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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繁华-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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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抵在一起,鼻尖和鼻尖孩子气的相互磨蹭。日头渐渐西沉,屋里暗下来,谁也不说掌灯,就让浓厚的暮色淹上身来。黑暗中沉默,双双跌进甜蜜里。
他不知拿她怎么样才好,他是老成持重的,可是现在却荒唐了,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团装进袖袋里来。他嗡哝着,“若不是朝中职务卸不下肩,我真不打算回长安了。咱们建个安乐窝,朝夕相守着,谁还在乎功名富贵。”
她娇憨的笑,“我消磨了上将军的斗志,罪过的。”
他转而轻噬她的耳垂,“让你呲达我!”
她吃吃笑着缩起脖子,“我多早晚呲达你?我是良心不安自责呢!嗳,你说,若是知闲执意要嫁你,你怎么办?上回老夫人说你们婚期都定下了,你回去催你拜堂,我又怎么办?”
“混说!”他纠缠她,两个人像缝在一起似的。她的担忧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他把她摆在胡床上,撑着手肘居高打量她。复俯下身子吻她,瓮声道,“是老夫人哄你的,她定是发现了,一门心思要拆开咱们。偏你耳根子软,叫我吃了那些苦头。倘或你铁了心,势必少走不少弯路。”
她被他撩拨得气喘吁吁,推他道,“别闹……”
他不肯罢休,炝虾一般和她挣。他不能近她的身,走近了就晕头转向。他笑自己没出息,绕着老婆裙裾转,尤不自省,还乐在其中。屋里这一向都烧着地龙,热得身上衣裳穿不住。他脱了狐裘,回头看她面若桃花,心里愈发炽起来。
她只穿削薄一层半臂,刚才的一翻拉扯,坦领大开着露出半边香肩。她是个玉做的人,没有一处不是尽善尽美的。又因怀了孩子,抹胸下更是秀色可餐。那么似嗔似怨的烟视他,他的自制力霍地就不见了。真恨不得不管不顾的扑上去,无奈要忌讳她肚里的孩子,只得悻悻然调开了视线。
他心不在焉的转到脸盆架子前盥手,慢吞吞绞帕子净脸,隔了一会儿道,“今儿是年三十,回头我叫她们把年夜饭送进上房里来,咱们喝两盅,好好过个年。”
她唔了声,暗里又牵挂洛阳的爷娘。不知道这消息有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万一老夫人或者知闲给东都去了信,说她引诱舅舅私奔,名声横竖是顾不成了,就是怕气坏了母亲……还有郡主府和将军府,叫他们这一闹腾,弄得两家年都过不好,想想颇自责。
“蓝笙可还好么?”她怕他生气,虽问了,也还小心翼翼。
他脸上没什么波澜,只道,“我没伤他,你放心。到底咱们对不住他,我也不好把人逼到绝处。再说我去郡主府只想带你走,不动干戈最好。若是在所难免,自然也要把伤害降到最低。”
她听了才放下心来,呐呐道,“我的心思他一向都知道,他本可以不掺合进来的,如今偏弄得这样……倒叫我心里不是滋味。”
他苦笑,情这东西,不遇上便罢。一旦涉足了,要自拔难如登天。怎么怪蓝笙?怪只怪她出现了,他们同时爱上。或早一步,或晚一步,也许就不是现在这种状况。
“容与,”她怯怯的问,“你后不后悔?”
他抬起眼,“后悔什么?后悔和你一同存在这世上?缘分是天定的,命里合该结成夫妻,到天涯海角也会相遇。何况你我原本就是一家,这姻缘逃都逃不开,说后悔,更是无从谈起。”
她低头揉画帛,“是我祸害了你,我是你的坎儿。为我叫你弄到这步田地……”
“到了什么田地?”他扬起的嘴角有种厚实的,靠得住的味道。摸了案上的玉石镇纸在手里把玩,在黑黝黝的阴影里,完全轻松的语调,“我没觉得眼下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你别想那么多,仔细作养身子是正经。外头的事有我,我能解决妥当,你别操心。”
她点点头,有再多疑窦也不去说了。她最了解自己,性子太急,有时候不大的事,一头钻进牛角尖就挣不出来。譬如底下人和他说什么“不应当拖下去”,又是什么“壮士断腕”……这些话着实令她不安,可是怎么办?她要相信他,两个人相爱,猜忌得多了,人心就冷了、散了。她强迫自己不去纠结,告诫自己又是胡思乱想罢了。
所以要寻点什么事做,她起身来找火折子,一头看外面……对面抄手游廊上已经开始点灯笼了,火光透过朱红的灯纱洒下来,映红了大半个院子。果然有了过年的气氛,她一团欢喜的驻足听。远处有爆竿燃放的声响,轰然一声,震天动地。
可是高兴不过一霎儿,肚子猛然抽痛起来,竟是前所未有的来势汹汹。她几乎站不住了,腿弯子一软便待瘫倒。亏得容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见她痛成这样,简直吓得慌了手脚。
“快来人!”他高声疾呼,“找见素来,快快!”
