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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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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民风朴实,古道热肠得令今人难以想象。有了“友爱相倚”的连坐制度,毁了,因为这东西就是叫人互相监视、提防、告密,坏人心术,制造矛盾甚至仇恨的。罚连坐金就够倒霉的了,再因为你把人都抓走了,那人能不红眼睛吗?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也就难免野兽伤人。狼来了,狼把谁家孩子叼跑了,人们就操起棍棒铁器什么的打狼抢孩子。集甲并村后,再爱哭闹的孩子,一听大人说“白帽子”(或“黑帽子”)来了,立刻就噤声了。
伪警察的帽子是白色的,日本警察是黑色的,老百姓就称他们“白帽子”、“黑帽子”。“黑帽子”中也有少数中国人,有的还假装不会说中国话,最坏。
女国高,杨柳腰,
穿皮鞋,戴手表,
嫁个汉子挎洋刀。
头上大盖帽,肩扛肩牌,腰缠武装带,挎着匣子枪(通常为“短八分”),最显眼,也最显派头的,是挂在腰间的那把晃晃悠悠的被老百姓叫做“镰刀鱼”(带鱼)的洋刀。而今,“有困难找警察”,第一反应是给“110”打电话。当年包括笔者的祖辈在内的老百姓躲官府,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躲警察。集甲并村后躲不开了,还离不了了,办这证那证的,哪个离得了这些“警察狗子”呀?挨门逐户催逼捐税,每年“出荷”就更是鸡犬不宁了,用刀背砍人算是客气了,张口就是老子:老子是“皇帝陛下的警察官”!
笔者采访的民间老人,包括几位当过伪警察的,许多谈到“皇帝陛下的警察官”,有人说是溥仪在一篇“敕令”中讲的。笔者没有查到出处,但这句话是肯定存在的。伪满后期学校一年级《满语》课本,第一课是《皇帝陛下》,其中就有“皇帝陛下的警察官,有统治满洲国民的至上权”。
伪警察最低为警士,以上依次为警长、警尉补、警尉、警佐、警正。伪官吏则为佣员、雇员、吏员、委任官试补、委任官(股长级)、荐任官(三等、二等为科长级,一等为县长级)、简任官等。警士的“月俸”(工资)加津贴,在委任官之上,就有一套嗑:“宁可嫁警士,不嫁委任官。”
警察待遇之高,是为了多招警察,推行“大警察主义”。据说伪满警察法开篇即是:“警察者国家最高权力之作用也。”这是个警察横行的世界,有挎着“镰刀鱼”横晃的,有把“手牒”(警察证)揣在兜里的便衣,还有给警察通风报信的腿子。
各县警务科都有个《要视察人名册》,“要视察人”即需要监视、侦察的人。被视为“匪贼”、“通匪”的人,还准备放长线钓大鱼的不用说了。已经“归顺”的反日人员及其家属,通常都“要视察”一段时间。发句牢骚,敢跟警察争论几句的,边境地区会说俄语的,或是什么言行被认为可疑的,都可能上那名册。“要视察人”要定期向警察署报告行踪、思想,有的则被蒙在鼓里,暗中被监视,有的还有特务、腿子去溜墙根,听声。
东北人的粗喉咙、大嗓门是有名的,这回噤声了。饭馆、旅店、大车店等公众场所,到处贴着“莫谈国事”、“守口如瓶”,人们时刻牢记的则是“祸从口出”。一些老人说,电影上的特务戴礼帽、墨镜的多,俺们那时看到的跟老百姓也没啥两样,有的还是劳工打扮,你一句话“没把住滑”(没把握住、溜了出来),人家把“手牒”一亮,小绳就掏出来了,老板也跟着“吃瓜落”(惹麻烦、受牵连)。
在自己家里,有些话也得“守口如瓶”,其中之一是不能说“咱是中国人”。小孩子不晓得凶险,让他们听到说出去了,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1936年夏,佳木斯中西医院医生温庆和,写字时无意中写了“中国”两个字,被特务抓去,说他是“思想犯”、“背叛罪”。温庆和不服,嘴硬,被打得皮开肉绽。家人托人花钱,好歹把人保释出来。
人被抓走了,就赶紧弄钱赎人吧。晚了,那人就不一定什么样了,被弄哪去了,有时就得去“万人坑”找了。你跟警察署要人,它还跟你要人,说人早放了,他是“要视察人”,你们把人藏哪去了?
