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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 3:周作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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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史》,庞安常治已绝妇人,用针针其腹,腹中子下而妇苏,子下,子手背有针迹。旧《扬州府志》乃以此事属诸仪征医士殷榘,而牵合更过其实,前年余修《府志》,乃芟去而明辨之。又有一事与此相类,相传高邮老医袁体庵家有一仆病咳喘,袁为诊视,日不起矣,宜急归。
  其仆丹徒人,归而求治于何澹庵,何令每日食梨,竟愈。明年复到袁所,袁大惊异,云云。按此事见于《北梦琐言》,亦如庞安常事傅会于殷也。
  (案:原本录有《北梦琐言》原文,今略。)所传袁何之事,正是从此傅会。余每听人传说官吏断狱之事,或妖鬼,大抵皆从古事中转贩而出,久之忘其所从来。偶举此一端,以告世之轻信传闻者。
  张世南《游宦纪闻》记僧张锄柄事云,张一日游白面村,有少妇随众往谒,张命至前,痛嘬其颈。妇号呼,观者哄堂大哂。妇语其夫,夫怒奋臂勇往诟骂。僧笑曰,子毋怒,公案未了,宜令再来。骂者不听,居无何,妇以他恚投缳以死。此即世所传僧济颠事,大约街谈巷议,转相贩易,不可究诘。乾隆己酉庚戌间,郡城西方寺有游僧名兰谷者,出外数十年归,共传其异,举国若狂,余亦往视之,但语言不伦,无他异,未几即死。至今传其事者尚籍籍人口,大抵张冠李戴,要之济颠嘬颈之事,贩自张锄柄,而张锄柄之嘬颈,不知又贩自何人,俗人耳食,多张世南“往往传诸口笔”之书,遂成故事矣。宋牧仲《筠廓偶笔》,记扬州水月庵杉木上,伊然白衣大士像,鹦鹉竹树善才皆具,费滋衡亲验此木,但节间虫蠹影响略似人形,作文辨其讹。
  这几则的性质都很相近,对于世俗妄语轻信的恶习痛下针泛,却又说的很好,比普通做订讹正误工作的文章更有兴趣。我们只翻看周栎园的同书和禹门福申的续同书,便可看见许多相同的事,有的可以说是偶合,有的出于转贩,或甲有此事,而张冠李戴,转展属于乙丙,或本无其事,而道听涂说,流传渐广,不学者乃信以为真。最近的例如十年前上海报上说叶某受处决,作绝命诗云: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案此诗见于《玉剑尊闻》,云是孙黄蕡作,又见于《五代史补》,云是江为作,而日本古诗集《怀风藻》中亦载之,云是大津皇子作,《怀风藻》编成在中国唐天宝之初,盖距今将千二百年矣。此种辨证很足以养成读书力,遇见一部书一篇文或一件事,渐能辨别其虚实是非,决定取舍,都有好处,如古人所云,开卷有益,即是指此,非谓一般的滥读妄信也。
  焦里堂的这些笔记可以说是绣出鸳鸯以金针度人,虽然在著者本无成心,但在后人读之对于他的老婆心不能不致感谢之意。焦君的学问渊博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见识通达尤为难得,有了学问而又了解物理人情,这才能有独自的正当的见解,回过去说,此又与上文所云义理相关,根本还是思想的问题,假如这一关打不通,虽是有学问能文章,也总还济不得事也。
  关于焦里堂的生平,有阮云台所作的传可以参考,他的儿子廷琥所作《先府君事略》,共八十八则,纪录一生大小事迹,更有意思。其中一则云:湖村二八月间赛神演剧,铙鼓喧阗,府君每携诸孙观之,或乘驾小舟,或扶杖徐步,群坐柳阴豆棚之间。花部演唱,村人每就府君询问故事,府君略为解说,莫不鼓掌解颐。府君有《花部农谈》一卷。
  案焦君又着有《剧说》六卷,其为学并不废词曲,可见其气象博大,清末学者如俞曲园谭复堂平景孙诸君亦均如此,盖是同一统系也。焦君所着《忆书》卷六云:
