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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照流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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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飞快地跪坐起来,却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只麻木地拢着自己被撕碎了的衣服,努力想要遮掩狼狈的体态,好显得体面一些。然而来人如同剑尖一般森严凌厉的视线却仿佛要将他洞穿,让他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在那人的眼里自己就是赤裸又卑贱的。
  “十年音讯全无,一回来就给我这么大个惊喜,看看自己什么样子!”纪明尘大声呵斥道。
  子衿将自己抱得更紧。纪明尘即使一身黑衣劲装,手中长剑也在月光下仿佛熠熠生光,虽然赶了很远的路,鞋履上纤尘不染,和他不一样的。看不惯他,也是应当。
  早就知道了不是么?早在十年之前。
  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与不甘,在这云泥之别前溃不成军。子衿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想起自己这般出丑是为了什么:“云中君……”
  剑尖蓦地挑起了他的下巴,子衿毫无防备地撞上纪明尘的目光。这人原本就英俊得不像话,就是总冷着一张脸,叫人不敢亲近。此时嘴唇紧抿,眼中赤红一片,却是恶鬼一般,恶狠狠望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叫我什么?!”
  子衿顶着他的剑尖,沉默了一阵,终于嗫嚅道:“哥哥……”


第二章 云中君满腹经纶(一)
  纪明尘坐在石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脚边跌坐在地的子衿:“说,怎么回事!”
  子衿拣要紧的,三言两语与他讲述清楚:“我想找你,但苦于没有门路,进不了云中阁的门,便扮作……那个什么,等你回来……”
  纪明尘不等他说完便飞快道:“做男宠做得和王洛君搞在一起?!”
  子衿亦是嫌恶不已,小声争辩:“……他要强我。”
  “那你怎么不杀了他?!”纪明尘戾气冲天。
  “我打不过他……”
  “没用!”纪明尘将佩剑“真煌”丢在他面前,叫他自己解决。
  子衿虽然厌恶王洛君,但看他废了一只手,自然不能再痛下杀手:“算了。他也得了教训。”
  “算了?”纪明尘仿佛听了什么笑话,“除了手,他还用哪里碰了你?!”
  子衿看他不依不饶,虽然无奈,却也熨帖,差点被人捅了屁股的耻辱与郁闷都消解了大半,反倒好言相劝:“他哪里碰了我,难不成你就砍他哪里?我是男人,又不是没出阁的姑娘家,摸两把就摸两把,算不上什么大事,别罚得太重了。”
  纪明尘脸色更沉,回头踹醒了王洛君:“他不说,你自己说!”
  王洛君连忙讨饶:“宗主大人!宗主大人!是他自己送上门来……”
  “他自己送上门来?!”纪明尘怒极反笑,将长剑狠狠贯穿他下身,在他惨厉的尖叫中沉声道,“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他上赶子伺候你?!”
  子衿忙道够了:“他管不住下半身那二两肉,你也阉了他,这事就算两清。再下去可真闹出人命了。”他看纪明尘发了邪火,不愿意他再往下深究,一会儿把那个没心没肺恶作剧的小男宠也牵扯进来,连忙岔开了话题,“哥哥,我这次来,是找你有事。”
  纪明尘冷冷看了王洛君一会儿,终于收手,在石凳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呵,有事。”
  “别喝,酒里可能下了不干净的东西。”子衿伸手阻拦。
  想不到他刚刚碰到了纪明尘的手背,纪明尘便惊得缩回了手,杯盏便打翻在外袍上。
  “我唐突了他。”子衿心想,不由得有些生怯。而纪明尘深深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脱下外袍丢在他身上。子衿赶紧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从地上爬起来。纪明尘不说,他就不敢坐,只侍立在兄长身近:“哥哥,我想问你讨一本墨菩提,治病救人。”
  纪明尘原本看他动作敏捷,想来没吃什么大亏,面色稍舒,听闻此言又蹙起了长眉:“就为这个?”
  子衿垂下了头。墨菩提,在纪明尘眼里自然不算什么稀奇玩意儿。但是与他来说,却是要大费周章才能讨到。甚至要回到他曾发誓再也不会回来的云中阁,见他再也不想见的人,还差点遭人侮辱。
  纪明尘问:“你的随园中没有么?”
  子衿一愣:“我的随园?”
  “你什么意思?”纪明尘觉得不对劲,追问道,“父亲过世后将随园划到你名下,还给你留了一大笔钱财,难不成你都坐吃山空、挥霍殆尽了,以至于一本墨菩提都要问我讨?”