有老人说:什么“皇帝陛下的警察官”,挎个“镰刀鱼”就是皇上,金口玉牙,说啥是啥。
每年8月,伪国务院在大礼堂召开例会,部署“粮谷出荷”。武部六藏把出席会议的伪省长,分别召到他的办公室,勉励一番,从抽屉里拿出个装有5000元的礼包,道:这点小意思请阁下喝酒吧。伪省长回去再如法炮制,给伪县长每人1个1000元的礼包:这点小意思请阁下喝酒吧。
搞“集团部落”,“洗大沟”,建“人圈”,通常是有“房屋补助金”的,“在财政上尽可能补助(二十元左右),但对能自力迁移者不补助”。且不说20元左右够不够,又什么叫“能自力迁移者”?笔者采访到的老人,有的当年听说有这么一笔钱,有的根本不知道。他们说,还想让官家给你掏钱?少刮点儿地皮,少勒点儿大脖子,就谢天谢地了。
对于从伪国务院下来的一条线的形形色色的贪污腐败,老百姓也不是没有耳闻,但他们直接面对得最多的,也最使他们苦不堪言的,还是“挎镰刀鱼”的皇上。而提起这帮人模狗样的东西,老人说得最多的是“勒大脖子”,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卡油、索贿。
就说那些没完没了的这证那证吧,办证花钱,那是明着的,暗的呢?来客挂号,该挂不给你挂,还来查夜,你说报告了,俺怎么不知道呀?罚款,不十家连坐就挺给你面子的了。上山打猎、烧炭、采山货,半个证举手之劳的事,几天、十几天耗着你,明摆着就是“勒大脖子”。还想办证,那就趁早送钱去吧。
看谁不顺眼,招招手,过来,背背《国民训》,或是《街村五训》。背不出来,跟俺走一趟吧。
普通百姓如此,“要视察人”就什么也别说了,见警察来了,赶紧掏钱免灾吧。
前面曾比较详细写过的李范五家,则成了穆棱县那些挎或不挎“镰刀鱼”的东西们的摇钱树,隔三差五想起来了,就来勒索几百、几千大洋。没有了?行啊,你是想去宪兵队,还是警察署呀?直至把狍子沟这个殷实的种粮大户刮干榨净。
根据1943年9月18日公布的《保安矫正法》和《思想矫正法》,“黑帽子”、“白帽子”可随意抓人,而不必担心抓错。因为这两个法规定,对被认为有犯罪危险的可能犯罪的人,可以进行“预防拘禁”。就是说不需要证据,认为什么人将来可能犯罪,现在可以抓起来,提前完成任务。
作为国家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警察是直接面对老百姓,最能显现国家形象和社会状态的。警察横行,权力无限,无法无天,别说“满洲国”这样个怪胎,就是一般的正常国家,那也离完蛋不远了。
“推大沟”、“杀大沟”、“烧大沟”、“洗大沟”,在各地自然形成的这些独特的群众性词汇中,在那些并无血洗的“推大沟”、“烧大沟”中,那大沟中人是或多或少的满足了挎“镰刀鱼”的东西们的勒索的。因为即便动手的是日伪军,通常也是要与这些地头蛇先沟通一下的。有了一轮钱财的洗劫,那被赶往“围子”、“人圈”的过程,才得以在只有烟火、没有血腥的“平和”中进行。
“长白山是我国第一高山”
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皇帝昭诏尔众庶曰:——盟邦大日本帝国天皇陛下兹以本日宣战美英两国,明诏煌煌,悬在天日,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亦与其臣民咸有一德之心,夙将不可分离关系,团结共同防卫之义,死生存亡,断弗分携。尔众庶咸宜克体朕意,官民一心,万方一志,举国人而尽奉公之诚,举国力而援盟邦之战,以辅东亚勘定之功,贡献世界之和平。钦此!