  余生平最善客人,每于人之欺诈不肯即发,而人遂视为可欺可诈。
  每积而至于不可忍,遂猝以相报;或见余之猝以相报也,以余为性情卞急。不知余之病不在卞急,而正坐姑息。故思曰溶,容作圣,必合作肃作乂作哲作谋,否则徒容而转至于不能容矣。自知其病,乃至今未能改。
  此一节又足以见其性情之一斑,极有价值。昔日读郝兰皋的《晒书堂诗抄》,卷下有七律一首,题曰:“余家居有模糊之名,年将及壮,志业未成,自嘲又复自励。”又《晒书堂笔录》卷六中有“模糊”一则,叙述为奴仆所侮,多置不问,由是家人被以模糊之名,笑而颔之。焦郝二君在这一点上也有相似之处,觉得颇有意思。
  照我的说法,郝君的模糊可以说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里自然是很明白的。焦君乃是儒家的,他也模糊,但是有个限度,过了这限度就不能再容忍。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最合理,却也最难,容易失败,如《忆书》所记说的很明白。前者有如佛教的羼提,已近于理想境,虽心向往之而不能至,若后者虽不免多有尤悔,而究竟在人情中,吾辈凡人对之自觉更有同感耳。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五日)
  □1945 年作,1959 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读书疑
  《读书疑》甲集四卷,刘家龙着,道光丙午年刊,至今刚是一百年,著者履历未详,但知其为山东章丘人,此书汇录壬寅至乙巳四年前读书札记,刊刻与纸墨均极劣,而其意见多有可取者。如卷四云:通天地人谓之儒,通天地而不通人谓之术。或问通人而不通天地则何如,余曰:此非儒所能,必尧舜孔子也。尧不自作历而以命羲和,孔子不自耕而曰吾不如老农,然则儒之止于儒者,正以兼通天地也。
  此言似奇而实正,兼通天地未必有害,但总之或以此故而于人事未能尽心力,便是缺点。从来儒者所学大抵只是为臣之事,所谓内圣外王不过是一句口头禅,及科举制度确立,经书与时文表里相附而行,于是学问与教育更是混乱了。卷四云:“孔子雅言,《诗》《书》执礼而已。《易)则三代以前之书,《春秋》则三代末所用,故皆缓之也。场屋之序,考试之体,非为学之序也。”卷二云:
  “周礼以诗书礼乐教士,孔子以《诗》《礼》训子,而雅言亦只添一书。
  程子曰:《大学》入德之门,亦未言童子当读也。朱子作《小学》,恐人先读《大学》也。自有明以制义取士,三岁孩子即读《大学》,明新至善为启蒙之说矣,遂皆安排作状元宰相矣。”又卷一云:“灵台本游观之所,而于中置辟雍;泮林亦游观之地,而于中置泮宫。
  孔子设教于杏坛,曾子亦曰无伤我薪木,书房之栽花木,其来远矣。今则科场用五经,无暇及此,亦时为之也。”卷二讲到以经书教子弟,有一节云:金圣叹曰:子弟到十余岁,必不能禁其见淫书,不如使读《西厢》,则好文而恶色矣。或曰:曲终奏雅,曲未半心已荡,奈何?不如勤课以诗书。然吾见勤课者非成书呆即叛而去耳,要之教子一事难言哉,惟身教为善耳。父所交皆正人,则在其所者皆薛居州也,谁与为不善。
  未了说的有些迂阔,大意却是不错的,他说教子一事难言哉确是老实话,这件事至今也还没有想出好办法,现代只有性教有这一种主张,其实根本原与金圣叹相同,不过有文与实之分而已。前者凭借文人的词章,本意想教读者好文而恶色,实在也不无反要引人入胜之虞;后者使用自然的事实,说的明白,也可以看得平淡,比较的多有效力。刘君对于圣叹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赞同,但他觉得子弟或不必给《西厢》读,而在成人这却是有用的。如卷四云:“何谓圣人?费解之书爱之而不读,难行之书爱之而不读,是圣人也。
  食粪土,食珠玉,其为愚人一也。邪淫之书却不可不读,蔬食菜羹之味不可不知也。故圣人不删《郑风》。”又卷云:余喜作山歌俗唱梆子腔姑娘柳鼓儿词,而不喜作古近体诗,尤不喜作试帖。孔子言思无邪,又曰兴观群怨,皆指风言。山歌俗唱,风也。
