝激动。没有,只见王老公烦厌地挥动着一只枯手,连手也禁不住在抖。道: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嘴角笑咪咪地,原来也不是笑,只是开始又颤起来。忽地,直直地瞪着丹丹:
  “你心里有人!”
  然后又冷冷地转脸去,看见志高,道:
  “你心里有人!”
  再眼向怀玉:
  “你心里也有人!”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惊然地来了一声“嗅——”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的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建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糊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的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把他藏书—一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朝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也喊:
  “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低首在拍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的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
  “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呷,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根就得看穿!”
  对,快过年聘,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蜒、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
  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愕,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
  唐老板!
  唐怀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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