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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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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小心翼翼地将陷在皮肉里的沙粒轻拨出来,又用嘴对着手心轻轻呵气,小时候受伤,阿娘总是给她这样轻轻地吹。想到阿娘,她就更加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了。
抚悠想:她虽然在草原上长大,但常听阿耶说起朝中的三省六部九寺御史台十二卫所,故对中原制度也粗有了解。虽然是蒙着眼睛进来的,想来牢狱也无非那几种。长安作为国都,与别处不同,除了关押普通犯人的万年、长安两座县狱,还有关押犯罪官吏及钦犯、重犯的大理寺狱、御史台狱,小偷小摸还进不了这些“门槛高”的大狱呢。她从不怀作奸犯科之心,也自认没有触犯哪条律令。
“难道是因我泄密,与贺倾杯勾结的贪官便将我抓了起来?”抚悠被忽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转念想,“不不!不可能这么快……”
“你就是辛氏女?”
牢门外的声音如一个闷雷轰然在抚悠头顶炸开——辛氏女!
他怎么知道她是辛氏女?
原来他们要抓的是辛氏女!
抚悠霍然起身,抓着木栅叫道:“我……我姓秦,不姓辛,一定是抓错人了,你们放了我吧!”
那狱官模样的人冷笑道:“你既不承认是辛氏女,那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只要遣不良人一查,是清是浊,有罪无罪立见分晓。”
“……”抚悠所使用的公验根本经不住细查,为防暴露身份,不能交给官府。如果没有身份凭证,就是浮户,但此时若能被当做一般的“浮户”对待倒也罢了,可她连当下的住处也说不清楚,说她第一天来长安,鬼也不信,可她又能住在哪里呢?贺家是万不能提的,不然母亲就危险了。或许,抚悠脑中飞快想着,岐王府曾重金相赠,若她将自己跟王府扯上关系,岐王为了自保或许能够救她。可这个念头只是一冒,就立即被掐灭了:“岐王赠金,虽有退婚的缘故,但究竟算是好心,我又怎么能以怨报德?”而更可怕和危险的是,母亲上次的话提醒了她,她对岐王府的信任是多么荒谬而没有根据!
“如果岐王不救我,而是灭口呢?”抚悠心下一惊,庆幸自己没有慌不择言、胡乱攀扯。
矮胖狱官见抚悠答不上来,便认定了她是“辛氏女”,先是拖了疏懒的长腔:“行了,别支支吾吾了,”倏然,断喝一声,“辛氏女,你可知罪!”
抚悠吓得退到墙角:“我不是……我不是……”
狱官指挥狱卒开锁,抬上刑具,指着刑具对抚悠“好言相劝”:“辛氏女啊辛氏女,若不是有确凿证据,街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抓你?我看你小小年纪,怕也经不住严刑拷打,你若老老实实说出贺兰氏下落,本官可免你皮肉之苦。”狱卒用长柄铁器翻拨着烧得火红的木炭,火星噼里啪啦跳个不停,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狱官叹一声:“我是真不愿对小娘子动刑。你想想,你若老实交代,你们母女无非是没为官奴婢,若是命好,将来被哪家王孙公子看中讨了去也不是没可能。你要是死不开口,打死打残了那多可惜。”
抚悠此刻又悔又怕,悔的是不该出来乱跑,横遭此祸,怕的是难道真要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而唯一可以安心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母亲的下落,她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他们!
矮胖狱官见抚悠沉默抗拒,指挥狱卒道:“把她绑起来!”两大汉一左一右架起抚悠,将她五花大绑在木桩上。“辛氏女!”狱官喝问,“贺兰氏现今身在何处!”
“嗤——”烧得火烫的烙铁浸在冷水里,叫嚣着冒出白烟,魑魅一样狰狞地扑向抚悠。
若是换了寻常小娘子,恐怕早就吓晕过去,也就是在遒风赤日下长大的抚悠,射过雁,砍过狼,见过杀人,见过草原贵族凌|□□隶,知道血腥,知道残酷,才能强自镇定,暗暗分析:“既然他们已经确知我是辛氏女,怕是逃不过了。父亲的冤情,夏尔的托付,我原本不知向谁求告,害怕求不当人,反自投网罗,现在既然被捕,这已是最坏的结果,还有什么好害怕?”
