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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解忧思-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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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忧离再干一碗,脸已泛红,眼角开始乱飞桃花,他揽过相王的脖子,低声问道:“听说你府中有个琵琶女……”后者心领神会:“回头我就把她送到岐王府。”
  “好兄弟!”李忧离当胸捶了弟弟一拳,转身上马,对兄长与相王一抱拳,扬鞭打马而去,只听他高歌道:“风萧萧兮潏水寒,壮士一去兮保国安,探虎穴兮入蛟宫,三军奋勇兮必凯旋!”
  ……
  抚悠这一箭却是射失了。
  贺倾笑道:“愿赌服输。”抚悠心下大不乐意,可又不愿失信。贺倾杯道:“走,再带你去个地方。”他带抚悠去的是一处制作弓箭的作坊。巨大的作坊,分别按干、角、筋、胶、丝、漆六才设置,斫木刨木,木屑飞溅,煮皮熬胶,热气腾腾,工匠各司其职,流程顺畅。
  抚悠随贺倾杯随意走走停停,心中疑惑:兵器制造历来为各国重视,如晋和梁都在兵部下设军器监,领甲坊署、弩坊署等,按统一的标准打造兵器,包括由朝廷供应的甲、弩、矛、槊、具装、弓、矢、胡禄、横刀等。重要的兵器上还要物勒工名,也就是刻上工匠和层层监管官吏的姓名、制造年月,以备查验。制造不良者,相关人等会被追究责任。“此地怎无兵把守?莫非这弓箭作坊也是阿舅开的?”抚悠问。
  贺倾杯笑而不答,引着她穿过前院,进了后院一间大屋。屋中并不很整齐地堆放着制好的木弓。贺倾杯随意挑了一张,问抚悠道:“如何?”
  抚悠握弓,端平手臂,上上弓弦,拉了几下,又仔细观察清漆下弓臂的木纹,再用双手掰弓臂,查看硬度和韧性。贺倾杯微微笑看,见抚悠皱起眉头,才问:“这弓不好吗?”抚悠抬头看他,不知该不该说。“无妨,你直说。”贺倾杯过去支开一扇窗,房中有些许发霉的味道。
  抚悠道:“判断一张弓是否良弓,首先就要看它的选材是不是符合《考工记》中对六才的要求。” 她将《考工记》中的“弓人为弓”一篇简单介绍,然后指出手上这张弓的缺点,“弓臂硬度差,木色浅,木纹疏而斜,既不是上等木料,也不是木材最好的部分,更没在最合适的季节砍伐,这些都会影响射程和准头,用力过猛或不当,弓臂还有断折的危险。单就这点而言,说是半废也不为过。”她心下寻思:“刚才我射雁用的弓,上手便感觉不佳,只是弓臂上裹了华锦,看不到木纹,不会也是这等货色吧?”
  贺倾杯接过弓,对着阳光眯了眼看:“嗯,有道理。还有吗?”
  “有。”抚悠蹲下又挑了几张给贺倾杯看,“阿舅你看,这些弓大小各异。制造军器历来注重标准统一,一是为了方便替换部件,二是为了让士兵用所有的兵器都一样得心应手。你看这些弓大大小小,纹理、硬度、韧性都不同,用惯了这一张,换一张就可能射不准了,在战场上,这可不是小事。”
  “制作一张良弓,每道工序都有它最适宜的时间,譬如冬天砍的木头木质最好,秋天黏贴筋角最牢固,算下来制一张良弓总要个一年半载才行,可我见此处制作只求速成,怎么能造出良弓?”
  “再者,”她环视所在的屋子,“这地方潮湿发霉不通风,弓臂变形,弓就废了。”
  “哈哈!”贺倾杯听完击掌赞道,“果然是将门虎女呀!”
  被称赞的抚悠倒有些不好意思,谦逊道:“阿耶常说,作为一个士兵,了解兵器就要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譬如这弓,就是射手的手臂。我从六岁习射,知道这些不算什么。”
  贺倾杯点头,道:“那如果给射手配备劣弓,就等于未战而先断其臂,对吗?”
