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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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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甫把那咬坏了的冬服拿来看时,上衣的左手袖拐上一个大洞,背心上几个小洞,简直不成个物什了。他看了一句口也不开,默默地走到他书桌边——日本式的书桌其高不过尺五——展开My Childhood便读,只是他的心里呀,却包藏着一座火山,冒着火,烟雾层层地在动乱。
平甫这套冬服是他初到日本的时候——民国三年正月——制的,去了十六块钱。可是现在要做的时候,便拿四十块钱来也做不出了!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惜花一样似的不肯穿用。只因日本的高等学校学生用不着那样好的制服,他进了高等以后,只有民国四年五七归国时,在上海穿过几天,所以还是新的。前年进了大学——他是医学部的学生——便拿来充大学的制服用着。前年上半年他还没有进大学的时候,定做了一件夏服,要二十九块多钱,料子实在坏极了。他的女人早同他议论了好几次。他后来进了大学要给夏服的钱了,同时又要缴学费,买书籍,置仪器,三人三口还要吃饭,物价又昂贵;一个月四十八块钱的官费简直不够做个什么!前年九十两月里,他真吃苦不少。他常常想做些小说回国去卖钱,可惜他的东西连半个铜板也不值,并且也没人要。亏他志气薄弱——从赞美他的人说出来,或者是“坚忍不拔”,也未可知——他还不曾自杀。他的女人又时常拿起他做夏服的话来同他议论,说他不该闹派,要做什么夏服——日本学生很贫穷的人,不做制服的本有,因为平常上课可用和服代。他做夏服的时候,还没有进大学,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他后来吃苦的时候,他自己心中着实地也在犯悔。只是过去了的事悔一阵有什么益!他恨他的女人偏偏要时常提出来恼他,惹得他消倒了好几盆麦饭,打翻了好几锅野菜。可是救了他的命的究竟是什么?就是这套现成的冬服!因为有了现成的,可以不必另做,所以他时常把它的冬服做他唯一无二的解慰者。而今他的解慰者坏到这么个田地!你叫他怎样会快活呢?
他的女人见他不作一声,只好自言自语他说道:“没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补补,想来还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罢!”说着放了儿子,走下楼去了。
(外套?哪个要你的?拿什么来做?)平甫心下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来,他想这女人真是油滑!耗子咬坏了衣裳,他又何至会发怒呢?在他(他的女人)想来:他(女)把他(女)的衣裳,放在他(平甫)的帆布箱子里面,把他(平甫)的冬服却放在一口烂纸匣里,以致被耗子咬坏了;于心不安,定是实在的。只是他(女)不该那样油嘴,要说些发气不发气的话来探试他(平甫),要说些做外套的话来做贿赂。(真是油滑嘴!你这样便把我甜得着么?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他实在是想冒火,只是遏抑着不发泄出来。他最恨的是他女人的态度——那种沉着的态度!他女人的性质,他是晓得的——Semihysteria。平时每逢他女人的东西搅坏了,或者放遗失了的时候,他(女)是定要冒火,闹得一房间的空气如象炭坑里的火气一般的。今天他的冬服咬坏了,他(女)却那样平静,所以他疑他(女)在那儿使心机。若是他回寓的时候,他(女)在流泪,或者同平时遗失了东西的一般在烦躁,那他定然还会要安慰他(女)。因为他这个人好象是喝了血液的动物,他是喝了眼泪的!他只要见人流眼泪,他便会和软起来。他每常苛待他的女人和儿子,只要他们哭了,他便会叫道:(O,my dear! my dear! Pardon me! Forgive me!)的。今天只怪他女人不哭,所以他老管不高兴。他的脑筋好象有张布包着,同他的胴体断了缘的一般。他把Gorky的小说“心不在焉”的读了七八页,边读他只边想:(假使今天的衣裳是他的的时候,不知道要怎样地失望,怎样地烦躁。怕午后的运动会是一定不去看的了?……)
“午饭已经弄好了,爸爸!你请用饭罢!”他的女人在楼下叫。(啊,好丁宁!平常用的只是“吃饭了!”三个字。)他不高兴地答应着走下楼去了。
1920年1月10日
残春
一
壁上的时钟敲打着四下了。
博多湾水映在太阳光下,就好象一面极大的分光图,划分出无限层彩色。几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对着这种风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载酒的遗事,恨不得携酒两瓶,坐在那明帆之下尽量倾饮了。
正在我凝视海景的时候,楼下有人扣门,不多一刻,晓芙走上楼来,说是有位从大贩来的朋友来访问我。我想我倒有两位同学在那儿的高等工业学校读书。一位姓黎的已经回了国,还有一位姓贺的我们素常没通过往来,怕是他来访问我来了。不然,便会是日本人。
我随同晓芙下楼,远远瞥见来人的面孔,他才不是贺君,但是他那粉白色的皮肤,平滑无表情的相貌,好象是我们祖先传来的一种烙印一样,早使我知道他是我们黄帝子孙了。并且他的颜面细长,他的隆准占据中央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疆域。他洋服的高领上又还露出一半自由无领的蝤蛴,所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好象一只白色的山羊。待我走到门前,他递一张名片给我。我拿到手里一看,恰巧才是“白羊”两字,倒使我几乎失声而笑了。
白羊君和我相见后,他立在门次便问我说道:
——“你我虽是不曾见过面,但是我是久已认得你的人。你的同学黎君,是你从前在国内的同学,他常常谈及你。”
几年来不曾听见过四川人谈话了,听着白羊君的声音,不免隐隐起了一种恋乡的情趣。他又接着说道:
——“我是今年才毕业的,我和一位同学贺君,他也是你从前在国内的同学,同路回国。”
——“贺君也毕了业吗?”
