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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文集-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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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着上海顶上一爿天。
  上海的女人,堕落已上痛。
  整个的上海,上海里头的法租界。这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比公共租界更混乱,一切的罪恶都集中到这里来了,鸦片烟馆、赌场、暗娟明妓、电影、舞台、乐世界、金公馆。她陡地不可抑制地嘶叫起来。
  喧嚣的夜上海,谁也听不清谁的嘶叫。
  不夜天也会夜。
  大白天,朱盛里领怀玉参观摄影场来了:
  “这几天拍的《夙恨》,布景是我搭的。”
  拍戏的长铃一响,导演出场了,是一张僵化了的胖脸,像冰镇的一块猪油年糕。趾高气扬地往帆布椅坐下。喊:
  “开麦拉!”
  机器开动,只拍摄着一个老妇的凄凉反应。拍了一阵,他不耐烦了,又喊:“咳,咳!咳!”
  摄影、剧务、道具、场务、杂务—…面面相觑。助导向场记打个眼色,场记向导演的心腹小工努努嘴,不一刻,小工奉上小茶壶,导演一饮解渴。——却原来菜里偷偷放了烟泡,顺风顺水的,他就须了鸦片瘤。众人吁一口气。若再发作,又离不了场,他也许就会拿起一片面包,用小刀挑些烟膏涂抹当点心地吃。导演嗓门大了一些:“娘希匹!怎的失场了两天?拆烂污!”
  扰攘一阵,有人来通报:
  “导演,段小姐来啦,正在化妆。”
  既来了,导演的气焰也敛了。毕竟是现实:马路上掉下一块大招牌,砸伤三个路人,其中两个是导演。而明星,真的,明星只有她!
  段娉婷被金先生“禁烟”了两天。
  对镜一照,天,汪汪的眼睛,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极度的“睡眠不足”。一种明明可见的罪孽似的烙记——还未爱弛,已然色衰。真的。
  摄影场中尽惹来退思风语,没有一个人胆敢拂逆她。只给她扑上香粉蜜,扑一下,抖一下,全然上不上脸。
  “算了算了,横竖要拍,先拍自杀那场也罢!”
  她推停了,更适合自杀。大伙只好听她的。遂又给更换了衣服。
  从前,电影院里充斥着神怪武侠鸳鸯蝴蝶的片子,根本没出过什么明星,后来,影片的内容渐渐“进步”了,也开始涉现实、反封建,好看得多,明星制度也产生了。
  “九一八”、“一二八”,日本人肆虐,虽谓国难当头,电影业反而畸型发展,谁都没有明天,只有避难,电影院是避难所。大家躲进阴暗的空间悲哀痛哭。
  《夙恨》中,段婢排演一个败落的大家围秀,父亡、母病,于是被逼赴舞场出卖自己,受尽苦难。她赠到的皮肉钱,又让一个男人骗了,声色犬马一番。她怀了孩子,他又跑掉。今天她自杀。
  段娉婷拿着一瓶安眠药来了,本来还是有点歉意:因她两天没出现,整个摄影场的人便在等她,先跳拍了母亲的反应,跳无可跳。只一见到导演,他已忙不迭讨好:“段小姐,慢慢来,没关系。要先培养一下情绪么?”
  他既捧着她,遂不了了之。下颔微微一抬,表示要静一静。谁知一瞥之间,便见搭布景的身畔,站了叫她恨得牙痒痒的唐怀玉。
  他要看她表演了。——他看出什么来?他那种鄙屑冷笑,是在嘲弄自己的淫贱吗?