“快说!”狱卒吼道。抚悠被这声暴喝吓得心下打了个突。红红的烙铁“面目狰狞”、“磨牙吮血”般贴近她脸颊。“我说!我是辛氏女!我有冤情!家父是被冤枉的,他没有投敌叛国!西突厥进犯伊州西州,是努|尔|多设主使!罗民可汗亡故,新即位的玉都兰可汗阿史那夏尔是努|尔|多的侄子,努|尔|多大权在握、野心勃勃,是时父亲病重,已无力阻止。努|尔|多记恨父亲,连我和母亲也是被他赶出草原,如果父亲投靠努|尔|多,我们怎么会有这般遭遇?此次我回长安,除了安葬父亲,还受夏尔之托,将他的请求转达圣听,若朝廷能出兵帮他铲除努|尔|多,夏尔会像他的父亲罗民可汗一样效忠朝廷!小女子句句属实,企望明察!”
抚悠的这番话显然在狱官意料之外,他沉思片刻,冷笑道:“你以为编这么个谎话就能欺瞒本官了?”抚悠争辩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就算到了圣人面前,我也会这样说!”
若她真能挣到面圣的机会,也许她能亲口为父亲辩白,而圣人会明察秋毫。过去不也有过赵氏孤儿、缇萦救父的典故吗?虽然那样的故事连夏尔都要嗤笑:“你们的可汗都是好人,做坏事的尽是别人,这都有人信!”夏尔啊,真是个不太纯朴的突厥人。
“圣人?”狱官哂道,“辛黯的案子就是圣人钦定,怎么,你还想翻天吗?辛黯冤不冤我不管,本官只想知道贺兰氏在哪里,快说!”
“庸官!”抚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说什么?”狱官被惹怒,啐一口,“跟你说话简直白费口舌!来人,先鞭她二十,看她老不老实!”
狱卒上前,笑道:“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打坏了实在可惜,先让你看看这鞭子的威力。”说罢甩开膀子“啪啪啪”鞭抽抚悠脚边,铁鞭打在青石地上火星四溅。
抚悠吓得浑身冷汗:这鞭子打在身上还了得?不能就这样吃眼前亏!
“别打!别打!我说!”
“呵,”狱官嗤道,“不动真格的,你还想不通,这就对了,你早说,我们彼此都省事,说罢。”
“在……在……在我阿伯家。”
抚悠并不是“想通了”,她是早就“想好了”:她绝不会供出母亲,是该咬紧牙关,从容受刑,丢掉半条性命,甚至受刑不过而死?还是至少拉上她那无情无义的大伯垫背?一旦她死死咬住辛酉仁,他若交不出阿娘,他当然是交不出的,就难脱‘窝藏’之嫌,即便没有杀身之祸,至少也是起复无望了吧,甚至会被流放。抚悠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死亡面前最炽烈的情感居然是恨,如果她现在不报复那个鸠占鹊巢,把她和母亲拒之门外的辛酉仁,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就是死,也要拉他垫背!
☆、玄青策
“阿璃,醒醒。”
梦里还在跟夏尔抢着黄羊腿,忽然有人推她,抚悠翻了个身,试图继续入睡,要把那个总是一副傲慢神情的金发小王子打倒在地,一边抓着羊腿大快朵颐,一边听他嗷嗷求饶。
“啊——”抚悠惊叫一声,人已被从毡毯里捞了出来,被阿耶修长结实的手臂揽在怀中。阿耶用新长出胡茬的下颌蹭着她的脸。“醒醒,阿耶带你去骑马!”声音是那种溢出胸膛的男人的豪迈和父亲的骄傲。抚悠也已醒了大半,两个小拳头揉揉眼,又伸手去捏阿耶的下巴。阿娘嫌阿耶的胡子太久不打理,已乱得无法修饰,索性收拾得光溜溜的,要他重新蓄起,不管阿耶再不愿意,到底是没逃出阿娘的手心,不过胡子倒是长得很快。抚悠觉得那青青的、方方的下巴很是好看,摸着扎手,又痒痒的。
辛玄青见女儿醒了,抱着她转起圈来。抚悠“咯咯”笑着,又喊道:“耶耶,耶耶,我们快去骑马!”辛黯便放下女儿,给她穿起衣裳。抚悠心急,也拉拉这里,扯扯那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四只手,竟穿的袖子不是袖子腿不是腿。贺兰氏走进毡帐,看见父女俩窘迫的样子笑弯了腰。抚悠一只胳膊卡在衣服里,苦着脸喊“阿娘”。辛黯回头对妻子讪笑,自觉地让到一边,把“残局”交给妻子收拾。
“阿娘,耶耶要带我去骑马,我还没骑过马呢!”抚悠兴奋地叫着,眼睛看着阿耶。
“知道,知道,从昨晚开始你都说了十几遍了。”贺兰氏的语气里却并没有责备和不耐。
清晨,朝阳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照耀着远处的峰峦和近处的毡帐,契苾那忠赶着牛羊去河边饮水。抚悠说:“那忠,耶耶要带我去骑马呢。”契苾那忠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总是闲闲散散地骑着一匹跛脚的老马。他此时倒骑在马背上,口中衔着草,斜眼望了望天,惹她道:“好啊,等你学会了骑马,要找我比试比试,我一定让你输得哭鼻子,哈哈。”说完他拍一下马屁股,嚣张地骑着老马一拐一拐地走了。