  古近体,雅也。试贴,颂也。今不读山歌俗唱梆子腔梆子戏者,想皆翻孔子案,别撰尧舜二诗置于《关睢》前者也。若此之人,宜其胸罗万卷之书,诸练历代之典,而于人情物理一毫不达也。
  这个意思本是古已有之,袁中郎在所撰《叙小修诗》中云:“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此种意见看似稍偏激,其实很有道理,但是世人仍然多做雅颂,绝少有写山歌者,乃是因为真声不容易写,文情不能缺一,不如假古董好仿做也。卷三有一则云:杨墨佛老皆非真邪教也,由学术之偏而极其甚者也。《吕刑》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地天通”不知何人所作,不知成书几卷,乃千古邪教之祖也,其书虽不传,以其字义揣之,殆今之《阴骘文》《功过格)也。尧舜于“地天通”则禁绝之,今之富民于《阴骘文》《功过格》则刻之传之,可谓贤于尧舜矣。
  案《尚书》注云:使民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今谓是邪教经典似无典据,惟其排斥《阴骘文》《功过格》的意见我极为赞同,中国思想之弄得乌烟瘴气,一半由于此类三教混合的教义,如俞理初所言,正可谓之愚儒莠书也。刘君深恶富民之传刻邪教之书,不知儒生的关系更大,近代秀才几乎无不兼道士者,惠定字尚不能免,即方苞亦说骂朱子者必绝后,迷信惨刻,与巫道无异,若一般求富贵者,非奔走权门则惟有乞灵于神鬼,此类莠书之制作宣扬传布皆是秀才们所为,富民不过附和,其责任并不重大。鄙人不反对民间种种祷祀,希求得福而免祸,惟一切出于儒生造作之莠书曲说至为憎恶,往见张香涛等二三人言论,力斥扶乩及谈《阴骘文》等为魔道,今又得刘君,深喜不乏同调,但前后百年,如《笑赞》中所说,圣人数不过五,则亦大是可笑耳。
  书中多有不关重要问题,随笔纪录者,自具见解,颇有风趣,虽或未必尽当,亦复清新可喜。如卷一云:“古者以萧为烛,如今之火把,故须人执之也。六代时已有木奴,代人执烛。杜诗,何时秉银烛,银已是蜡台矣,何用人执之耶?而韩忠献在军中阅文书,执烛之卒■其须,则何故耶?谈墓者空中楼阁,修史者依样壶卢,类如此。”又卷三云:“古人祭祀纳金示情,唐明皇东封金不足用,张说请以楮代之,此纸钱之始也。吴谷人《墦间乞食》诗云,归路纸钱风,可谓趣矣。若据为纸钱之考证则呆矣。”又云:“《聊斋》者不得第之人故作唱本以娱人耳,后人尊之太过,反失其实矣。即如其首篇《考城隍》云:堂上官十人,惟识关壮缪。夫红脸长须者戏台之壮缪耳,其本来面目亦如此乎?乡人入朝房,谓千官皆忠臣,问何以知之,曰奸臣皆满脸抹粉也。《聊斋》之言与此何异?又如有心为善,善亦不赏,岂复成说话乎?”此处批评蒲君,似乎太认真,但亦言之成理。古语云,先知不见重于故乡,《聊斋》恐亦难免此例。若武松之在清河,张飞之在涿州,则又是别一例,盖英雄豪杰惟从唱本中钻出来的乃为群众所拥戴。放翁诗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即其反面也。
  颜路请子之车,是时孔子之年七十二矣,是孔颜老而贫也。孟子后丧逾前丧,是老而富也。其故何也?春秋之君不养士,故郑有青衿,刺学校废也。战国之国争养客,故鸡鸣狗盗皆上客也。士即筮仕,亦止为小官,而所任则府史之职,但作文章而已。故孔子主颜雠由,而其告哀公曰,尊贤不惑,敬大臣乃不眩也。客则直达于君,而受虚职焉。故孟子馆于雪宫,又馆于上宫,且为客卿而出吊也。是则春秋无客,战国无士矣。古之人君不甚贵,臣不甚贱,故不分流品,春秋尚然,至战国则君骄臣谄,臣不敢任事,亦不能任事,而有才者皆为客矣。此书院之膏火所以廉,而称知县曰父师,慕客之束修所以重,而称知县曰东家也。
  孔子必闻其政,则子禽以为奇事,孟子传食诸侯,而景春谓其不急于求仕,皆此之由也。