园里立时鸡飞狗跳,几个仆妇匆匆进来铺陈床褥,请容与抱她上榻安顿。几个女人都是生养过的,照理来说三个月没满能疼得满头虚汗,这样情况看来是大大不妙的。没人敢说话,大年下的,说错了倒不好,只在旁边随侍着。
一会儿庄子上的郎中见素来了,进门行了礼,容与哪里还计较那些!蹲在她床头道,“娘子有了孕的,怎么突然肚子痛起来?你赶紧瞧瞧去,开了方子好抓药。”
见素一听不敢怠慢,忙趋前身子去搭脉。越搭越显出古怪的神情来,嘬着唇、皱着眉,半晌才对容与道,“卑下到外间开药去,郎君请随我来。”



第三十三章  恨无常
见素出了上房没进外间,低着头往厢房里走,容与便也匆匆跟了过去。
“怎么?”他压着嗓子问,隐约觉得情况似乎不大好。
案头的蜡烛火摇曳着,风从西边吹过来,见素忙去阖了窗扉,回身道,“奇怪了,上将军才说娘子怀了身孕,可是我请过了脉,并没有这症候。只是血瘀!大大的血瘀!”
容与听了颇意外,“你可看仔细了?已经有了两个多月了,怎么说没就没了?”
“我也正琢磨呢!”见素道,捏着笔杆子无从下手。半晌犹豫道,“上将军可能确定么?若是真的怀过,这会子脉象又不是这么个事儿,如此看来事情可难办……”
容与眉眼生冷下来,“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见素拧着眉头,字斟句酌道,“孕事变成了血瘀,先头郎中没诊错脉的话,结果只有一个——孩子成了死胎,淤血堆积着排不出来。眼下要通经,使了红花把污血疏通干净。否则伤了娘子根基,不说再孕,连性命都保不住。”
小小一盏灯只照亮方桌那一块,别处都是暗的。外面的红光从门槛上斜斜铺陈进来,他站在那片光影里,唯觉得恍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简直摸不着头脑,这样层出不穷的不如意!一心一意等着孩子长大,怎么一夕之间又变成了这模样?见素的医术他信得过,曾经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因当年犯了事,后来叫他从刀口上救下来安置在庄子上的。他说血瘀,那么病因便可确信无疑。可是布暖那头怎么交代?她能相信么?
见素催促起来,“郎君别拿不定主意,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晚些怕出大事!”他自顾自的舔笔开方子,“不是一天两天,少说也有三日以上。面上平稳不过是表象,一旦发作起来,带坏了里头内脏,神仙也救不了。”他一向直来直去,容与面前也不藏着掖着,不讳言道,“您目下没什么可留恋的,已然胎死腹中,也不存在保不保的问题。若是我早两天给娘子医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事到如今,怅惘也迟了。我立时抓药熬了送过来,这个没了不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调息得好,来年不愁添个一儿半女。”
他催得紧,容与也不及多想了。横竖什么都可以放弃,只要护得她周全,孩子没了以后可以再怀的。他咬了咬牙,“这会儿用了药,几时能下来?”
见素道,“份量重些,半个时辰就能见红。”
他连心都颤起来,“疼么?”
这话问得见素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想了想道,“疼总归是疼的,小产和大生一样,甚至还要伤些。大生是瓜熟蒂落,自然而然的。小产呢,好比夹生的柿子,硬要揭盖儿,就得连皮带肉的扯下来。受了刀伤疼不疼?刀口就算深,至多半寸宽。掉孩子不一样,满肚子疼。肚子那么宽的刀伤,男人谁受得住?”
容与越听眉头皱的越紧,惶然问,“有没有少受罪的法子?”