——“他还没有毕业,他因为死了父亲,要回去奔丧。他素来就有些神经病,最近听得他父亲死耗,他更好象疯了的一般,见到人就磕头,就痛哭流涕,我们真是把他没法。此次我和他同船回国,他坐三等,我坐二等,我时常走去看顾他。我们到了门司,我因为要买些东西,上岸去了,留他一个人在船上。等我回船的时候,我才晓得他跳了水。”
——“什么?跳了水?”我吃惊地反问了一声。
白羊君接着说道:“倒幸好有几位水手救起了他,用捞钩把他钩出了水来。我回船的时候,正看见他们在岸上行人工呼吸,使他吐水,他倒渐渐地苏醒转来了。水手们向我说,他跳水的时候,脱了头上的帽子,高举在空中画圈,口中叫了三声万岁,便扑通一声跳下海里去了。”白羊君说到他跳水的光景还用同样的手法身势来形容,就好象逼真地亲眼见过的一样。
——“但是船医来检验时,说是他热度甚高,神经非常兴奋,不能再继续航海,在路上恐不免更有意外之虞。因此我才决计把他抬进就近的一家小病院里去。我的行李通同放在船上,我也没有工夫去取,便同他一齐进了病院了。入院已经三天,他总是高烧不退,每天总在摄氏四十度上下,说是尿里又有蛋白质,怕是肺炎、胃脏炎,群炎并发了。所以他是命在垂危。我在门司又不熟,很想找几位朋友来帮忙。明治专门学校的季君我认得他,我不久要写信去。他昨天晚上又说起来,说是‘能得见你一面,便死也甘心’,所以我今天才特地跑来找你。”
白羊君好容易才把来意说明了,我便请他同我上楼去坐。因为往门司的火车要六点多钟才有,我们更留着白羊君吃了晚饭再同去,晓芙便往灶下去弄饭去了。
好象下了一阵骤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样,白羊君一上楼把他刚才的焦的,忘在脑后去了。他走到窗边去看望海景,极口赞美我的楼房。他又踱去踱来,看我房中的壁画,看我壁次的图书。
他问我:“听说你还有两位儿子,怎么不见呢?”
我答道:“邻家的妈妈把他们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
我问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的。我从博多驿下车的时候,听说这儿在开工业博览会,我是学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览会来,在第二会场门首无意之间才遇着你一位同学,我和他同过船,所以认得。是他告诉了我,我照着他画的路图找了来。你这房子不是南北向吗、你那门前正有一眼水井,一座神社,并且我看见你楼上的桌椅,我就晓得是我们中国人的住所了。①不是你同学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会到你学校去问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阵闲话,我告了失陪,也往楼下去帮晓芙弄饭去了。
二
六点半钟的火车已到,晓芙携着一个儿子,抱着一个儿子,在车站上送行。车开时,大的一个儿子,要想跟我同去,便号哭起来,两只脚儿在月台上蹴着如象踏水车一般。我便跳下车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车去。车已经开远了,母子三人的身影还广立在月台上不动。我向着他们不知道挥了多少回数的手,等到火车转了一个大弯,他们的影子才看不见了。火车已飞到海岸上来,太阳已西下,一天都是鲜红的霞血,一海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泪。我回头过来,看见白羊君脱帽在手,还在向车站方面挥举,我禁不住想起贺君跳海的光景来。
——可怜的是贺君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海,跳海的时候,为什么又要脱帽三呼万岁。那好象在这现实之外有什么眼不能见的“存在”在诱引他,他好象Odysseus听着Siren的歌声一样。
——我和我的女人,今宵的分离,要算是破题儿第一夜了。我的儿子们今晚睡的时候,看见我没有回家,明朝醒来的时候,又看见我不在屋里,怕会疑我是被什么怪物捉了去呢。
——万一他是死了的时候,那他真是可怜:远远来到海外,最终只是求得一死!……
——但是死又有什么要紧呢?死在国内,死在国外,死在爱人的怀中,死在荒天旷野里,同是闭着眼睛、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那又有什么可怜不可怜呢?我将来是想死的时候,我想跳进火山口里去,怕是最痛快的一个死法。
——他那悲壮的态度,他那凯旋将军的态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火葬?我觉得火葬怯是最单纯,最简便,最干净的了。
——儿子们怕已经回家了,他们问去,看见一楼空洞,他们会是何等地寂寞呢?……
默默地坐在火车中,种种想念杂然而来。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痉挛着嘴唇微笑,他看见我在看他,便向我打起话来。
他说:“贺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说过他自己是‘龙王’呢!”
