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郭沫若小说集-第28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的勇气,把一张白布片来拴在孔子的拐杖上作为投诚的旗号,他拿在手里走出林子去向农民军投诚。
纯朴的农民究竟是好说话,看见颜回那个慈祥的和农民的愚鲁相差不远的面孔,又听着他以朴讷的言辞说出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才晓得是出于误会,便立地把围解了。而且还可怜他们,送了些白米给颜回,让他拿去煮给他的先生和同学们吃。
颜回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他在心里真真是给了农民以无限的祝福,无限的感谢。他把米拿着回林子去,见了先生,把详细的情形说了,不用说我们的圣人和他的大贤们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孔夫子心里想:究竟颜回是不错,他这人是在我之上。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我是有天老爷看承的呀。”
好在林子里的柴火方便,颜回回头便去一手一足地把米淘好,搬了几块石头来做成灶孔,便煮起稀饭来。因为他想到,肚子饿久了的人,顿时吃硬饭是不行的。
孔夫子和一群弟子们不用说仍然没有动,但他们都安了心,没有什么焦愁的了。有几位稍微还有点焦愁的,是看着颜回的一举一动太纡徐,好象故意在和他们的肚子作弄;又怕的米太少,稀饭不够吃。
这样淡薄的焦愁,在我们圣人的心中也在所不免。我们的孔夫子睡在一株大树下一段高的地方,看着同样饿了七天的颜回在那儿有神没气的煮饭。看他煮了好一会,把锅盖揭开了来,但使他感觉着了很大的不愉快。他看见颜回揭开了锅盖来,便把另一只手在锅里掏了两指头的饭来送进口里。这下便很伤了孔子的尊严。因为孔子是一团人的领袖,连我领袖都还没有吃的时候,你公然就先吃!这是孔子在肚子里斥责颜回的话,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颜回把稀饭煮熟了,先舀了一碗来陈在孔子的面前。孔子这时候又存心要试验颜回一下,看这人究竟虚伪到了怎样的程度。
孔子说:“回呀,我刚才梦见了我的父亲。(不用说是圣人临时扯的谎。)有饮食要先敬了长上,然后再吃。你替我在露天为我的父亲献祭罢。”
颜回赶快回答道:“先生,今天的饭是不好拿来敬神的。”
——“为什么不好拿来敬神?”
——“我听先生说过‘粢盛必洁’,今天的稀饭不干净,不好拿来祭神。”
——“为什么不干净呢?”
——“刚才我揭开锅盖的时候,飞了一团烟渣进去,我赶快用指头把它拈了起来。但丢掉又觉得可惜,我的指头也烫了,所以我便送进了口去。……”
孔子听到这里,才突然“啊哦”地叹了一口气。他赶快抢着说:
——“好的,好的,回呀,你实在是一位圣者,连我都是赶不上你的。”
他说了这话,又对着弟子们把自己的一片疑心和对于颜回的试验,和盘告白了一遍。
孔子借着这一番的告白来和缓了他自己良心上的苛责。但他同时更感受着一种下意识的安慰:
——“我的领袖的尊严,并没有受伤。”
1935年6月3日草此
孟夫子出妻①
①篇前原有“作者白”:“这篇东西是从《荀子·解蔽篇》的‘孟子恶败而出妻’的一句话敷衍出来的。败是败坏身体的败,不是妻有败德之意,读《荀子》原文自可明瞭,孟子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是值得注意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件事情一向为后世的儒者所淹没了。而被孟子所出了的‘妻’觉得是尤可同情的。这样无名无姓的做了牺牲的一个女性,我觉得不亚于孟子的母亲,且不亚于孟子自己。”
孟夫子一清早起来,打着赤膊在园子里养他的“浩然之气”。他把两手按着肚皮,就象雄鸡要叫的一样,把颈子伸起来向后屈,仰望着天,闭着嘴用鼻孔纳气,有得五秒钟的光景用口吐出着把头复还原位。就这样反复着在一吐一纳。当他纳气时,他那瘦削的胸廓从凹陷下的肚皮上挺出,一片片的肋骨是可以数得清楚的。那种的工夫,在古时候的人是称为“熊经鸟申”,直译出来是说“老熊吊颈,鸡公司晨”,意译出来就是“深呼吸”。
但他深呼吸了好一会,头脑总是昏蒙蒙的,就象在头骨下面有一张布帕把脑髓包裹着了的一样。鼻也发燥,眼也发干,他的目的是要保存着那清清凉凉的“夜气”,而在他的全身中却弥漫着一团的燥气。他的四肢也无力,特别是十个指头,那里面就象有微温的汤水在鼓胀着的一样。
这理由他自己是很明白的,他突然叹息了一口气来。
——“啊,我的精神如能象那蝉子的声音那样的清例而玲珑呀!”