  未战而先断其臂!抚悠倏然瞪大了眼:“阿舅的意思……”
  贺倾杯轻笑道:“朝廷制造兵器,无非就是民部拨钱给兵部,兵部拨钱给军器监,军器监领各署负责具体营造。但并不一定所有的兵器都交由军器监做,还可以将一部分分给商人,当然,给哪个商人,里面可就有文章了。”笑笑,又道,“商人做好处有二,事半功倍,用钱愈省。”
  “用下才替代上才,自然省钱。省下来的钱又可以与兵部官员拉拢关系。”
  贺倾杯捏着下巴点头道:“孺子可教啊。”
  抚悠皱眉:“御史台呢?就无人能管?”
  贺倾杯叹气道:“我做这些事,自然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能轻易让人抓了把柄。”
  两国交兵,各为其主,阴谋阳谋,出奇制胜。这些东西将门出身的辛抚悠自然耳熟能详,但她不曾见过原来“阴谋”可以这样无孔不入、釜底抽薪,从里到外地腐蚀敌国、掏空敌国。只是对没有从中得到一文钱好处的士兵来说,真的就只是“草菅人命”而已!
  “有阿舅这样的谋士,真是相王之幸。”不由自主已是嘲讽的口吻。
  贺倾杯却似浑没听出话中讥诮,笑道:“没有相王支持,我哪里做得成这样大的买卖?”
  抚悠附和着笑了笑,忽又问:“阿舅,晋军此次伐蜀用的不会也是这样的兵器吧?”既然他为相王谋划,这也是借刀杀人、消除政敌的好手段,他不早就从造船的木料上做了手脚吗?
  贺倾杯笑问:“你怎么想到这个?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抚悠道:“阿舅说过要帮相王铲除登基的障碍呀。可我觉得现在不是时机,过早的内斗只会虚耗自己的实力。巴蜀之地乃天府之国,又未经战乱,难得的富庶平安。若岐王拿下西蜀,晋就有了向东、向南扩张的坚实后盾。角逐天下最终还是要看梁、晋、赵三家,到那时相王再与岐王争也不迟。”
  贺倾杯佯作沉思,长长叹道:“你说的不错,可如果我消息不错的话,李忧离正是今日开拔。”
  抚悠急道:“阿舅的意思是说来不及了?!”
  贺倾杯看看外甥女,忽然笑起来,打趣道:“看你紧张的,李忧离跟你什么交情啊?”
  抚悠恼道:“就事论事而已!”
  贺倾杯大笑:“好,就事论事。”他将窗关了,引着抚悠向外走,边道:“不用担心,这是杀手锏,要留下来对付最难缠的敌人,可不能过早暴露、打草惊蛇。”
  抚悠听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她刚才还真是为李忧离捏了把汗,可她又对自己的想法大皱眉头:她担心什么呢?她想:“我是担心阿舅和相王的大业,才不是李忧离的死活!”
  日头已西,二人打马赶回山庄,途经香山寺时贺倾杯特特进去上了炷香。抚悠觉得奇怪,可也没问,只是跟着跪在蒲团上。抬头仰望宝相庄严的大佛,也不知该向这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求些什么,蹙蹙眉,索性就求西南战事大捷吧。手心向上,贴于蒲团两侧,拜了三拜。
  回到家中,饭已端上,有五生盘、鲤鱼鲙、鹧鸪羹并时新青菜和粟粥、蒸饼。原本晚上这一餐尚清淡,但贺兰氏想到弟弟和女儿在外面跑了一日,便特意嘱咐厨下做了几道荤菜。抚悠累得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贺兰氏抱着女儿,抚着她的背,宠溺道:“贪玩,闹了你阿舅一日。” 
  抚悠从母亲怀里拱出脑袋,朝贺倾杯眨眼,后者在婢子端过来的铜盆里洗了手,边笑道:“不妨事。”
  贺兰氏抚着女儿的乌发:“明日上巳陪阿娘去北邙山,几位夫人约我去踏青,特特要我一定带上你。”
  抚悠顿时垮下脸来,叫道:“那可不行,阿舅已答应明日带我去邙山凭今吊古了!”