——“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时候了,我们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贺君有一天早晨在海边上捉了一个小鱼回来,养在一个大碗里面。他养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里去放了。他跑来向我们指天画地地说,说他自己是龙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鱼,原来是条龙子。他把他这条龙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鱼鳞都来朝贺来了。我们听了好笑。”
——“恐怕他在说笑话罢?”
——“不,他诸如此类疯癫识倒的事情还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啬家,但是他却肯出不少钱去买许多幅画,装饰得一房间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两礼拜的课,我们以为他病了,走去看他时,他才在关着门画画。”
——“他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径呢!”我惊异地说了,又问道:“他画的画究竟怎么样?”
白羊君说道:“我也不晓得它的好歹,不过他总也有些特长,他无论走到什么名胜地方去,他便要捡些石子和蚌壳回来,在书案上摆出那地方的形势来做装饰。”
白羊君愈是谈出贺君的逸事来,我愈觉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惊异的人。我们从前在中国同学的时候,他在下面的几班,我们不幸也把他当着弱小的低能儿看了。我们这些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为什么偏会把异于常人的天才,当成狂人、低能儿、怪物呢?世间上为什么不多多产出一些狂人怪物来哟?
火车已经停过好几站了。电灯已经发了光。车中人不甚多,上下车的人也很少,但是纸烟的烟雾,却是充满了四隅。乘车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层油糊,有的一人占着两人的座位,侧身一倒便横卧起来;有的点着头儿如象在滚西瓜一样。车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渐渐转入虚无里去了。
三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注:“门司!门司!”
门司到了,月台上叫站的声音分外雄势。
门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诸铁道的终点。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网脉叶,南北纵走诸铁道就譬比是叶脉,门司便是叶柄的结托处,便是诸叶脉的总汇处。坐车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车,要往日本本岛的,或往朝鲜的,都要再由海路向下关或釜山出发。
木履的交响曲!这要算是日本停车场下车时特有的现象了。坚硬的木履踏在水门汀的月台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噪音,就好象有许多马蹄的声响。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时候,每到一处停车场都要听得这种声响,我当时以为日本帝国真不愧是军国主义的楷模,各地停车场竟都有若干马队驻扎。
我同白羊君下了车,被这一片音涛,把我们冲到改札口②去。驿壁上的挂钟,长短两计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个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语车票谓之“札”,改札口即车站的检票口。
出了驿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许多大街和侧巷,彼此都没有话说。最后走到一处人家门首,白羊君停了步,说是到了;我注意一看,是家上下两层的木造街房,与其说是病院,宁可说是下宿①。只有门外挂着的一道辉煌的长铜牌,上面百黑漆的“养生医院”四个字。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栈。
贺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楼下,是间六铺席子的房间②正中挂着一盏电灯,灯上罩看一张紫铜色包单,映射得室中光景异常惨淡。一种病室特有的奇臭,热气、石炭酸气、酒精气、汗气、油纸气……种种奇气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护妇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脉。我们进去时,她点头行了一礼,请我们往邻接的侧室里去。
②作者原注:日本庄房以席面计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侧室是三铺席子的长条房间,正中也有一盏电灯,靠街窗下有张小小的矮桌,上面陈设有镜匣和其他杯瓶之类。房中有脂粉的浓香。我们屏息一会,看护妇走过来了。她是中等身材,纤巧的面庞。
——“这是S姑娘。”
——“这是我的朋友爱牟君。”
白羊君替我们介绍了,随着便问贺君的病状。她跪在席上,把两手叠在膝头,低声地说:
——“今天好得多了。体温渐渐平复了。刚才检查过一次,只不过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后怕只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只是精神还有些兴奋。刚才才用了催眠药,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注:摄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简略语。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她的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她的眉头皱成“八”字。她的眼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
我说道:“那真托福极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传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对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远来,他才服了睡药。”
——“病人总得要保持安静才好。……”
白羊君插口说道:“S姑娘!你不晓得,我这位朋友,他是未来的doctor①他是医科大学生呢!”