他羡慕起在园角上的一株桑树上叫着的蝉子,自然在孟子的时代,人还没有知道凡是昆虫的作声其实是含有性爱的要求的。
——“先生,饭已经弄好了,请上来吃早饭啦!”
年纪伯正当三十的孟夫人,和孟夫子成一个极端的对照,她和夏天的清晨一样,丰满而新鲜。她上面穿着白色的葛衣,下面穿着绿色的布裙,打扮得就有点象现今的朝鲜妇人。她打着赤足,捧着一个食案,走到临着园子的廊沿上来,请孟夫子上来吃饭。
孟夫子不大高兴地把头掉过来看了她,蹙着额,只把头点了一下没有作声。但他那无力的脚也被拖着,走上正房来了。他先进侧室去穿上了衣服,又回到正房来坐在正中处孟夫人所安好了的席上。这席不用说并不是如后人的桌椅,乃是字的本义所表示的席。古人的席地而坐的起居,现今还在“日本”这座活的古物馆里面保存着,凡是到过日本,或看过日本生活的照片画片的人,请把来提醒在眼前,便可以仿佛得孟子和夫人的生活情景。
孟夫人在这时候又从厨里捧了一个小小的饭甑来。
孟夫子虽然是穷人,但他是儒者,很讲礼节的——这样的表现却未免太硬,实则古人的所谓讲礼节就是现今人所说的“玩点宦派”,说得更摩登一些时,便是要发挥些贵族的风味。因此他是正襟危坐着,让和颜悦色的孟夫人跪着在一边替他盛饭。孟夫人不用说是不敢和他一道吃的,要等他吃完了,收拾下去,在厨房里面自己背着吃。就是盛饭时也不能用亲手授受,要用木盘来作中介,递木盘时也要埋着头双手捧出去。
就在那样的情景中孟夫子吃饭,因为他喜欢淡泊,也喜欢吃鱼,吃得倒也简单,是一杯鱼羹,一碟姜片,一盘凉拌的绿豆芽。这都是孟夫人所经心做出的洁白潇洒的菜,然而菜虽潇洒,而孟子却吃得异常矜持,他的视线只笔直地由饭碗移到食案,又由食案移到饭碗,把跪在旁边的夫人竟连在眼角上也都不挂一下。
这是什么道理呢?孟子是那样的顽冥,那样的把孟夫人看不起吗?是孟夫人有了什么失德?不是的,都不是的。这理由在矜持着的孟子和怡悦着的夫人都是很明白的:因为昨晚上的情形和今晨的是全然不同。昨晚孟夫子爱抚我们的孟夫人不是就如吃甜瓜的一样,连浆液的一滴都要爱惜的吗?然而,就因为有昨晚的爱抚,故尔有目前的矜持。事实本是这样矛盾着的。
原来孟夫子立志要为圣贤,他的入手的大方针便是要求“不动心”,要求“存夜气”,然而在他夫人的身旁,特别是在夜间,他的心却不能够不动。动了,在第二天清早便一身都充满着燥气,他心目中的孔夫子便要来苛责他,于是便有这矜持的脾气发作起来。他尽力矜持,他的夫人便愈显得天真,在人格上不只高他数等,这使他倍感着自己的劣败。尤其使他难于支持的,是他的夫人要遵守礼节跪在他的旁边,使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敢正视。然而不正视也不济事。他夫人的全身,那赤裸的全身,其实是充塞着他的感官的全部。那从葛衫下鼓出的一对隆起的乳头,那把他的秘密什么都看透了的一双黑耀石般的眼睛,那和怡,那柔软,那气息,那流线……他就给受了千重的束缚一样,一点也动颤不得。
“啊啊,恶魔!我是孔夫子的弟子,不是你的弟子啦!”
他一面吃着饭,一面在心里这样反复着叫。
当他快要把第一碗饭吃完的时候,他的夫人又恭敬地把托盘递过去,要接他的饭碗。但他再不能忍耐了。他硬着干燥的喉嗓说:“请你下厨房里面去,盛饭让我自己盛!”