  这一则在第四卷之末,说孔孟贫富的原因很是详细,说得像煞有介事的,觉得很有意思,中间书院膏火与幕友束修的比较更为巧妙,著者的深刻尖新的作风很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在上边所引的文章里边,这一则似乎最漂亮,一面说起来却也是比较的差,因为这样的推究容易出毛病,假如材料不大确实,假设太奇突,心粗手滑,便成谬说。我们这里引了来看他怎么说,并不要一定学他说,重要的还是在前边的那几节,其特点在通达人情物理,总是平实无弊者也。(乙酉年五月二十五日)
  □1945 年作,1959 年刊“大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过去的工作》
  北京的风俗诗
  竹枝词在文学史上自有其源流变迁,兹不具详。这本来是诗,照例应属于集部,宋朝人的郴江嘉禾各种百咏在四库总目里都收入别集内,而提要中又称其于地志考据不为无助,可见以内容论这也可以属于史部,而且或者更为适切亦未可知。但是这一类诗的性质也不完全统一,大抵可以分作三样来说。
  一是所咏差不多全属历史地理的性质的,较早的一部分如宋元的各种百咏,虽说是歌咏其土风之胜,实际上只是山川古迹,往往与平常怀古之诗相似,如李太白诗云:官女如花满春殿,至今惟有鹧鸪飞。
  作为越中百咏之一也是绝好的作品。
  二是如四库提要所云,踵前例而稍变其面目者,朱竹垞的《鸳鸯湖棹歌》一百首是最好的例,所谓所谓诗情温丽固是特色,因此极为世人所重,经谭舟石陆和仲张文鱼诸人赓续和作,共约四百首,蔚为大观,所咏范围亦益扩大,使读者兴趣随以增加。如《棹歌》之十八云:白花满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钱。
  又五十二云,不待上元灯火夜,徐王庙下鼓冬冬。
  这里加入岁时风物的分子,都是从来所少的,这不但是好诗料,也使竹枝词扩充了领域,更是很好的事。寒斋所有又是看了觉得喜欢的,干嘉以来有钱沃臣《蓬岛樵歌》正续各百首,所咏事物甚众而注亦详备,蔡云《吴歈百绝》,厉秀芳《真州竹枝词》四百首,前有引万二千余言,皆专咏年中行事者,《武林新年杂咏》系吴谷人等六人合着,又用五言律诗,体例少异,却亦是此类的佳作。
  三是以风俗人情为主者,此种竹枝词我平常最喜欢,可是很不可多得,好的更少。这是风俗诗,平铺直叙不能讨好,拉扯故典陪衬,尤其显得陈腐,余下来的办法便只有加点滑稽味,即漫画法是也。所以这一类竹枝词说大抵是讽刺诗并无不可,不过这里要不得那酷儒莠书的一路,须得有诙谐的风趣贯串其中,这才辛辣而仍有点蜜味。可惜中国历来滑稽的文字与思想不很发达,漫诗的成绩与漫画的一样不佳,实在是无可如何的。
  我想道家思想本来是还博大的,他有发生这种艺术的可能,但是后来派生出来的儒法两家却很讲正经,所以结果如此也未可知。汉武帝时柏梁台联句,东方朔和郭舍人都那么开玩笑,可见其时还有这样风气,看东方朔的诫子诗,可以知道他原是道家的人。《史记滑稽列传》中云,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这两句话说得很好,与鄙见大抵相同。滑稽——或如近时所谓幽默的话,固然会有解纷之功用,就是在谈言微中上也自有价值,可以存在,此正是天道恢恢所以为大也。太史公所记,淳于髡与二优人皆周秦时人,褚先生所补六章中除王先生与西门豹并非滑稽外,郭舍人东方朔即联句者,与东郭先生皆汉武时人物,此后惜无复有纪录。
  佛教新兴,以至禅宗成立,思想界得一解放的机缘,又以译经的便利,文章上发生一种偈体,这与语录的散文相对,都很有新的意义。在韵文方面,韵这一关终于难以打破,受了偈的影响而创造出来的还只是王梵志和寒山子的五言诗,以至牛山的志明和尚的七言绝句。正如语录文被宋朝的道学家拿了去应用一样,这种诗体也被他们拿了过去,大做其他们的说理诗,最明显的是《击壤集》著者鼎鼎大名的邵尧夫,其实就是程朱也还是脱不了这一路的影响。本来文字或思想的通用别无妨碍,不过我们这里是说滑稽的文诗,所必要的是具有博大的人情,现在却遇见这样的话,如朱晦庵骂胡澹庵的诗云,世路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能不令人索然兴尽,掷卷不欲再观。