这是1941年12月8日,日本对美英宣战,溥仪颁布的《时局诏书》。与此前的《回銮训民诏书》、《国本奠定诏书》,之后的《建国十年诏书》,为“大满洲帝国皇帝”的“四大诏书”。其中,《回銮训民诏书》和《时局诏书》,要求国民,特别是官吏、学生,都得背诵下来。
机关、学校每天有“朝会”,全体人员集合列队,一向东京天皇遥拜,二向“新京”“皇帝”遥拜,三唱“国歌”,四背“诏书”。1941年颁布《国民训》,这《国民训》就成了“朝会”必背,有的还得用日语背诵。笔者曾请几位老人背一下,近六十年了,记忆都不完整,一些字词好像也不大准确,反正中心意思就是要人们崇拜天照大神,效忠“康德皇帝”。
侵略者明白,人心是不能用暴力征服的,可是还要“精神一体”,怎么办?就把末代皇帝弄成了“康德皇帝”,因为它知道中国人是认“万岁”的。而溥仪“执政”伊始,即“通令”全“国”,不得悬挂中国地图,不得使用中国教科书,不得出现“中华”字样。一句话,要把“中国”、“中华”、“华夏”及其文化,都从黑土地和黑土地人的心中抹去抠掉。“登基”后则“诏书”连连,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种‘诏书’,不但是进行奴化思想宣传教育的材料,而且也是用来镇压任何反抗的司法根据。”
中国人结婚从来都拜天地,溥仪第二次访日请回个新祖宗,就得向“新京”“建国神庙”中的天照大神遥拜了。你们的皇帝都“认亲”了,天照大神的神光就不光照耀日本,也同样庇佑满洲了,日满就不再是一般意义的同文同种,而是同根同宗,日本人到满洲自然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了。
“新京”陆军军官学校饭堂,日本学生餐桌上雪白的大米饭,另一边“满洲国”学生的都是通红的高粱米饭。学生列队进入就位,值星官一声“举箸”,大家即呜哩哇啦地念念有词,意思是饭是天照大神给的,感谢天照大神。吃高粱米饭的,背地里都称之为“馕食咒”。
北票煤矿劳工,每天早晨要向东遥拜,因为那“满洲馒头”什么的,都是天照大神恩赐的。
铁岭市长徐渐九,曾留学日本,“日本话讲得呱呱的”。日本人对这样的人,总是倍感亲近,不然也当不上这个伪市长,只是“伪”字包裹不住真心。
1942年8月,铁岭市召开暑期教员讲习会,议程中有市长训话。徐渐九仔细打量会场,还有点儿不放心,又问有没有日本人,老师们说没有,他就放胆了:日本人口口声声“日满一德一心”,实际是叫咱们跟他们一德一心,他却不跟咱们一德一心。如果真是一德一心,为什么日本人吃大米是生活必需,咱们吃大米就是“国事犯”呢?
接着,话锋一转,直指《国本奠定诏书》:叫咱们供天照大神,老张家的祖宗,拿来硬叫老李家供奉,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会议室里没有日本人,可是有汉奸呀。徐渐九第二天就被抓走了。
伪《治安法》规定:“如对建国神社有不敬者,判处一至七年徒刑。”
1929年,东北有小学校1300余所,学生74万余人,中学173所,学生3万余人。“九一八”事变后,中小学校和学生的数字,连续5年低于事变前。“治安第一主义”,这时则是第一中的第一。之后逐渐增加,最高时小学达2000所左右,有学生200多万人。
“开啦,开啦,樱花开啦。”如果告知这是小学一年级的一篇课文,让不同肤色的人回答是哪国的,很多人会脱口而出“日本”。没错,是日本的,不过也是“满洲国”的。
比之把自己的文化强加于人,是公然伪造、篡改历史。
由伪文教部教育司编审部编纂的中小学教科书,说甲午战争是由于中国人不守信义,日本人对中国人的膺惩,日俄战争是日本人为了挽救“满洲人”才打仗的。“九一八”事变,是“满洲人”痛恨张氏父子的残暴,群起反抗,恳请日本帝国皇军帮助驱逐张氏军队,皇军才仗义兴师。“由地理形势来看,长城是一道横线,内外分开,自古以来,即各有天地。”“从古至今,关内关外均各自为国。”“长白山是我国第一高山。”
就不能不想到今天日本的一些教科书,原是有源的。
笔者的爷爷和太爷爷,那《满语》(《语文》)课本中的字一个不识,也就无所谓什么《满洲历史》、《满洲地理》等等了。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证明,更不用说世代居住在这片黑土地上的人了。他们知道侵略者为什么要这样胡诌八扯,想让他们忘掉自己是中国人是不可能的——可那些“九一八”事变前后出生的他们的孩子呢?