  实在也是一个贱女人。
  段娉婷把一页对白送还给助导,然后独自地静默了。
  大伙都在等她进入角色。她漫不经意地,把感情掏出来,放进这个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机器轧轧开动,眼神起了变化,泪花乱闪而不肯淌下。她对死是畏惧的,不过生却更无可恋。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对白:
  “妈,我对不起您,不能养您终老。我是多么也希望亲眼看着您好起来,回到过去的日子,虽然穷,一家过得快快乐乐,不过一切已经迟了,我已经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场,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对爱情并无所求,只求一位爱我、体贴我的爱人,就该满足了,这不过是起码的要求,不过难得啊!当我打开了抽屉,发觉里头一无所有,妈,我真的一无所有。唯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愿意让他来到这个丑恶的世界中受尽苦楚折磨,受尽玩弄,被这时代的洪流卷没,失去自己,妈,我要去了—…·”电影中,濒死的人往往需要卖力气念一段冗长的对白来交待她的前尘往事,一生一世。——虽然一早已经拍过了,却不惮烦重复一遍,好提醒观众们,她有多痛苦!观众们听不见,但看得出。段婢嫔的泪终流下来了。表演时她得到无穷无尽的快感,弥补了精神上的空虚。
  整个摄影场中的苍生,都在聆听她的独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这个虚构的老套故事,总之骗尽了苍生。
  她拿起了安眠药,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脸孔出现在眼前。男人的脸孔,有最爱的,也有最恨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父亲。在盐销的仓库里,她十五岁,父亲强暴地要她,事前事后,都沾了一身咸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许因为这样,她竟是特别地爱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总是咸得闷煞人。
  幸亏南京路发生一f五卅惨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记得了,工人学生们为抗议日本纱厂枪杀工人领袖,所以扈集示威演讲宣传,老闸巡捕房前开枪了,九死十五伤。有个路人中了流弹—一他不是无辜,他是偿还。
  段娉婷认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枪。收拾了父亲,早已丧母的二男一女便开始自食其力。两个哥哥坏了,混迹人海,很难说得上到底子了什么。自己这个作妹妹的,也坏了,但她却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过是当不惯荐人馆介绍过去的佣工,便毅然考了演员,过五关,睡六将……
  她知道大伙并没真正瞧得起她。虽然这已是个摩登的时代了,不过,她让谁睡过,好像马上便已被揭发。
  他们用一种同情但又鄙视的态度来捧着她。一个女人贱,就是贱,金雕玉琢,还是贱。
  她一片一片的,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抠,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头接耳的:
  “又来了?真自杀上痛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踉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二十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借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婢嫔,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内进之后,便一直待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座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事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排绊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的赵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娘嫔。一锨,有篇访问的文章:……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二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惠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份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复会,不过十时左
  右便已休息了。……
  刚看到“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目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淹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迄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布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给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么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找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O”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好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小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你呢?”
  “暧,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地,穷寇莫道啦。”
  ——心想,真采,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实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仅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组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绝双组,她却是三维,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未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一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
  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场,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是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上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但,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未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妈好”。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的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的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婢嫔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咱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咱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的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嫔,上海滩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的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观众也是无声的。
  在光华大戏院的楼座,怀玉从未设想过,他正坐在一个美女的旁边,而她的另一个故事却又在眼前。——是不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故事?他有点拘束地正襟危坐了。
  大半年之前,他还不过拿着她的一张相片吧。世事甚是莫测。
  《华灯》散了戏,段娉婷道:
  “到什么地方吃饭好?”怀玉强调:
  “什么地方你就拿主意吧,不过这一顿,我是一定要作东道的。——去一个我付得起的地方。”
  “那不要到红房子吃大菜了。”段娉婷马上变了主意:“原来是让你尝奶酪鸡眼洋葱汤…研,有了!”
  结果是吃素。
  也不是素,是素菜荤烧。这店子卖鸳鸯鱼丝、倒鱼冬笋、八宝金鸡……全都是“虚假”的,不外把菜蔬粉团装扮成肉。
  怀玉笑:“上海人花样真是多,连吃素也不专心。这虾仁明明是假的,偏又说是真的。”
  “你权且把它当作虾仁来吃,假的就变成真的了。吃,对不对?”
  “——对,果然是虾仁的味道。”
  一壁吃,便聊到日后要拍的戏分。段婢好只不耐:“不知道呀,大概是拍跟男主角的恩爱镜头吧,那个人,别提了,他有一次想占我便宜,我一拍完,就当众推他个四脚朝天。哼,我还自杀呢,真是!戏就是这样。先恨了他,过几天,再补一段爱他,感情是跳拍的,简直不正常!”
  牢骚发过了,自素食店出来时,二人正待上车,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一怔,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静夜中有点讶异,未见,即绝尘而去,没有反应。段娉婷认出来,依稀是史仲明。
  她问怀玉:
  “下一回演什么?”
  “陆文龙。双抢陆文龙。”
  怀玉回到五马路的下处,已是十一点多了,李盛天还没歇,只问他: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钉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响暧: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抢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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