  子衿一愣,眼里迅速地发红了:“我和母亲被赶出云中阁的时候,身无分文……”
  纪明尘愣住了。
  他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母亲们争风吃醋,他俩从小也算竞争对手,成日里比谁念书好、功夫高。不过毕竟年纪小,大人们再是恩怨难了,云中阁中也只有这一个玩伴,即使于学业上互相较劲,私底下关系却尚可,不曾像母亲们那般你死我活。后来父亲去世,让他继承家业,将弟弟打发去琼海边上的随园做一个清闲修者,从此以后便不再来往。纪明尘以为子衿十年音信全无,是彻底要与他分家异爨,却没有想到他也许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池,只是想见自己一面都很难。
  “这件事我不知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纪明尘起身,与他郑重道。
  子衿想起这些年四处浪游的苦楚,他是怎样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修,被人打落凡尘摸爬滚打辛苦谋生,自苦不已。此时听闻纪明尘澄清,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嗯。”
  纪明尘走到虚脱的王管事身边:“随园的产业,现在在谁名下?!”
  王管事见到他便吓得清醒。此时听见“随园”二字,瞳孔一缩,猛地将视线挪到子衿身上。他来回打量二人,脸色发白:这个男宠,竟与宗主长得有几分相像!只是他温和可亲,长相更阴柔一些;宗主不近人情,刚毅冷峻,不站在一起,当真不容易联想到一块儿。他十年前本见过宗主的庶出弟弟一面,还因了他的机缘飞黄腾达,方才竟然没有认出他来,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纪明尘毫无耐心:“我在问你话。”
  王管事赶紧磕了个头:“舅老爷叫我看顾着!舅老爷说这是老太……”
  话音未落,纪明尘一剑捅穿了他的喉咙,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抓着脖子吐出些黏腻的血。子衿在一旁看得面白入纸,纪明尘只淡然在王管事身上抹去剑上血,收剑入鞘:“这个奸仆十分贪财。我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他贪到你身上。”
  子矜心里明镜一般。这个王管事他没有见过,不是云中阁的老人,自然谈不上图谋他的遗产,恐怕是纪明尘的表哥李逸芝授意他打理,当做云中阁的一部分。而他那没说完的后半句话里,还牵连到了纪明尘的母亲,纪明尘动手这么快,恐怕是不想他知道此中明细。他听说大太太早已作古了,加之他母亲也已经故去多年,他也无意再提陈年恩怨。纪明尘已经为他杀了一人,要他再去向母家讨要说法,子矜却不敢妄想。
  “害怕?”纪明尘回身,挑着眼角看他,“没杀过人?”
  纪子矜一愣,摇摇头。
  纪明尘淡笑:“没用。”说罢便出门去了。
  外头刚回来的小仆望见宗主,跪下连连磕头,但眼角余光扫见子矜站在王管事的尸体边上,吓得一把抱住纪明尘的小腿哇哇乱叫:“宗主!杀人啦!杀人啦!”
  “我杀的。”纪明尘话里听不清喜怒,回头唤了子衿一声,“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子衿经过小仆身边,见他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嘱咐他道:“今天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要说出去,听明白了没有?”他看纪明尘杀性酷烈,怕他发起疯来杀人灭口,见小仆点头如捣蒜,这才安心离去。


第二章 云中君满腹经纶(二)
  纪明尘被人尊称为“云中君”,自然是身形轻盈,轻功了得。子衿不良于行,又光着一只脚走路,哪里赶得上他,不多时就跟丢了。“我现在跟他是半点没得好比了。”他心中叹了口气。
  刚好身边是一处水池。他从小在云中阁长大,哪里是他没有淘气过的,撑着假山就下水去濯足,一回头发现纪明尘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望着他陷在淤泥里的脚发呆。水浅月清,淤泥从脚趾缝里露出来,倒衬得他的脚白得要发光。
  “洗一洗。”子衿挤出一丝干笑,手向假山探去,准备扶一把上岸,中途却被一只手给握住了。纪明尘的手沉稳有力,引着他攀上自己肩膀,然后蹲下身把一双木屐轻放在他脚下。
  子衿心想:咦?原来刚才是去找鞋去了。这么会伺候人,这几年也不是光长杀性了嘛。
  扶着他的肩膀把鞋穿好。
  还没等他有所动作,纪明尘已经起身,拉他上了岸。两人离得极近,一阵冷香扑鼻,子衿原本一直以为这是王洛君花圃里的味道,现在却发觉这是纪明尘运功后的体香,心道他莫非已经入了俱神宗境?果真是不世出的大才。
  “谢了。”子衿笑道。
  纪明尘不发一言。
  两人并肩走到库房。纪明尘让几个值夜的将库门打开,那些睡得哈欠连天的家伙见大半夜的宗主亲来,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手忙脚乱的。再看宗主身边站着个脚踩木屐、长发凌乱的美人,裹身的长袍分明是宗主的,一时间腹诽出十七八种艳情。
  纪明尘进了库房,也不搭理旁人,自己一径去了存放药材的地方,找出两三本墨菩提丢给仆人:“包起来。”然后也不忙着走,又在多宝阁上翻找了一会儿,举着一个木盒问,“血参要不要?”