天照大神成了“满洲人”的老祖宗,日本历代天皇、将相武士和宗教神话故事,就登堂入室成了主角,而把原来课本中的孝悌忠信保留下来。忠于谁呀?当然是“满洲国”和“亲邦”日本了。
起初日语约占语文课时的一半左右,后来不断增加,一些学校竟达全部课时的1/3。因为“满语”(汉语)、日语是“国语”呀,谁个更重要、是重点,那还用说吗?“本店懂日语,会做日本菜”的招牌,既是一种“档次”,也是一种保护色。大人日语好,吃香,升职快,这“国语”自然就从孩子抓起了。有些“国高”(中学,全称“国民高等学校”),日语不及格不录取,自然也不能升级。除日语课外,其他学科有的也用日语授课,使学生非得努力学好日语不可。平时鼓励同学间用日语对话,还定期举办日语比赛会,成绩好的绝对受到青睐,也决不吝啬物质奖励。
国高毕业,成绩优异者可免费到日本旅游,这样的学生被视为前途无量。而到日本转上一圈,看到日本的富强,再灌些“日满亲善”、“精神如一体”的迷魂汤,就觉得有这样的“亲邦”,“满洲国”就是“铁打的”了。
服从“满洲国”的上天堂,背叛“满洲国”的下地狱。对成年人是赤裸裸地恫吓,告知利害关系,让你抉择;对孩子则是从小蒙蔽,从头打造,在一张白纸上涂抹,把“满洲国”的未来和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小学生剃光头,戴战斗帽,上街游行,支持“圣战”。各种集会,用日语喊口令、口号,用日语唱《桃太郎》、《春天到了》,谁能分辨出他们是哪国人?
笔者同事范新凯的母亲,柳河县人,1947年参加东北民主联军的老革命。“八一五”日本投降时,是柳河县女子国高学生。山东八路军闯关东住到她家,问你是哪国人呀,她说是“满洲国”人。
那样的教育,加上大人们把“中国人”三个字视为家庭的头号机密,严禁出口,“满洲国”垮台时二十岁以下的青少年少有知道自己是中国人的,就不足为奇了。
笔者是农历一九四五年九月十六日出生的。哥哥小名“金锁”,我就该叫“银锁”,这是自然的。我的七十多岁的太爷爷,坐在炕头捋着胡子,道:“咱是中国人了,叫他‘中子’吧。”
一个关东军士兵的自述
金梦顺,离休前是新宾县教育局长,2001年采访时七十九岁。老人个头不高,瘦削儒雅,光头白发,眼神不好,头脑、记忆都好,近几年写了四本近百万字的民族民俗志,已出版两本。
下面是老人的一段独特经历的自述。
我老家在朝鲜咸镜北道,父亲不到二十岁逃难来中国,我出生在桓仁县响水河子。1939年末兴京县南山“国民优级”(伪满小学一至四年级称“国民学校”,五、六年级叫“国民优级学校”)毕业,1940年初考入通化县第一国高,1943年12月毕业,不久就赶上征兵。
那时汉族青年当兵叫当“国兵”,就是伪军,朝鲜族就得参加日本关东军。为什么?朝鲜亡国早,被奴化教育的时间长呀。伪满“五族协和”,朝鲜族是仅次于日本人的“二等国民”,优待呀。可朝鲜族人叫日本子“踢蹬”了多少呀,光县城北山那个“万人坑”里,就有几百人。
1944年5月到安东体检,响水河子五个适龄青年,全是“甲等合格”。我是近视眼,也是甲等。甲等是非去不可的。我家世代农民,我爹说你那眼神,铲地还不把苗当草了呀?我学习好,考试从来都是前三名。那时就想毕业后当个教师,挣钱养家,没想到当了“鬼子”。
没入伍先集训。6月到牡丹江绥阳县,训练两个月回家,等待正式的入伍通知。桓仁县20多个人,分的哪都是,两个人在一个联队的都没有。小鬼子知道你是假鬼子,熟人、老乡在一块儿,他不放心。
朝鲜族青年征兵令,是1943年颁布的,我是第一批,又是全县第一个接到入伍通知书的。响水河子是个大堡子,500来户人家,大都是朝鲜族。门口插彩旗,跳舞扭秧歌,县里区里都来人了,兵役科长亲自张罗,欢送我这个“皇军”,都给我敬酒。到县城,小学生挥小旗列队欢迎,还有鼓号队。先领我去拜神社,然后又是宴会,县长给我敬酒。到安东,那时叫“安东省”,伪省长接见我们,又送上火车。军乐队打鼓吹号,送行的家属连哭带号。