  贺倾杯一怔,他委实不曾答应过。
  *******
  三月三,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
  这里曾经是“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的洛阳,也曾是“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的洛阳,洛阳城中多冠带,北邙山上少闲土。贺倾杯与抚悠驱马徐行在山坡上。“阿舅,你知道长安的消息吗,你说晋能赢吗?”抚悠问。
  贺倾杯却反问:“姊夫说晋能赢吗?”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抚悠点点头,便将父亲预言“晋军必败”之事细细道来,末了道:“阿耶生前为伐蜀谋有十六字:用人勿疑,用财勿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人勿疑’说的是鲁国公赵知静与亡陈诸将。赵知静与皇帝宠臣魏国公卢矩有隙,屡遭排挤,不受重用,但他是蜀人,少时游遍巴蜀,晋军中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蜀地山川地形。而陈朝灭亡后,不少大将北来投晋,他们的优势在水军,如果晋想从水路进军,甚至看得更远一点,要迅速组建一支能南下破赵的水军,就必须任用这些南来将领。‘用财勿吝’说的是要用金银布帛稳住北西突厥,买通梁国,这样才能腾出手来,专心伐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的是水陆并发,分兵惑敌,审时度势,选择战场。”
  贺倾杯既与宫中有密切联络,即便不能详知作战计划,但探听到军队调遣、鸿胪出使这样的消息尚不算难。他笑言道:“若是如此,你大可放心了。这次不单赵知静,凡是能打硬仗,挂着‘名将’头衔的,除留了渤海王李政通,平凉王李政和及几员大将坐镇边境,其余无不被李寄清派在儿子手下,至于不派这两位宗室大将,恐怕还是顾虑到侄子调不动叔叔。八大总管,一色精英,即使岐王不出中军大帐,不拉一弓,不放一箭,只不要自不量力、太过愚蠢,我看有八成胜算。”贺倾杯弦外之音讽刺李忧离“将军卖命,亲王领功”,不过关陇贵族尚武,子弟到了年龄都要去军中历练倒是真的。
  抚悠又问:“那么多木材被运来洛阳,岐王拿什么造的船?总不是用纸糊的吧?”
  贺倾杯淡淡道:“他拆了弘义宫的大殿。”
  拆几根梁柱对建造一支水军不过杯水车薪,可决战的态度却令人振奋。更重要的是长安的百姓怎么想,晋国的百姓怎么想?他们知道一个皇子能拆了自己的宫殿去打仗,那还不兵士奋勇,百姓归心?赢不赢西蜀尚且不论,李忧离已率先赢得了民心!李忧离能轻松将难题逆转成优势,可见此人绝不简单。
  抚悠暗道:“为什么阿舅看好的是相王?我倒觉得岐王有过人之处。”
  “知道昨日我为什么带你去弓箭坊吗?”贺倾杯道。抚悠想了想,摇头:“不知。”
  邙山郁郁,数几兴替,对此情景,贺倾杯心中浩荡:“春秋战国时大小诸侯连年征伐,死人无算,如果没有秦国的崛起,华夏的统一,大大小小的杀伐就永无止息。东晋以来,胡人侵扰北方,南方频频易主,中原板荡,天下大乱,就是因为没有统一,使那些狼子野心之辈不惜涂炭百姓,妄图逐鹿。我以商人的身份为掩护,贿赂高官、打压忠良,以腐化梁国朝廷,取得内部消息,至于制造劣等军械,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件。我做这些,死后要堕阿鼻地狱,可这又如何?‘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正菩提’。杀戮固不为我所欲,但英主出世,以杀止杀,结束战乱,这才是天下大幸!”