孟夫人早就觉悟着他是有这一着的,和顺地向他行了一个礼,把甑移近他身旁,照着他的吩咐走下去了。
然而孟夫子的发作却没有因此而被解消:因为她所留下的氤氲在她走了之后却专门在他的嗅觉上作用起来。无论碗盏,饭甑,菜蔬,他身上穿的衣裳,他手中拿着的竹筷,一切都有他夫人的气味,那似香非香,似甜非甜,似暖非暖,有点令人发痒的气味。孟夫子急得涨红起了面孔来,把碗筷一掷,一翻身向着背面的壁上挂着的孔子像叩起了头来。
“孔夫子哟,孔夫子哟,你提挈我,提挈我!我一定要做你的弟子。我知道,你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你的儿子的儿子也是把夫人出了的,我是孔门的嫡传,这一层我无论怎样要学到。你请保佑我,给我以力量,使我今天就得以和我的夫人断绝关系,使我得以成为圣人之徒。”
他发出了哭声来在那里祷告着。他的夫人在听见他掷碗筷的时候,吃惊着连忙跑来看他,不料跑到邻室来,却听见了他的这番祷告。她踌蹰了一下,但终于决了心向孟夫子面前走去。孟夫子还伏在圣像前的席上,没有抬起头来。
——“先生,你怎么了?”孟夫人跪在刚才跪过的地方,踌蹰了一下,这样问了一声。
孟夫子到这时才突然吃了一惊地把头抬了起来,眼圈子有点微红。“我叫你到厨房里去,怎的又转来了?”他反问着。
——“我没得到先生的命令便转来,很是失礼,但是先生,你请饶恕我,我转来的时候听见先生又在祷告。”
孟夫子没有话说。
——“前回先生生气的时候,我不是向先生说过,请先生把我当成先生的弟子或仆人,让我在先生面前服侍,先生不是许可了我吗?”
孟子隔了好一晌回答不出来。
——“先生,你不要把我看成你的妻,也不要把我看成女子,这是办不到的吗?……先生的周围没有我,我恐怕先生是会不方便的。……先生,你真的把我当成弟子或仆人啦。”
孟子长叹息了一番,自语一般地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
这是孟子所爱说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沉默着又把头埋下去了。聪明的盂夫人是理会了他的意思的,晓得他这时是把鱼来比女色,把熊掌来比圣贤,二者不可得兼,他是想舍老婆而取圣贤的。
孟夫人到这时候,觉得孟子委实可怜了起来,她向他动了一番母性爱,觉得那个圣贤非由她产生出来不可。她是决了心要成全他的意志的。
——“先生,你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我是要顺从你的意思的,我今天就可以离开先生回到我的娘家去。我日后做女工也可以过活,万望先生务必成为圣贤。”
孟夫子把头垂着没有说话。
——“先生,你请继续用饭啦。”
孟夫子依然没有作声,只是把头摇了一下。
——“那么,我好撤下去。”
夫人说了,行了一次礼,把饭甑加在食案上一并搬下去了。
孟子依然在把头埋着,但他这时候的矜持已经老早地轻解了。他在他的夫人的行动中看出了他的已经死去了的母亲。他自己觉得惭愧了起来。他一觉得惭愧,便感着了一个不小的恐慌——便是他的夫人一走,所有油盐柴米的经理,该什么人来承办?他到这时候,才觉悟到了一个极浅显的真理:一个人要成为圣贤,乃至要想行深呼吸,都是有别的人作着些低贱的劳动来垫底的。
他低回着想了怕有二三十分钟的光景,最后是决了心走到厨房去,要向他的夫人转圜。
但待他走到厨房时,看见厨房收拾得很干净,而他的夫人却不见了。他的恐慌愈见增加了起来,“她真的就不告而去了吗?”他在心里惊疑着,把壁上挂着的孟夫人的一件下厨的围腰取了下来,捧到鼻端来,尽力地嗅,感受着怎么也说不出的一种憧憬。
正当他陷没在那种憧憬的时候,孟夫人由外面回到厨房来了。她看见孟夫子在捧着她的围腰,她连忙的说:
——“先生,你用不着亲自下灶啦。我刚才打从背道向万章先生家里去来,我拜托了他家里人以后每天要关照先生的衣食。他们立刻便要来看先生的。”
可怜孟子就象一个乖觉的小孩子做错了事向母亲求饶的一样,他把围腰抛开,突然在孟夫人面前跪下去了。