  大概在这方面儒生的成绩不能及和尚,不但是创始与追随之差,实在也恐怕是人物之不相及。志明的《牛山四十屁》中有云:秦时寺院汉时墙,破破衣衫破破床,感激开坛新长老,常将语录赐糊窗。
  又云:
  闲看乡人着矢棋,新兴象有过河时,马儿蹩脚由他走,我只装呆总不知。
  这些诗虽不能说怎样了不得的好,总之谐诗的风格确已具备,可以作讽刺诗了,拉过来说则作风俗诗也正是恰好、问题只是在于时机而已。明朝因王阳明李卓吾的影响,文学思想上又来了一次解放的风潮,公安派着重性灵,把道学家的劝世歌似的说理诗挽救了过来,可是他们还是抓住诗的系统,虽是口里说着劈破玉打草竿是真人之诗,却仍不能像和尚们摔下头巾,坦率干脆的做了异端。这风气传到清朝,在康熙的李笠翁,乾隆的郑板桥诸人上面可以看出,我曾见一册《哑然绝句诗》,是曾子六十七世孙曾衍东所作,全是板桥一派而更为彻底一点,所以也是难得。等到《文章游戏》四集的编者缪莲仙,《岂有此理》二集的作者周竹君出现,老实承认是异端,同牛山志明长老的态度一样,自做他的打油诗,不想来抢夺诗坛的交椅,这样表明之后谐诗独自的地位也可以算是立定了。单行的着作我只看到郭尧臣的《捧腹集诗抄》一卷,蔡铭周的《怪吟杂录》二卷,别的不知道还有些什么,此外则我所想说的歌咏北京风俗的竹枝词也可以算在这里边。
  本来各地方的竹枝词很不少,可是多自附于着作之林,大抵追随竹垞的一路,上焉者也能做到温丽地步,成为一首好绝句,其次则难免渐入于平庸窘迫,觉得还是小注较有趣味了。清代的北京竹枝词如樊文卿的《燕都杂咏》,计五言绝句三百六十余首,材料不为不丰富,可是仍用正宗的诗体咏史地的故实,正是上边的一个好例,与咏风俗的讽刺诗相去很运。可以称是风俗诗的,就鄙人所知就没有多少种。大概可以分列如左:甲,杨米人着《都门竹枝》一百首,未见,只在乙的小引中提及,大约是干嘉间之作吧。
  乙,无名氏着《都门竹枝》词八十首,嘉庆癸酉年刊,小引中说本有一百首,其二十首删去不存云。
  丙,得硕亭着《京都竹枝词》一百八首,题曰《草枝一串》,序文不记年月,惟中云甲戌见竹枝词八十首,案即癸酉之次年,为嘉庆十九年也。
  丁,杨静亭着《部门杂咏》一百首,序署道光二十五年即乙巳岁,原附《都门纪略》后,今所见只同治元年甲子徐永年改订本,所收除静亭原作外,又增入盛子振王乐山金建侯张鹤泉四人分咏,总共二百十六首,计静亭诗有一百首,可知未曾删削,惟散编在内而已。光绪三年丁巳改出单行本,易名为《部门竹枝词》,增加三十五首,不着撰人名字,且并原本五人题名亦删去之,殊为不当,至十三年丁酉《都门纪略》改编为《朝市丛载》,照样收入,又增二十余首,则文词且欠妥适,更不足取矣。光绪后亦有新作,今不多赘。
  照上边所记看来,大概以乙丙两种为优,因为讽刺多轻妙,能发挥风俗诗的本领,《草珠一串》序云,《京都竹枝词》八十首不知出自谁手,大半讥刺时人时事者多,虽云讽刺,未寓箴规,匪独有伤忠厚之心,且恐蹈诽谤之罪,友人喷喷称善,余漫应之而未敢附和也。可见在癸酉甲戌当时,这讽刺觉得很锐利,作者不署名或者也由于此,到了今日已是百余年后,无从得知本事,可是感觉说得刻薄,总是真的,而这刻薄的某种程度在讽刺诗上却也是必要,所以不能一定说他不对。平心而论,此无名氏的着作比较硕亭得老夫子或者还是高出一分,也正难说。说到这里我连想起日本的讽刺诗或风俗诗来,这叫做川柳,在民国十二年夏天我在燕京文学会讲演过一回,其中有一节云:
  川柳的讽刺大都是类型的,如荡子、迂儒、出奔、负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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