  抚悠心底在洛阳安逸生活中久已沉寂的豪情也被激发出来:“阿舅,我懂。”贺倾杯赞赏地看她一眼,转头双手拢在嘴边,长啸一声,声震山林。父亲也善长啸,在茫茫无垠的草原上,悠长的调子起伏如峦,抚悠便也跟着学,但她是女子,少有机会放肆,而此刻却非长啸不能纵情。她啸声婉转清越,又与男子不同,贺倾杯十分欣赏。抚悠见他兴致奇高,乘机问道:“阿舅,你提起过的王公真那么了不起吗?”
  “当然!”贺倾杯笑道,“他可是个通晓天文地理、谈笑天下大势、广交豪杰、鄙视权贵的山中奇人、当世孔明。当世之中,我所敬佩者,唯相王与王公而已。”
  既如此……抚悠道:“阿舅,我想上九凤山!”
  贺倾杯大吃一惊,他看着外甥,见她神情严肃,不似玩笑。抚悠又确定道:“阿舅,我想上九凤山拜王公为师。”“你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贺倾杯不解,“是在洛阳住得不惯,还是有人欺负你?”
  “不,我不是突然这么想,我一早就有拜师的想法,只是阿舅生意繁忙,难得在家,不得机会告诉阿舅。也并非因我在洛阳不好,家中奴婢侍奉得甚为妥帖,把我当半个主人伺候,但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是因为□□逸,我才不愿继续沉溺下去!”
  贺倾杯摇头:“孟子之言固然不错,可你只是女子,阿舅又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你。”
  抚悠道:“阿耶从未把我当寻常女儿教养,他教我习武,还笑言‘焉知女子便无王佐之才’。我并不奢望能成王佐,可难道只是把时间花费在穿衣打扮,附和着贵妇炫富斗艳,称赞绮靡空洞的诗歌,‘兴致勃勃’地听她们炫耀美酒美食和对家奴作威作福,甚至打杀取乐上吗?相王运筹帷幄,阿舅暗中辅佐,我知道自己固然做不了相王和阿舅做的大事,但也不想只是游园宴会、夜夜笙歌。阿舅,你看这洛阳城,几番兴盛,几度烽火,如今风云再起,我不想只做一个看客。”
  

☆、河东行

  贺倾杯对外甥的志向十分支持,但却还需说服贺兰氏。贺兰氏所担忧者,无非是女儿到了婚嫁年纪,恐耽误终身大事,贺倾杯便道“把阿璃许配给那些洛阳城里的纨绔子弟才是真正误了终身”,还说“以阿璃聪慧,若只在家中做寻常女子教养可惜了人才,也不是姊夫之意”,又保证外甥的婚事他会上心,一定找个人品、家世样样般配的,贺兰氏才勉强同意,但对自小不曾离开身边的女儿仍是不舍。
  抚悠得偿所愿,固然兴奋,但不舍之情亦同母亲,可她却反而安慰母亲,说些“女儿也舍不得阿娘”啊,“阿娘要保重身体”啊,“女儿有空还给阿娘抄写佛经”啊之类的甜言蜜语。教贺兰氏又爱又恨。