灯火照着见素灰白的脸,他摇头,“疼了才能掉下来,不疼不成。”
不疼不成……他听了这话,背上起了层细栗。到了这地步,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总不好由得她去不管不顾吧!他垂首叹息,握着拳道,“你去料理,分量重归重,务必要保住她。”他的眼里惟剩下黯淡,声气也越见低迷,喃喃道,“我不避你……没有她,我也活不成。”
见素大大吃了一惊,抬头惶惑望着他。他们认识可不止一年半载,当初打西突厥时,他也曾经隐姓埋名鞍前马后追随过。他是怎么样清冷的脾气,他大抵也知道些。现在说出这种话来,想是当真连命都绑在一起了。
他更觉担子重,忙谦卑揖下去,“请上将军放心,见素定当拼尽全力,不负将军重托。”
容与点点头,凝重的在他肩头拍了下,撩袍走出了厢房。
再回到上房时,一切的惊恐不安又好像沉淀到了空气最底层。灯火辉煌里,三足铜香炉内燃起的香烟在室内徐徐回旋。迈进门槛,屋里有敦实的温暖和宁静。然而这片宁静却像个巨大的壳,把他死死扣住,更令他难以启齿。
她在低垂的帷幕后躺着,大概先前的阵痛过了,身边人都遣散了。静静歇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又是一副平和的清华气象。他心里没底,怎么开口和她说孩子的事呢?还要劝着吃药,她恐怕不那么容易接受。
他正踌躇,她撑起身来,“容与?”
他回过神,忙应了声快步进去。换了个笑脸,给她背后垫着的丝绒被子塞得紧些,一面道,“怎么起来了?这会子怎么样?”
她笑了笑,带着病中的孱弱,“痛只一霎,这会儿又好了。不知别人怀孩子是个什么样儿,我这样多灾多难的,没的带累小郎君。”
他的眉蹙起来,不是她带累孩子,分明是孩子带累了她。果然是不应该的,本就是逆天而行,错就错了,还要让错误开花结果,罪加一等!他趋前坐在她床头,她靠在他肩上,那么轻,吹口气就飘落似的。他听见她说,“你别担心我,我好歹要坚持住的。走到这一步,这么不容易!”
心头像被狠狠捏了一把,痛得他呼吸停滞。他转过去揽她,艰涩道,“你不用勉强,这个没了,以后可以再要。”
他明显感到手下的肌理霍然一僵,她抬头道,“这是什么话?是郎中同你说了什么?”
单只一句话,她已然像只刺猬一样竖起了满身的刺,可以预见接下来是如何的举步维艰。他收紧了手臂,“暖,见素先生说孩子夭折了……你别怕,他会给你送药来,喝了就好了。”
她怔在那里,傻了一样。他不敢去看她的脸,只有把她搂得越发紧。可是她推开他,垂着眼睫道,“什么庸医,他胡说!孩子在我肚子里,好不好的我自己知道。前几日郡主府里医官才诊过脉,分明稳妥得很,到了这里一昼夜怎么就夭折了?你把他赶走,他要害我!”
容与去拉她,“你听话,见素的医术是大唐首屈一指的。他跟了我六七年了,我信得过他。”
她冷冷看着他,“你信得过他是你的事,我却信不过他。你来同我说这么多,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他窒了窒,“你怎么这样说?孩子没了,我也难过……”
他难过吗?她知道,他果然要“壮士断腕”了。原来之前种种都是假的,掩盖了半天,狐狸尾巴最终会露出来。他算计她肚子里的孩子,昨夜枕畔的话犹在耳,谁知他存的真是这样心思!她的一片真情落进泥沼里,这刻恨不得去死!她瞎了眼,为什么他是这样的人?
她没有办法,还带着一丝希望,卑微的弓着身去求告,“你若是不要我们,就让我带着他走。我保证不嫁给蓝笙,我可以离开长安,走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在你眼前出现。你去娶知闲,回到你原本的轨道上去……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他惟觉得失望,她从没真正信任过他。她把他当坏人,当敌对/分子,到了这时候还说这种话。可是他不怨她,不论身与心,她受的苦比他更甚。他只有好言解释,“暖儿,咱们先前都说开了不是吗?我对你的责任绝不推脱,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话,这是为你好。”
正说着,外头见素端了碗药来。隔着帷幔朝里看一眼,不声不响搁下了,复却行退了出去。
她如临大敌,药都准备了么?他说孩子是死胎就是死胎么?她感觉得到,小郎君分明是活的,偶尔的腹痛就能证明他死了吗?她狠狠瞪着他,抱住肚子,槽牙咬得格格响,“你要干什么?”