抚悠冲着那忠吐舌头,转身见和雅提着木桶去挤羊奶,又兴奋道:“和雅和雅,耶耶要带我去骑马呢。”和雅十六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听说翻过东边的山丘有美丽的焉支花(红蓝花),小抚悠,你能采些给我吗?”抚悠一向觉得和雅生得极美,她笑起来,略黑的肤色中透出红润,更加动人了。贺兰氏在旁边抱歉道:“这孩子,见了谁都要说呢。”和雅捋着耳边碎发,又笑起来:“叶护(官名)的女儿可不能不会骑马呀。”贺兰氏低头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蹲下来嘱咐:“可要小心。马背上可不比平地。”
“担心什么?不是有我吗?”辛玄青牵马过来,一只手臂捞起女儿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把女儿圈在怀里,转头对妻子道了声“我走了”,手腕一扬,鞭稍清脆地将空气击破。骏马奔驰。
“耶耶,我要飞起来了呀,哈哈!”抚悠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
“哐当!”飞驰中的马车碾到石块,猛烈颠簸。
“阿耶……”抚悠迷迷糊糊地喃呢着,睫毛闪动,缓缓睁开双眼,一张瘦消的脸的轮廓在昏黄光线下渐渐清晰起来。她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怎么是你!”语气里七分惊疑,倒还有三分恼怒。
贺倾杯心下苦笑:“姊夫在阿璃心中那是神祇一样的存在,她刚才误叫了我一声‘阿耶’,此刻定要迁怒于我。我这个舅舅怎么就做得这么不讨好?不过,”他又想,“这孩子睡着的样子倒是比她醒了可爱。”
“这是哪里?”抚悠不理会兀自出神的贺倾杯,翻身起来掀帘张望,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车外亮堂堂得晃眼,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因是冬季,大雪过后,天地之间惟余莽莽。
“这是哪里?”抚悠回身盯着贺倾杯发问。后者递上一个手炉,她却不领情。贺倾杯笑着把手炉抱进怀里。他把自己往貂裘里蜷了蜷,倚在隐囊上,神情惬意地淡淡道:“宽心吧,已经过了潼关,正在往洛阳赶,今年的上元节可以在梁都过了。”
“我们现在已经在梁国了吗?”抚悠大感惊异,一觉之前她还在长安的大牢,一觉醒来,竟已不在长安了!“不错。”贺倾杯微微勾起嘴角,笑着点头。抚悠凝眉,忽然抓住贺倾杯:“我阿娘呢?”
贺倾杯早知她有此担忧,拍拍抚悠的肩,安慰道:“放心,按路程阿姊应该已经到了我的洛阳别业了。”抚悠见他眼神坦荡,不似说谎,方才安心。她环视四周,见这车子不大,里面却布置得十分精当舒适,终是有些尴尬地开口问道:“我……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贺倾杯“呵呵”笑道:“我是商人,商人自然用商人之道。”这样的答案并不出人意料,非但是将她这“犯官眷属”救出,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办好过所、通关文牒等一应文书,若非财大气粗、官商勾结而不能为。抚悠原看不起贺倾杯的“钱”,现在却被这“阿堵物”所救,很觉尴尬。
贺倾杯倒也善解人意,岔开话题问道:“你在狱中说‘得《玄青策》者得天下’,《玄青策》是什么?姊夫生前真有这样一部著述?”如今中原板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谁若是手握一卷“得之者得天下”的兵书,可胜过金山银山,兴许抵得上半壁江山。贺倾杯这样的有心人不可能对此不感兴趣。
抚悠见他信以为真,不由好笑:“我蒙他们的。他们找不到阿娘,又来逼供,我只好说谎,缓兵之计而已。”
“啊……这样……”贺倾杯是明白人,黄石公传张良《太公兵法》这事说来是件美谈,但终究有些神乎其神,他也不会相信仅凭一部兵书就能左右天下,得天下要的还是天时地利人和。可多少还是有些惋惜,因他至少觉得可能会有那么卷书,即便不能“得之者得天下”,一代名将的心血之作也足以传之后世——况且,这谎已引得某人“蠢蠢欲动”了,怕他会更失望吧。
贺倾杯这边失望,抚悠却也是忧心忡忡:“罗民可汗去世后,□□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临行前答应了夏尔为他争取晋廷的帮助,可现在却踏上了远离长安的道路,岂不是南辕北辙?就算我不能完成夏尔的托付,哪怕我能回到他身边、帮他与□□多周旋也好,他脾气暴躁又冲动,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老吴,到哪里了?”贺倾杯扬声问车外。车夫道:“阿郎,今晚要在桃林落脚了。”贺倾杯对抚悠解释:“今晚在桃林县落脚,两三日就能到洛阳。”忽又想到:“从此北去,石州九凤山上有我的一位好友,此人姓王名儒字辅仁,出身太原王氏,为人却有些不羁,少年时慕秦汉游学之风,四处游历,年纪大了才在九凤山上隐居。他博通经史,又擅韬略,更使得一手好剑,是梁国一顶一的名士。朝廷几次请他出仕,都被他拒绝。他这人除了厌恶做官,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名声大得很……”发觉抚悠似乎心不在焉,贺倾杯问:“你在听我说吗?”