  大半夜的,子衿也不好意思:“不用了不用了。”
  “姨母年纪大,用得上的——包起来。”
  子衿这才明白,纪明尘以为他要救的人是母亲。其实他母亲被赶出云中阁后不久便故去了,一方面是境遇大不如前,另一方面是父亲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子衿想到母亲过世前贫病交加,挨了不少苦,心中不免也有怨气,觉得讹他几根血参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纪明尘再问,他却都是“要要要”了。纪明尘看他一眼,也不多话,统统包起来,最后竟是将上好的灵药论斤相送。
  “他也就这点好了。”子衿心道。
  纪明尘对物欲看得极淡,从小就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就是遇上他,什么都要抢。想来这么多年过去,那些少年意气他都放下了,看自己现在身无分文,可怜得很,便愿意给他点儿小恩小惠。
  子衿心中担心小醉的伤势:“那我先回去了啊。”
  “急什么。”纪明尘在一旁吩咐仆人将灵药送去他的清秋阁,听闻此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睡我那里去。”
  “啊?”子衿莫名其妙。
  纪明尘道:“你不是我的男宠么?你还想睡哪儿?”


第二章 云中君满腹经纶(三)
  子衿心中叹了口气。他刚觉得纪明尘长进,他又在这种无聊事上羞辱他。奈何现在他得罪不起自己这个嫡长兄,只得万事顺着他,给自己讨个舒坦。他倒不怕纪明尘对他做些什么,纪明尘不好龙阳这一口,他清楚得很,他甚至清楚纪明尘连女人都不怎么喜欢。剑才是他的大老婆、二老婆和小老婆。
  两人赶到清秋阁。纪明尘催促他去玉华汤洗澡。子衿擦完了头发便踩着木屐进了他的卧房。
  小时候,纪明尘的卧房跟个和尚禅房似的,睡硬板床,挂竹帘子,就是床头兰錡高高供着几把名剑,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个有钱人的少爷。现如今做了一门之主,果然高床软枕,轻纱瑞兽软烟罗。子衿把自己丢上他的床,只觉得自己上辈子才垫过那么软的锦被,不由得连翻了好几个身,撞到了床头的小柜子。顶上的小碟子落下来,哗啦一声,竟是散了满床的瓜子。
  子衿赶紧将瓜子拢在一处往碟子里装。摆好了之后正襟危坐着,眼光却时不时向那碟瓜子瞟去。“我就吃一颗。他不会那么小气。”偷摸往嘴里送。酸酸甜甜,竟然是他小时候吃惯了的味道。这下哪里还忍得了,磕得停不下来。不一会儿纪明尘撩开帘子进来,看他捧着碟子窸窸窣窣,眉头一簇:“床上嗑瓜子。”
  子衿被他撞破了,硬着头皮殷勤地给他掸了两下床单:“我睡外边,你睡里边,里边干净。”
  纪明尘竟然跟着他一起掸床单,随后却是在外侧躺下了,看似闭目养神,实则眯着眼睛看他嗑瓜子。子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亵衣亵裤,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方才被王管事吓得凄风苦雨,现下万事如意,眉目都舒展开了,依稀还是那个十五六岁、无忧无虑的小少年。
  “有蜜饯么?”他看纪明尘虽然杀伐决断、戾气满满,对自己还是挺够意思的,不免心生亲近,刚相认之时那些拘谨和自苦烟消云散了。此时害磕完瓜子,跪起来在床头找吃的。果然叫他找见松风斋的雪梅子,哇了一声往嘴里塞。
  纪明尘道:“你是女人么?这么喜欢吃甜的。”
  “你不也喜欢吃?咱们俩半斤八两。”
  “我不喜欢。”纪明尘闭上眼睛别过了脸,嫌弃得很。
  子衿花容失色:“诶呀!纪明尘,你好不要脸!你在床上摆个柜子塞满好吃的,却说不喜欢,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纪明尘抬手抓了颗蜜饯塞进他嘴里:“吃你的。”
  无意间抹过他微凉的嘴唇,纪明尘放下手来,轻轻磋磨着湿润的指尖。
  过不了多久,内侍送来一碗阳春面。子衿没来得及吃晚膳,就被王管事吓了一遭,正是肚饿难当,接过来就狼吞虎咽,连说好吃:“你要不要?”