他翕动干裂的嘴唇,“暖,淤血出不来,会危及你的性命。你乖乖喝药,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不回长安去,等你颐养好了身子再走。”
都是谎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明明没有见过红,为什么说孩子没了?他是骗她喝药,都是他计划里的!她看着他打起幔子,玫瑰紫绣花桌布上摆了只青花瓷碗,碗里浓黑的药汁子墨似的。她惊惶失措,踉跄着倒退几步,一下子撞在红漆抱柱上,震得心肺都要碎了。
他走过来,“暖……”
她簌簌打颤,“我不喝!绝不!”
他渐渐模糊了视线,嘴上却斩钉截铁,“不行!这药非喝不可,你还要不要命?”
她倔强望着他,“沈容与,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说相信我,不过是缓兵之计是不是?你从没把他当亲骨肉,你处心积虑要除了他。宁杀错不放过,我总算见识了上将军的心机!”她把骇异的视线挪到那碗药上,睁大了眼睛一再重复,“我不喝……我不喝!你要灌我吃堕胎药,除非我死了!”
他沉默着忍受她所有的怀疑和盘诘,谁能知道他有多痛苦?他没有太多时间,她随时可能血崩。就像一只蓄满了水的银粉缸,一旦决堤,来势何等凶猛?若等到那一刻,必定一发不可收拾。
他迈前两步,狠起心肠道,“你要骂我,有的是时候。现在听话,我不会害你,你永远记住这一点!”
她已然退到了角落里,再没有后路了。他逼过来,她只有跪下求他,“你让我留着他吧!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行行好吧,舅舅!瞧在我母亲的份上,就当可怜我,可怜我这个做错了事的外甥女……不要杀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呀!!”
他仰起头,把眼泪吞了回去,“没有孩子了,早已经胎死腹中,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小腹生寒是为什么?动辄痛得撕心裂肺又是为什么?哪里有人怀着孩子这个模样的?你肚子里的是死胎,你懂不懂!”
她摇头,“一直好好的,不过是这两日颠簸,伤了元气,修养一阵子就好了。”她匍匐在他脚下,连连磕头,“舅舅,我错了!我爱上不该爱的人,惦记属于别人的东西,我做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把孩子留给我吧!我这样爱他,我不能没有他!”
他又痛又恨,把双手插到她腋下架起她,“你给我起来!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这样多伤我,你知不知道!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要孩子我会给你,我们还可以再怀。这个已经死了,留在你肚子里是祸害,他会拖累死你的!”
她几乎挂在他手臂上,转过脸直勾勾盯着他,“你打定了主意要他死么?我不再求你,只是我告诉你,孩子没了,我绝不苟活!”




第三十四章  非我有
他苦笑着点头,“好!你逼得我好!你只知没了孩子你活不成,竟不知我没了你也活不成么?”他用力捏她的手腕,“你口口声声叫我舅舅,谁准你这么叫的?爱给你,人给你,如今管我叫舅舅?你听好,他既是我的孩子,我也有权处置他。你求什么?只有你爱他,我何尝不在盼着他!可是我要替你的身子考虑,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你难道不能理解我一片苦心么?”
说得真感人!她寡淡的勾起唇角,先骗她把孩子打掉,然后会像对待一个弃子一样的处置她。她还能相信什么?枕边人口蜜腹剑,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她抱起胳膊,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她却感到蚀骨的寒冷。人情这样凉薄,她不能像个妻子那么乞求他,便做小伏低的回到原先的位置。她做回布暖,做回他的外甥女。他可以撇开他们的爱,就瞧着这些年的甥舅情义,总不忍心把她送上绝路。
但似乎并不奏效。
他把她拖到桌前,指着那碗药,“喝了它!”
她不知道他是如此可怕的人,对待没有价值的东西可以这样残忍。最亲近的人,一旦反目比陌生人更恶劣。她觉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他嘴上说爱她,爱她却要她喝掉这碗红花。
这逼仄的处境,她孤苦伶仃无处求告。从没有这么后悔过,后悔爱上他,后悔醉襟湖上那一夜。他是在报复她么?报复她毁了他安定的生活,毁了他锦绣的前程?她早该看出他是怎样狠毒的人,她曾经唾弃宋小姐,曾经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如今好了,现世现报,自己的结局比她苦厄一万倍!