  贺倾杯将一切准备妥帖,一旬后便得启程。抚悠装了满满五只大箱,除三个衣箱装了四时衣裳和妆奁外,还装了两箱字帖书卷和抚悠用惯了的象笔、鸡距笔、紫毫笔、辟雍砚等,钱自然也不缺。贺倾杯还送她一只五弦螺钿琵琶。螺钿五弦正面是骑驼人抚弹琵琶,背面是螺钿宝相花鸟纹,做工精妙绝伦,拨片一弹,更是不同凡响:索索如秋风拂松,泠泠似山中鹤鸣,掩抑恰水冻咽流,五弦并奏,嘈嘈切切,铮铮如珠落玉盘。抚悠向阿舅要了一匹焉耆马。焉耆马善奔,一日能行六百里,身体魁伟壮丽,又称“龙驹”,是上等好马。这马还有个别称叫“胭脂马”,一说是中原人将“焉耆”误做“胭脂”。这匹焉耆马,四岁齿龄,如龙似虎,毛色胭赤,飞奔起来如火卷大地,抚悠甚是喜爱,给它取名叫“火鹞子”。
  临行当日,母女难免相拥哭泣一番,贺兰氏又嘱咐了好些话,抚悠一一应了。与母亲相扶着出了大门,抚悠见门前车队浩浩荡荡,除了一辆精致的人乘马车和四辆载物的马车,另有三十多个骑马的健仆将车队前后左右护住。他们腰间挎刀,手中持杖,样貌也甚是凶悍。小仆安思慎骑马绕着车队清点一圈,来到贺倾杯身前下马,叉手行礼,报说人马齐备,可以出发。贺倾杯颔首,思慎上马而去。
  抚悠惊诧地问:“怎么这么些人?”贺倾杯却不解释,只道:“路上就知道了。”车队缓缓驶离伊阙别业,过河阴、渡黄河、过济源,次日,穿王屋,进入垣县,这已是河东地界了。可车队却在垣县走不动了。
  抚悠在车上小憩,听见耳边隐隐是嘈嘈杂杂的呼嚎声、呼喝声,睁眼见阿嫣正从帘逢里向外看,她也凑了过去,只见路旁竟是破衣烂衫的老弱妇孺,围着车队乞讨。
  “这是怎么了?”抚悠惊讶。
  阿嫣对此倒是见怪不怪:“是饥民。” 
  眼见马上健仆呼喝着用木杖驱赶饥民,抚悠此时才明白贺倾杯为何要带这么多随从。“停车!停车!”她拍着车厢大喊。马车甫一停下,她就跳下来,跑到贺倾杯马前,牵着他的马缰道:“阿舅,别让他们伤了人,我们车上带的吃食分与他们一些不好吗?”阿嫣也跟了过来,扯了抚悠的袖子小声道:“三娘不可,要是起了头,就走不了了!”被拂逆了的自认善良正义的小娘子顿时来了脾气,哂道:“你倒是富贵人家的奴婢,不愁吃穿,饿死人也与你无关!”阿嫣被她一说,一下红了眼眶。
  贺倾杯跳下马来,瞥了抚悠一眼,道:“阿嫣也是饥荒年里被父母卖了的。”
  抚悠心下一沉:舅舅的语气不是责备,而是失望,是对她自以为是和不问缘由,随意责难他人的失望。抚悠心下羞愧万分,阿嫣却抹抹眼泪,反而安慰她:“三娘,我没事。”抚悠握了她的手,二人无言。
  车队一停下,饥民就围了上来,贺倾杯走到一位老妇跟前,问道:“阿婆,这样的饥民垣县有多少?”
  那阿婆佝偻着身子,颤巍巍道:“郎君好心,地荒了好几年,年年都是要饭的老人孩子,也不知有多少。”
  “我们要北去石州九凤山,路上还有饥民吗?”
  “郎君问得巧,老妪家正住在九凤山下,一路乞食过来,我们听说朝廷在洛阳有两口大仓,里面有吃不尽的粮食,所以都往河南赶,这里聚得人算是多的了。”
  “县里没有人管吗?”他问的是垣县管不管流民涌入洛阳,依往年成例,各地饥民是严禁涌入京畿的。老妇却是误解了,边以袖拭泪边道:“差役们只管拿人催租,哪里管人死活?”