——“师母,你不去,好么?我刚才的话是不足数的。”他两手抓着了她的两手。
孟夫人赶快把他搀扶了起来,她那双黑耀石般的眼睛,加上了一番润湿的光明。
——“不,我多谢你。先生,你是天下的师表,不是我一人所能私有的。我留在这儿,于先生没有好处,我走了于先生有好处。只要于先生有好处,就是向火里走,我也要去。”
孟子在这样很寻常的话中,却深切地感受了启示。他平常口口声声地在讲仁说义,谁知道他的夫人并不立言说,已经在实践躬行。他顿时感觉得他的夫人,好象比孔夫子还要伟大。孔夫子能够周游天下,去宣传他的教义,恐怕也是孔夫人之所赐罢?假使孔夫人不让他说出就出,他岂不是会有家庭之累?是的,不言而行,实践!实践!我与其去远师孔子,我应该近法我的夫人。……
外面万章来了,孟夫子只得和他的夫人分了手,走出了厨房来,但他此时的心中已经酝酿着了率领着万章们到齐梁诸国去宣传教义的计划。
1935年8月6日
秦始皇将死
秦始皇又发了羊儿疯,在船上突然倒了。
那是他的五十岁的那年的七月,他带着丞相李斯,车府令赵高,少子胡亥巡游了云梦会稽琅邪和芝罘之后要西回咸阳,正在渡着旧黄河的平原津的时候。因为时当盛暑,在他所坐的大船上他的座位的两侧安置着有两个巨大的青铜冰鉴①,盛着有很多的冰块。他正和着几位亲幸的宦者在唱他所喜欢的《仙真人》诗,突然倒了下去,后头打中在一个冰鉴上,把冰鉴打翻了,四处都溅的是冰块。
①作者原注:古人用天然冰,盛冰的盆称为冰鉴,这样的古器在现今部还有遗存的。
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可怜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残废者。他幼时是一位软骨症的孩子,时常患着气管支炎,所以他长大了来别人说他胸部和鸷鸟一样,声音和豺狼一样。②仅仅这样的一点残废,倒还没有什么,但他还有一种残疾在他的脑膜里面,自壮年以来便时时有羊儿疯的发作,近来是发作得愈见厉害了。
②作者原注:《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尉缭说:“秦王为人蜂准,长(马?)目,鸷鸟膺,豺声。”第三项今称鸡胸,是软骨症(Rachits)的特征。
因为小时便有残疾,他是被人娇养惯了的。而且有了这些残疾,虽然做着元首也没可奈何,其结果是诱导出了两种反常的行为:一种是仇视别人的健康,养成了嗜杀的暴虐性;另一种是迷信神仙,甘心受方士们的欺骗。
他这回正在唱着《仙真人》诗,突然为发作所袭,便倒了下去。
宦者们是习惯了的,看着他的脸色翻白,嘴唇转青,口中涌着白泡,和死狗一样在四溅着的冰块中横陈着,倒也没有人惊惶,大家反觉得只有这一刻时候才得到自由的一样,含着冷冷的微笑,把下颐向上点着作招呼,意思是说:羊儿疯又发作了。
他们把冰块收拾了,把失了意识的秦始皇扶着,不一会也就渡过了黄河。
平常每发作一次,大抵只有得两刻工夫便可以恢复,恢复之后就和一觉醒来的一样,倒也没有什么异状,然而这回的发作却有不同。在船抵了岸,便停了三刻工夫他才醒了转来,醒后总是呕吐,诉说着头痛,晕眩,发烧。
同路当然是有一批御医的。那些骗鬼的医生,甲走来讲了一篇阴阳五行,乙走来讲了一篇大鱼为祟,丙要治标,丁要治本,闹得一个乌烟瘴气,但他们所一致着的是教秦始皇休息下来调治,不要再赶着归路。然而秦始皇却没有听他们的话。他命令宦者们把他扶上了温凉车,叫一行人兼程地前进,从此以后他就没有下过车来一步了。
他睡在车上被摇动着,头痛得愈剧烈,呕吐愈见地频繁,热候愈见地增高,他自己感觉到了这一次会再没有命活,以刚愎自用的他,公然暗暗地吞起了眼泪来。说也奇怪,这眼泪似乎浸润了他那槁暴的良心,竟有类似忏悔的想念在痛得要命的脑筋中往来起来了。
“我自己完全是一个有残疾的不值半文钱的庸人。我全靠我父亲的本领得到了秦人的基业,才做到了皇帝。我即王位的时候仅仅十三岁,不是有我父亲做了十几年的相邦①,招集了天下的贤士,充足了秦国的兵食,我哪儿就能够兼并天下?但我叫我的父亲自己毒死了!”