“啊……”抚悠回过神来,敷衍道,“我……,我想还是先见阿娘吧,她一定很担心我们。”
贺倾杯笑道:“那是自然。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拜访他,如何?”抚悠胡乱点了点头。
夜里在桃林县落脚,原来早已来了接应之人。那奴婢姓段名嫣,人如其名,杏脸圆腮,娟美可人,可抚悠一旁瞧着,觉得她与长安贺宅里那些婢子大不一样。
虽然这阿嫣一脸伶俐模样,可贺倾杯不发话,她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恭敬地站在一旁,而贺倾杯发了话,她又是有问必答,句句妥帖。贺倾杯问她何时到的,她便答:“一早就在这里等着阿郎和小娘子了,可急坏了。”贺倾杯又问她家中情形,她便道:“一切安好,阿郎宽心。”贺倾杯叫她服侍小娘子,她便上前对抚悠行礼:“小娘子安和。贺娘子身子大好,小娘子勿念。已为小娘子备好了温汤,请小娘子沐浴。小娘子洗却风尘,待见了贺娘子也不至太过憔悴,令娘子心疼。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她这一串“娘子”、“小娘子”说得倒是口齿伶俐,却听得抚悠头大,便对她道:“你唤我三娘吧。”她在族中还有两个姊姊。又思忖阿嫣说得在理,便道了声谢,请她带路。阿嫣掩口而笑:“三娘怎生如此客气?”主人与奴婢有着天然的身份界线,故而乍然见着这么位没架子的小娘子,阿嫣既觉好奇,又觉欢喜。
阿嫣将抚悠引入房间,房内早生了炉子,暖烘烘的,水也已经烧热,两个婢子正掺着凉水,阿嫣上前挽起袖子手臂伸进去试温,兑好后便对抚悠道:“三娘,汤已好了,我为你宽衣。”
“我自己来吧。”除了阿娘,还没人看过她洗澡,让人讨厌的夏尔除外的话。抚悠坦率道:“我从前没有这么多规矩,也不习惯。”阿嫣先是惊讶,继而露出了然的神情,招呼其余二人出去,又背过身道:“三娘,现在只有我了,你换好了衣裳再唤我,我服侍三娘沐浴。”
抚悠见她如此,也不好再拒绝,便脱了衣裳泡进水里。阿嫣散开抚悠的头发,用混了奇香的澡豆,辅以浆水为她濯发。抚悠问:“这里面有什么?”阿嫣道:“有猪苓、茅霍香、香草、麝香、干荷叶、甘草、白芷。”抚悠偷偷“嘘”了口气,这些东西她从前只听阿娘和姨母说过,还是头一回用,在草原上,最奢侈的也就是母亲用益母蒿灰淋出的灰水来为她洁身濯发了。
“三娘的头发真好。”阿嫣笑说,又道,“三娘不觉得这水不一样吗?这可不是当地的河井之水,是我从百里之外山上带来的泉水。”抚悠心想:“在草原时能洗回澡就不易了,哪里还管是什么水。”因又笑道:“我倒是觉得你不一样,跟长安家中的婢子。”
“我们跟她们可不一样。”抚悠听见阿嫣几不可闻的轻“哼”声,心下更好奇,转身趴着桶沿,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问她:“有什么不一样?”阿嫣神情不屑,撅嘴道:“她们还不知是阿郎从哪里买来的呢,没规矩。”抚悠听这话里有趣,心道:“听阿嫣的意思,洛阳的婢子看不惯长安的婢子。还有,阿舅在长安就没有主人的架子,回到洛阳,眼前这一个个奴婢就全都安安分分,惟命是从了。真是奇怪……”可抚悠的好奇也只到此为止,因为阿嫣叫了起来:“三娘这是受伤了吗?”