  纪明尘道:“我躺下了。”
  “看把你懒的。”子衿挑了一筷子面,“张嘴。”
  纪明尘撑坐起来,歪着脑袋将那一筷面从下往上卷进嘴里,最后在他筷子尖上吮了一口,又倒了回去,眼睛一直定定锁着他。
  子衿道:“你还要是不是?”
  纪明尘闭上了眼睛。
  过不了多久,子衿推推他:“我吃不下了,搁哪儿。”
  纪明尘起身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喝完,两个人一同就寝。
  子衿原本并不想与纪明尘同床。纪明尘这个人,睡相很差的。但看这床不小,才勉为其难地往里头躺上一躺。他翻来覆去,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睡前想着:“嗯,今天他倒睡得老实,跟个棺材似得陈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别半夜卷我被子。”
  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整个人被挤到了墙边,背后趴着好大一只纪明尘,前胸贴后背,与他黏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腿还蛮横地盘在他膝弯上,生怕压不死他。子衿道了句“我就知道”,拿胳膊肘将他顶开一些,纪明尘睡梦里啧了一声,锦被底下惊涛骇浪,却是手脚并用缠得更紧。
  子衿并不与他客气,一手将他埋在自己脖子上的脸推开,艰难地翻了个身。纪明尘终于睁开了眼睛,木楞地盯着他的脸。
  “你想哪个相好了,搂那么紧。”子衿笑话他。
  纪明尘迟钝地眨了眨眼,又缓缓闭上了。
  子衿大开眼界,心道:“这样的剑修!睡个觉保管被人捅死七八百遍了!”
  当下附在他耳边大喊一声:“纪明尘!楚夫子叫你背诗!”
  纪明尘掀开被子惊坐起:“两个黄鹂鸣翠柳!”
  子衿哈哈大笑,卷着锦被滚来滚去,眼泪都要被他笑出来了:“你怎么只会背这一首啊!”
  他们小时候,父亲找了当世鸿儒楚先生做他们的西席。纪明尘醉心骑马射箭,听到之乎者也,一个头有两个大,每次上课都忍不住要睡着,因此和他交代好,但凡楚夫子有异动,就把他叫醒。但因为他交代纪子矜的时候,生怕话说得不够清楚,还用上了拳头,所以子矜肚子里的坏水就噗呲噗呲直往外冒。他忍辱负重为哥哥望了几回风,在获得了他的充分信任后,有一日突然往他身上丢了个纸团,低声道:“楚夫子要你背杜甫的绝句!”
  纪明尘何等机警,纸团一到,人还在睡梦中,身子已经猴子似得蹿了起来:“两个黄鹂鸣翠柳!”
  满堂皆寂,继而哈哈大笑。
  楚夫子手执《论语》,怒极反笑:“下一句。”
  纪明尘一愣。
  身近的纪子衿轻轻敲了敲书案,纸上写着飘逸的八分飞白:“西出阳关无故人。”他最喜舞文弄墨,一笔狂草摹的是家中某个不知名的前辈文豪,当真老练又潇洒得不像个小孩子。
  纪明尘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眼,对着夫子一捶胸膛,豪气干云道:“西出阳关,无敌人!”
  楚夫子冷笑一声:“大少爷果然人中龙凤,的确天下无敌,天下无敌!我是教不了了!”
  当天晚上纪明尘就被父亲喊去,当着夫子的面一顿臭骂。
  完了纪明尘月下追子衿,把他从云中阁东揍到云中阁西。
  想不到现如今纪明尘早已名扬天下,却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被楚夫子支配的恐惧,子衿乐不可支,抱着肚子笑死在床上。他学着楚夫子的声调,对着纪明尘喊道:“下一句!”