体检合格后,我爹成天长吁短叹,我妈以泪洗面。我媳妇当面不哭,早晨起来,枕头都湿了。白天下地,晚上织布,我走后那个家全靠她撑着了。县区的那些官们,进屋给我爹我妈鞠躬九十度,说恭喜了,你们养了个好儿子,是伟大的父母。我爹一个庄稼人,不识字,会说什么呀。有照相的,让我爹笑笑。我从未见过俺爹流泪,这时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有翻译告诉日本人,儿子当了“皇军”,老人家这是高兴、激动的。我妈起不来炕了,一股火攻心,当天晚上眼睛就瞎了,我走两个月后就死了。
闷罐车咣当三天,拉到黑龙江省黑河市这边一个小站,叫神武屯。部队番号7273,是个联队,我被编在3大队10中队2小队4分队,是掷弹筒兵。除了我和个朝鲜平安北道的假鬼子外,10中队新兵都是日本山口县的,都二十来岁。听年纪正当年,看那人就完蛋了。腿脚不利索的,眼睛长玻璃花的,瞅着像缺心眼儿的,大都不识字,我文化最高。对面大通铺,1个分队12个人,两个老兵总打人。那个朝鲜兵日语不大行,训练常出错,嘴巴子打得鼻口蹿血,打倒了让他爬起来,再打。流行伤寒病,上厕所要换上特备的木板鞋,在石灰上蹉几下再进去。一次我憋不住了,没换,出来碰上个老兵,一巴掌把下巴打歪了。不能吃饭,分队长领我去卫生所,医生捏捏看看,一巴掌又给打过来了。
训练五个月后,换发新军装,九九式步枪也是新的。然后集合,上闷罐车。
黑河那边隔条黑龙江就是苏联,我就寻思这支部队是对付苏联的,闷罐车却往南开了。咣当几天不走了,下车列队出发,月台站牌上写着“青津”,到朝鲜了。在一所女子中学住了几天,船到了,上船。那个朝鲜兵说这能去哪呀?我说南洋吧,结果是日本九州的福冈。
在神武屯时中队有《满洲日报》,上面跟当官的训话时讲得一样,除了“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外,就是“本土决战”。这个联队就是来“本土决战”的,10中队奉命在个离福冈二十多公里的海岛上打山洞。
我给福冈总结“三景”。一是除了老头、残废和小孩外,街上很少见到男人,开汽车、电车的也是女人;二是商店货架上是空的,没人;三是那人都蔫了,没精打采的,连小孩子也见不到笑脸。要不是在东北见过日本人,自己又每天生活在鬼子中间,会觉得日本人好像天生就不会笑。10中队打山洞的那个小岛上,有二十多户人家,也是一样。士兵每天120克粮食,那种体力活,一顿饭也吃不上个半饱。好在小麦熟了,撸下来搓一搓,煮了吃。住在人家里,晚上当官的和老兵大都没影了,找女人去了。有的女人公开拽当兵的。“八一五”当天下午,中队长、小队长就不知哪去了,没人管了,等于自动解散了。几个姑娘、媳妇拦住我,点头哈腰苦苦商量,让我留下,我那时恨不能长双翅膀飞回家去。
那天早晨紧急集合,全副武装到海边挖战壕。挖完了,又接到命令,原路返回听广播。听到天皇宣布日本投降,有几个鬼子号啕大哭。我那一刻的感觉呀,就是鬼又变成人了!
我和那个朝鲜兵去了福冈,1个联队四十多假鬼子,差不多都聚一块了。那人越来越多,满街筒子朝鲜话,码头上人山人海,大都是劳工和像我这样的假鬼子。报纸上说有六万人。每天只有一条船,载千把人,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呀?找到个海军仓库,吃穿用都有,在那儿待着,每天往码头上跑,9月中旬终于挤上去了。船到釜山,码头上军乐队吹奏《阿里郎》,一听那旋律,天哪,那人恸哭失声。
隔着大海一点儿招没有,这回双脚踏着陆地,走也走回去了。
10月初离家,第二年9月底回家,十个月的女儿能走路了。
掌灯时分到家的。女儿不认识我,我爹我媳妇好像也不认识我了。越是亲人越往坏里想,总觉得这个人不在了。愣了一阵,我媳妇先哭了。俺一边哭一边问:妈呢?我妈呢?
我第一个走的,又第一个回来,堡子里的人都来看我。我爹倾其所有,弄了两桌酒菜,亲朋邻居又帮着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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