外面炮竹声连成片,别人除旧迎新吃团圆饭,摆在她面前的却是满满的一碗堕胎药。她吃吃笑起来,多凄凉,她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华丽的闹剧。到了现在,这闹剧该散场了。也许最终能迎来平静,有个圆润的收梢,想想倒也不算坏。
她叹了口气,仿佛把长久以来的郁结都吐了出来。她走过去,往药碗上方探。花梨桌桌沿的浮雕压在大腿根上,那浓浓的药汁像一面乌黑的江心镜,倒映出她迷蒙的眼和苍白的脸。她调过视线,停留在他唇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真要我喝么?”
他迫切的点头,“暖儿,这是为你好。你说过相信我,咱们以后还有几十年,可以再生的。这个……着实是没法子了。”
她把先前听来的对话捋顺了,再从头至尾想想,不是要她出面对质么?怀着身孕,怎么对质?所以他慌了手脚,编出个死胎的借口来,料理了孩子,以备不时之需。她最终一败涂地,罢了,还有什么放不下?
她蜷起左手,指甲刮过绒布面,刮起了倒毛,留下五道鲜明的痕迹,像兽的爪印。她在杌子上坐下来,伸出双手去捧那瓷碗。碗里的药激起了涟漪,感觉似有千金重。若是砸了又待如何?不中用,去了一碗,自然还有第二碗。他不愿叫她活,她也生无可恋,就这样罢!
她直着嗓子把药灌下去,几次苦得打噎,只是横了心,一口一口都喝尽了。他站在那里,垂着双手,看上去形容憔悴。为什么呢?他达到了目的,不是应该欢欣雀跃的吗?她再握不住那碗,咣的一声落在青砖上,顷刻间粉身碎骨。
他上来扶她,她没有再推开他。低头看那满地残骸,轻声道,“碎了……都碎了……”
他胸口骤痛,颤抖着把她抱进怀里。吻她的发,“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会好起来的。”
她躺回胡床上,阖上眼。再也不想见到他,爱情随那碗药流失得干干净净。她奇异的平静下来,一切都看透了,生死相许,不过如此!现如今唯有等待,等待孩子从她身体上剥离。她不知道是怎样疼痛的过程,但预先演绎过了死亡。把手覆在肚子上,没有眼泪,无声无息,就那么安静下去,跌进无边的黑暗里。
他守在她床沿,把她冰冷的手合在掌心。身后是忙碌的仆妇,打热水,准备垫子和换洗衣裳。外面焚起了香,他听见喃喃的诵经声。的确需要庇佑,他头一次这样虔诚的在心里念佛号。她一脚迈进了苦海,只要挺过去,明天依旧是可以期盼的。她恨他他知道,他惶恐至极,尽量往好处想——她这么爱他,这点挫折是暂时的,最终还是会原谅他。等她冷静下来就会理解,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做这个决定是在救她的命,她不应该埋怨他。
见素的预期分毫不差,半个时辰后果然发作了。她疼得满床打滚,他在边上丧魂落魄,只恨自己不能替她分担。他真的束手无策,唯有眼睁睁看着。
他无助到了极点,居然像个女人,有流不完的眼泪。他想去够她,她血红着眼狠狠瞪着他,兽一样的嘶吼,叫他滚。他突然恐惧,不敢去触怒她。仆妇们上去钳制她的手脚,见素在边上喊,“血出不来,压她肚子!”
他抖得筛糠似的,什么都做不了。脑子停下了,心也裂开了……他下不去那手。他爱的人,他对美好的所有向往和寄托,在那里遭受炼狱一般的痛苦。都是他造的孽,她那么疼,他怎么能够雪上加霜!
见素发躁,大步过来一把推开他,嘴里说着,“病不避医,娘子,在下唐突了。”上手就去按她小腹。
布暖躲不开,痛得背过气去。牙龈咬出了血,满嘴的铁锈味儿。她想她真的要死了,死在这庸医手上……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却仍转过脸寻他——好恨!她就是死,也是个屈死鬼!
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倏地一松懈,感觉周身暖和起来。然后两条腿落进温热的液体里;她心里明白结束了。她的孩子没了,人生就此打住了。
那么多的血喷涌而出,迅速渗透过了她雪白的襦裙。永无止境的流,转眼染红了褥子。她浸泡在血泊中,脸色灰败。他方才回过神,跌跌撞撞奔过来。趔趄着绊在脚踏上,险些栽倒。
情况比预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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