  纪明尘望着他,目沉如水:“两小无嫌猜。”
  子衿道:“诶呀纪明尘,你越活越倒回去了!原本还知道七言对七言呢,现下七言对五言算怎么回事?云中君,你这个文化水平很不行啊!”
  他话说出口就后悔了。纪明尘最厌恶别人说他不行,他一时间得意忘形,怕是犯了忌讳。自见面伊始,纪明尘都没有亏待过他,让他忘了两人之间现下云泥有别。
  不想纪明尘从容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衿大吃一惊。这句话出自《论语》,意思是先学做人,再学诗礼。他笑纪明尘小时候不爱读书,他用此作答,也算不上强词夺理。子衿笑道:“我哥哥好厉害呀,始可与言诗已。”
  纪明尘颔首道:“请赐教。”
  他突然之间这么谦虚,子衿也忙道不敢不敢,倒是一派兄友弟恭。两人洗漱着装,一道在清秋阁用完早膳,纪明尘道了句“有事”,便出门去了,想来要处理王管事昨夜暴毙一事。子衿也不便多呆,自己拖着几十斤的良药想下山,结果走了没几步路就实在背不动了,只好藏了一本莫菩提,自去救人不提。


第三章 另十年凄风苦雨(一)
  子衿撑着油纸伞,拎着一包碎骨、一把小青菜走在弄堂里。孤竹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云中阁占了城北,巍峨恢廓,南城便显得紧凑寒酸了。这里的小路大多连地幔也铺不上,前几天刚下过几场雨,泥地里湿漉漉的,全是车辙翻出来的泥脊。子衿只能挨着街沿走,才能不弄脏他的鞋。他从云中阁回来后,就当了身上的衣服换了现钱,但他舍不得这双鞋。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那么合脚又舒服的鞋了,现在走路很小心。只是他每日要出门赚生计,又要去医馆里照顾小醉,在这三个地方来回地连轴转,一天下来要走二十多里路,这鞋恐怕是穿不了多久。他原本手上就不宽裕,不知这样辛苦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不过他生性乐观,想了一阵便又自言自语:“再苦的日子不是都熬过来了么?现在好手好脚的,有什么可怨声载道。和小醉也终于相认,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他一路想着心事,走到家门口,才发现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单辕,极是小巧轻便,车轮包铁,车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只凤鸟,是云中纪氏的家徽。纪明尘原本在车后头与他邻居说话,看到他来,缓缓迎上,面色不善。
  “怎么到这里来了?”子衿心道纪明尘跟这条小巷子真是格格不入,若豆腐西施知道与他说话的是云中君,大概要昏过去了。“你让马车退出去吧,你停这儿把路都堵了。”
  纪明尘脸色更沉,却给车夫递了个眼色,跟着子衿进门。子衿叫他等等,先拿了一把大笤帚,将地扫了扫,“地势低,淹水了。”
  等将地面清理干净,才扶着门框让纪明尘进来:“小心头顶。”
  纪明尘矮身进门。屋里很暗,幸亏他眼睛够亮,才能看清楚屋子里的格局。这是一进很小的楼房,进门就是一个储物间,半个都被楼梯占了,屋后头是灶间,直通后院。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子衿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招呼他上楼。纪明尘每踩一步,楼梯都吱呀作响,子衿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刺耳。
  上楼之后就是他住的地方,一张木板床,一顶白纱帐,唯一的书桌靠在窗前,桌上摆了几个水桶,和满地的水盆遥相呼应,叮叮咚咚接着屋顶漏下来的天落水。木板床上竟然还长了几朵蘑菇。
  子衿长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我忘了。”
  梅雨季节,楼上也水漫金山,见不得人。
  纪明尘却是撩开白纱帐,在他床上坐下,攥着长眉扫过他这间破阁楼,修长有力的手指慢慢抓紧身下的床褥。
  子衿穷,而且穷惯了,平日里很会苦中作乐。但此时被纪明尘打量着这间屋子,仿佛是被他窥探到了他过去十年中所有的寒酸困苦与走投无路。他想起云中城中轻烟软罗的豪奢华丽,只觉得他家的狗也比自己住得好点儿,实在是做不到安贫乐道,因此出言也冷淡:“我这里不便待客。”
  纪明尘一直攥着他湿寒的被褥,仿佛没有听出他的逐客之意:“你跑什么?”
  子衿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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