抚悠左肩锁骨处有一块伤疤,虽然不大,而且看似年久消退,却仍然跟周围雪白的肌肤形成对比。其实抚悠也想不起这块疤是怎么落下的了,连阿娘也说不记得了,只是她隐约认为是被一种像鹅又似鸭的大恶鸟啄伤,因为她好像从不喜欢这类扁嘴有蹼、生活在水边的扁毛畜生。
“是被阿罗罗啄伤的。”抚悠道。
“阿罗罗?那是什么?”阿嫣从未听过这种东西。
抚悠笑道:“《山海经》有载:‘又西三百里五十里,曰莱山,其木多檀楮,其鸟多罗罗,是食人。’阿罗罗就是吃人的大恶鸟啊。”声调愉悦地扬上去。
“嘻,三娘太会说笑了。”阿嫣笑得前仰后合。
抚悠将身子沉在水下,心想:“我可不是说笑话。”
“大恶鸟!大恶鸟!”夜里抚悠被梦惊醒,她梦见一只大鸟向她扑来。梦里她还很小的样子,鼻涕眼泪地乱挥着手臂驱赶恶鸟,而大鸟后面,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童子。
抚悠辗转反侧,冥思苦想:到底是谁?是谁捉弄她,令她狼狈至极?似乎不是夏尔,那时她已记事了。难道是她的堂兄弟?又好像年龄不合。打个哈欠,抚悠恨恨地想:“最好别让我记起你是谁!大恶鸟!阿罗罗!”
☆、上元节
贺倾杯的洛阳别业在洛阳城南,伊阙东山,其时苍山负雪、水落石出,并未见景致有何特殊,倒是阿嫣滔滔不绝地将此地山水之胜、景色之佳描绘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自豪模样让抚悠暗暗发笑。两人虽主仆有别,可原本是一样年纪的小娘子,抚悠又不同于从小意气骄奢、颐指气使的贵族少女,几日相处下来,私底下便如朋友一般了。这也使得抚悠因丧父和离开草原、告别朋友而暗淡的心渐渐明朗起来。
琵琶峰下,依山傍水,便是贺氏庄园。抚悠下车时着实震惊不小,在长安她见弘义宫轩峻壮丽,便腹诽岐王骄奢淫逸,可如今眼前一个洛阳商人的别业雕墙峻宇,比屋连甍,丹槛炫日,绣桷迎风,实在也不比长安的亲王府邸差啊!倒显得弘义宫寒酸了。
贺倾杯解释说:“自汉以来,长安地近夷狄,久经战乱,倒是洛阳相对安定,又四通八达,财货汇集。虽都说长安是帝王根基,有帝王气,可自西汉以后也再没有统一的中原王朝定都在那里,说难听点儿,也就是徒有虚名,还有个空架子罢了,其繁华富庶更不能与洛阳相比,改日带你入城,你便知晓了。”
抚悠瞥他一眼,哂道:“害国肥己而已。”甩头昂首走在前头。贺倾杯倒也不恼,只觉她孩子气得好笑,催着一旁傻站的阿嫣赶紧上前引路。
先时抚悠被抓,贺倾杯隐瞒了阿姊,只说城中风声不好,要将她送出长安,为确保安全,要她跟女儿分开出发。贺兰氏慌乱之中并未起疑,但一路上也渐想明白:就算要她与女儿分开,何至于连见上一面都不能?一路颠簸加上担忧,病情反复,不见起色。今日母女相见,倒一下子好了大半,倚着迎枕说了半天话,胃口也大开,喝了碗乳粥,并吃了两块龙凤糕。
抚悠虽有许多话想跟阿娘说,可见她病情才见起色,不愿她劳神,便推说自己累了,想要休息。贺兰氏笑道:“也是,你也是赶了几百里路了。”抚悠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听见阿娘叹息道:“阿璃,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吧。”贺兰氏见女儿仍穿着自己改的旧衣裳,一面叹气弟弟太由着外甥的性子,哪怕逃难都照顾她的尊严,一面更叹息女儿的固执。
抚悠知道即便是贺家的婢子也没有穿成这样的,自己实在是格格不入了,可她……
贺兰氏屏退下人,对女儿道:“阿娘知道你不愿受别人的‘施舍’,可从长安到洛阳,我们母女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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