①小作者原注:医生。
——“哦,爱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我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四
辞出医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上楼,通过一条长长的暗道,才走进了白羊的寝室。扭开电灯时,一间四铺半的小房现出。两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馆的女仆开了两床铺陈,房间太窄,几乎不能容下。
我们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谈了些贺君的往事,随后他的话头渐渐转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说他喜欢S姑娘,说她本色;说她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说她是生在美国,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国的;说她是由日本领事馆派人送回国的,回日本时才三岁,由她叔母养大,从十五岁起便学做看护妇,已经做了三年了;说她常常说是肺尖不好,怕会得痨症而死。……他说了许多话,听到后来我渐渐模糊,渐渐不能辨别了。
门司市北有座尖锐的高峰,名叫笔立山,一轮明月,正高高现在山头,如象向着天空倒打一个惊叹的符号(!)一样。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门司全市,鱼鳞般的屋瓦,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辉。赤间关海峡与昼间繁凑的景象迥然改观,几只无烟的船舶,如象梦中的鸥骛一般,浮在水上。灯火明迷的彦岛与下关海市也隐隐可见。山东北露出一片明镜般的海面来,那便是濑户内海的西端了。山头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树立的一道木牌,横写春“天下奇观在此”数字。有茶亭酒店供游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顶,在山后向着濑户内海的一座茶亭内坐下,对面坐下。卖茶的妈妈已经就了寝,山上一个人也没有。除去四山林木萧萧之声,什么声息也没有。S姑娘的面庞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分外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从山下登上山顶时,彼此始终无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对默默。
最后她终于耐不过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爱牟先生,你是学医的人,医治肺结核病,到底有什么好的方法没有?”她说时声音微微有些震颤。
——“你未必便有那种病症,你还要宽心些才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来每肯出盗汗,我身体渐渐消瘦,我时常无端地感觉倦怠,食欲又不进。并且每月的……”说到此处她忍着不说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说月经不调,但是我也不便追问。我听了她说的这些症候,都是肺结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质的体格,她是得了这种难治的病症断然无疑。但是我也不忍断言,使她失望,只得说道:
——“怕是神经衰弱罢,你还该求个高明的医生替你诊察。”
——“我的父母听说都是得的这种病症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时,我才满三岁,父母的样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些影子,记得我那时候住过的房屋,比日本的要宏壮得许多。这种病症的体质,听说是有遗传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这人世的风波。”她说着说着,便掩泣起来,我也有些伤感,无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说道:
——“我们这些人,真是有些难解,譬如佛家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个我们明明知道,但是我们对于生的执念,却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们嗑葡萄酒一样,明明知道醉后的苦楚,但是总不想停杯!……爱牟先生!你直说罢!你说,象我这样的废人,到底还有生存的价值没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过于感伤了。我不是对着你奉承,象你这样从幼小而来便能自食其力的,我们对于你,倒是惭愧无地呢!你就使有什么病症,总该请位高明的医生诊察的好,不要空自担忧,反转有害身体呢。”
——“那么,爱牟先生,你就替我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还是未成林的笋子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庸医力“竹薮”。
——“啊啦,你不要客气了!”说着便缓缓地袒出她的上半身来,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体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亸着的两肩,就好象一颗剥了壳的荔枝,胸上的两个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两朵未开苞的蔷蔽花蕾。我忙立起身来让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对双子星,圆睁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两手,正要去诊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气喘吁吁地跑来,向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爱牟!爱牟!你还在这儿逗留!你的夫人把你两个孩儿杀了!”
我听了魂不附体地一溜烟便跑回我博多湾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门首,一地都是幽静的月光,我看见门下倒睡着我的大儿,身上没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鲜血。我浑身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又回头看见门前井边,倒睡着我第二的一个小儿,身上也是没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只是四肢还微微有些蠕动,我又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抱着两个死儿,在月光之下,四处窜走。
——“啊啊!啊啊!我纵使有罪,你杀我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我这两个无辜的儿子?啊啊!啊啊!这种惨剧是人所能经受的吗?我为什么不疯了去!死了去哟!”
我一面跑,一面乱叫,最后我看见我的女人散着头发,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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