①作者原注:相邦即相国,因汉人避刘邦的讳,才改邦为国。
他这时的心目中的父亲便是他的真正的父亲吕不韦,是他在即位后的第十二年上所赐死了的。死后已经二十五年,他偶尔也有想到他来的时候,但总是怀着忿恨,觉得他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恶人,好了他的母亲,还想篡他的王位。这回这样地怀起了他的恩德来,却要算是第一次。
“我的母亲本来是我父亲的爱人,是有权势的人(他是指的他的嗣父秦庄襄王)替他夺了的。父亲后来又要和母亲发生关系,这本来是正当的,我为什么要妨害他们,甚且把我两个同父同母的胞弟活活地抛出宫墙外碰死了?可怜还有那位嫪毒,他本来是宦者出身,是不通人道的,我因为不好说那两位兄弟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便诬在着他,硬说是他的,把他逼反了,杀了,还连累了好些人。……
“唉,最该死的要算是我的焚书坑儒,我烧毁了百家的书,一次活埋了四百六十几个人,我想来统一思想,想使天下的人都对我心悦诚服,其实我真是一位大傻瓜。思想哪里是用暴力可以统一得起来的呢?天下的人都在向我侧目,连我左右的人几时要谋害我都是难以保定的。天下的人不是都在咒我死吗?不是都在咒我死了之后便国破家亡吗?我的统制的效果是在哪里呢?只弄得一朝的人都是讲阴阳五行神仙妖异的方士,他们成群结党的来欺骗我。……最混蛋的是那个李斯,焚书坑儒这两项亘古不能洗刷的蠢事都是他教唆我干的,干了的罪名乐得我来承担,而他自己仍然带着一个周公孔子的面孔。妈的,我真是蠢啦,我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条大黄瓜啦!……
“假使我的父亲(吕不韦)不死,他是绝不会让我做出那两件蠢事的;更假使我早死得几年我也不会干出那样的蠢事,赢得一个千秋万岁的骂名。我知道天下的人都在骂我;我一死,天下便会动乱起来,千秋万岁后的人也都会骂我。我相信千秋万岁后决不会再有我这样的一个傻瓜,来于统制思想的这样的蠢事。妈的,天下的书你哪里烧得完,天下的思想家你哪里活埋得完呢?就算烧完了,活埋完了,你又有什么?你乐得做一群鬼方士们的傀儡!呵,妈的,那狗彘不如的李斯,我怎么没有叫他早死?妈的,我这狗彘不如的吕政,你怎么又没有早死几年呢?
“李斯那家伙,他勾结起一些方士来骗我,装着一个忠诚的样子,谁知道他怀的是什么鬼胎?我的大儿扶苏早就劝我疏远他,但我反听了他的话把扶苏遣去戍边去了,把蒙恬疏远了起来,十几年都没有让他回朝。在二十几年前还杀死了一位伟大的学者韩非,也是李斯那狗子教唆我的。妈的,如今有良心的人都离开了我,剩下的都是他的一派狐群狗党。我现在危在旦夕,我知道他们是在干些什么鬼事呢?……”
本来人在患着热症的时候,大抵是要起一种“喜坡哄屈里亚”(Hypochondria)的现象的,便是神经过敏,过分的猜疑,把自己的病症看得很重,觉得是死到了临头的一样。秦始皇睡在温凉车中,在他有热候的脑子里所往来着的这些想念,要说是和这种现象相当也未尝不可,但他的病症的确是很沉重。看他前后所起的征候,很可以安心地下一个诊断:是“结核性脑膜炎”(Meningits tuderculous)。他在巡游的途中早就消瘦得很厉害,血色也不好,时常便闭,特别是睡眠不能安稳,时常梦见些海产的怪兽怪鱼来和他打仗。结核菌早就是侵犯了他的本来是不健全的脑膜的,不幸他在渡平原津的时候又有羊儿疯的发作,而头又跌打在了青铜冰鉴上,大脑与脑膜和前头骨生了冲击,结核菌的威势乘着这外伤便突然地急进了起来。这是不治的病,大约在两三礼拜之内便要死,秦始皇帝实在是得到了这死的预感了。
在头一两天,热度虽然高,但意识还清醒,李斯赵高等虽然屡次劝他息下来在途中将养,但他没有听从他们的话,他仍然是叫人兼程前进,连夜间都不准休息。他的目的是想早赶到咸阳把扶苏召回来付以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