  贺倾杯也只得默然,施了一礼,道:“多谢阿婆。”转身对小仆思慎使个眼色。
  思慎会意,跳上一辆载货的马车,对四周饥民大声喊道:“各位阿翁阿婆娘子们,我家主人好心,给你们备了蒸饼。你们排好队,人人有份,不要争抢!”说着将盖在车上的麻布草席一掀,里面露出满满的、白花花的蒸饼,引得数日不得饱食的饥民垂涎欲滴。
  “排好排好,不许抢!你那阿翁不能让着阿婆娘子们吗!”“你那汉子腿是断了,可也不能跟老人女人抢呀!”“你,就你,拿了一回了吧,别太贪!”三十多个护卫车队的健仆此时维持着秩序,粗鲁是粗鲁,倒是管用。不然他们就是搬座大仓来也不够饥民哄抢。“那小崽子一人拿那么多作甚!”健仆揪了一个男孩的耳朵,那孩子一人揣了三个蒸饼。孩子又急又痛,眼眶发红,却死死护住怀里的蒸饼,不肯把多拿的放回去。他大声叫道:“我阿婆阿娘都走不动了!”道边已有不少人饿得奄奄一息,不能动弹了。
  于是抚悠和阿嫣拿了水和蒸饼,散与歪倒路边的饥民。贺倾杯却只在一旁看着。
  一车蒸饼最终分去了大半,思慎又跳上车去大喊:“分了蒸饼,就不要去洛阳了,你们进不了洛阳,朝廷也不会开仓济民。给你们指条明路,向北,往河间、渤海,向东,往鲁郡、琅琊,那里才有饭吃!”
  饥民们拜倒称谢,又将车队堵了一会儿,才渐渐散去。
  车队离了饥民,抚悠不肯再坐回车里,而是骑上了自己的火鹞子,与贺倾杯并辔同行。
  “原来阿舅早有准备。”抚悠心下倒是埋怨多于赞赏:干嘛不早说,害她急得像个傻子。
  贺倾杯但笑不语,倒是小仆思慎在边上挤眉弄眼、怪里怪气地说:“带着个善心的小娘子就是啰嗦哟。”抚悠瞪他一眼,冷不丁举鞭抽了思慎的坐骑,那马长嘶一声,飞奔起来,思慎惊得大呼:“啊呀!我说三娘善心是好话,三娘怎么……”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一是思慎跑得远了,二是后面三十几条壮汉一起笑起来,那声音也是“轰隆隆”雷声一般。“让思慎去当‘斥候’。”贺倾杯道,众人又是大笑。
  抚悠的心思却不全在笑闹上:长安有乞丐,以城南最多,每每都被坊内武侯驱赶。可这么庞大的饥民队伍却是没见过。她从长安入洛阳,住的是舅舅的伊阙别业,交往的是洛阳的达官显贵,看到的是锦衣玉馔、歌舞升平、花团锦簇,却不料洛阳之外竟有这样一番景象,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河东去年遭了灾吗?”抚悠问。
  “天灾倒在其次。男丁都去修宫殿、禁苑了,连中男都不放过,只要被抓去,就别想回来,要么累死,要么把宫殿、禁苑修完。可修完了宫殿和禁苑,谁知道又要修什么?皇帝的欲望总没有穷尽。百姓家中只剩老弱妇孺,有田无人耕,眼睁睁看着良田荒废。余量吃尽了,年年到了青黄不续的时候就闹饥荒。你在河南府没看到饥民,也并非那里徭役田赋轻,而是洛阳周边的流民早被官府驱散,官道上也绝不许见尸骨,总之不能惊扰天子脚下的升平。没奈何,许多人只好到外乡乞食。”
  抚悠若有所悟:“我说这一路荒荒凉凉、人烟稀少呢……可朝中就无人知晓,无人进言吗?”
  “皇帝不想知道,谁说真话谁丢官爵掉脑袋,还有谁敢说?” 
  沉默一阵,抚悠问:“思慎说的河间、渤海、鲁郡和琅琊,可是有人造反了?”
  贺倾杯点头:“不止这四地。河北、河南、淮南、山南都有,河东本地也有,只不过目前以河间、渤海、鲁郡、琅琊四郡声势最大,有足够的能力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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