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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小说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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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头一两天,热度虽然高,但意识还清醒,李斯赵高等虽然屡次劝他息下来在途中将养,但他没有听从他们的话,他仍然是叫人兼程前进,连夜间都不准休息。他的目的是想早赶到咸阳把扶苏召回来付以后事。他晓得扶苏一回来,一定是要除去李斯这一批人的。但在第三天的清早,意识便有点昏蒙起来了。他更预感到他会赶不到咸阳便要丢命。他便背开了人,自己亲笔写了一封木简的手诏给他的长子扶苏: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不幸归途疾发。今命在旦夕,其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
 连丞相李斯都没有让他知道,只叫管符玺事的赵高把木简拴好了,盖上了封泥,赶快派专使送到上郡去,从此以后他便陷入于昏睡状态里去了。
 热度照常是高,在车上滚来滚去地睡不安稳,颈子是硬直着的,牙齿不断地锯着,两个膝拐弯起来总是没有拉直过。杀人如麻,威加海内的这位大皇帝,到了这田地也委实可怜。他时而好象安静得一下,但时而又突然发出吃语来。
 “父亲,父亲,你饶了我,你饶了我。……啊,燕太子丹,荆轲,田将军,你们把头首顶在你们的颈上去罢,不要那样骇人。……两位小弟弟,你们口里为什么流血?呵,鼻子里也在流血啦,眼睛也在流血啦,怪可怜的,是谁把你们打伤了?呵,你们的脑袋子是破了的,脑浆子也在流呵,怪可怜的。你们……你们不要一次那样多的人涌来打我啦,哦,你们有四百六十几个!……你们怪不得我,你们去找李斯,你们去找李斯。……你们要放火?要烧阿房宫?要烧死我?赶快把你们手中燃着的竹简息掉罢,那不是书吗?……你们怎么要拿来烧了?那不是书吗?……”
 象这样没有联络的一些吃语,使一些亲幸的宦者们个个都害怕,不愿意和他同车。在第四天上他们率性各自乘了几乘车在前后左右跟着,让秦始皇一个人在那温凉车里瘫着。
 秦始皇就这样在半死半活的状态中被人遗弃着的时候,他所预感着的阴谋在李斯赵高之间却活跃了起来。赵高把始皇写给扶苏的手诏扼着没有发出,他主张立胡亥,便和李斯串通起来,把那诏书的内容完全改换了。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可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他们在这通假诏上是费了一番苦心的。秦始皇名政,秦人连“王”字都要避讳,正月是改称“端月”。他们却用了“匡正”这个动词,故意来犯讳,表示是秦始皇自己的口气,使扶苏和蒙恬不得怀疑。他们把诏书改了,但也不敢立地发出,怕的秦始皇万一会恢复转来。他们照常是昼夜兼程着,在昼间要打间的时候,总要去看秦始皇一次。起初看见他时常在痉挛的状态中,但到第五天来呈出了麻痹状态了。身体的痉挛缓和了下来,呓语也不发了,眼睛是凝着的,身子是瘫着的,除掉鼻孔下微微有点不整的气息之外,和一条死尸全无差别。乌鸦对于尸臭特别敏感,在人未死的前几天它们早就要闻着。每逢秦始皇的温凉车一停,总和李斯赵高要来看秦始皇的死活一样,乌鸦也时而飞来在他的车顶上盘旋。乌鸦的叫声和李斯们心中笑声是唱和着的。
 就那样在第五天的夜里赶到了沙丘①,大家都赶得很疲乏,以为纵横秦始皇是没有知觉的,便不约而同地主张在沙丘过夜。

 ①作者原注:今河北广宗。
 在沙丘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李斯和赵高两人跑去把温凉车打开来,看见始皇的右耳流着黑血,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硬得来和石头一样了。
 结核性的脑膜炎论理是要支持三两礼拜的,但秦始皇为什么那样早死了?这除胡亥一个人而外,连李斯赵高都不知道。不用说当时也没有人验尸,自然更说不到尸体解剖。假如是在现代,解剖的小刀是可以发现出秦始皇的右耳里面有一条三寸长的铁钉的。

 1935年9月24日


 楚霸王自杀

 连日的大雪把乌江浦附近的江岸化成了一片皑白。对岸的牛渚山白壁山一带,也含着矜骄的意气在反抗着新生的清早的太阳。
 四处都没有人迹,连飞鸟也不见一只。
 周围的村落因近来的战事人都逃光了,耳目所及的分野内看不出一缕炊烟,听不出一句鸡鸣。
 未向那白雪表示降服的就只有那毫无倦意的长江和天上的太阳了。
 长江滔滔荡荡地鼓着它的血样的水,流着。在它沉毅的声浪中,对于两岸的白雪似乎在说:
 “你们的胜利只是片时的,你们不久便要被阳光征服,通同溶化到我这里来。你们尽管挟着污秽一道流来罢,我是能容纳你们的。你们趁早取消了你们那矜骄的意气,只图巩固着自己位置的意气,快来同我一道唱着生命的颂歌。”
 突然,从西北角上隐隐地起了一片声息,有点象是从大海的中心不断地向着岸头涌来的海浪,不断地涌来,涌来,声音逐渐地高,逐渐地明起来了。
 是一片杂乱的马蹄声。
 这马蹄的浪子终竟涌到了江边,人和马都现出了视野来。一共是二十七个人和二十六匹马。人的鼻孔和马的鼻孔都猛烈地呼着白色的气柱,雪花在马蹄下蹴得乱飞。
 为首的是一位大汉,骑着一匹青白的马。其他的二十六个人,虽然稍有逊色,也大抵是些雄壮的男子,骑的马有黄的,青的,白的,黑的。斑的,各色都有。他们各人都戴着黑盔,披着黑甲,脚上穿着芒鞋,右手拿着一条有红缕的长矛,左手一个圭形而有虎头纹的铜盾。除掉芒鞋之外,一切的东西都有久经血战的烙印。
 他们拼命地跑着,真象浪花一样,一涌到江边来,便停止着,洄旋着,溃散了。黑色的人和杂色的马散乱在江边,就象潮退后的杂色的海苔和蚌壳。
 他们的来势虽然猛,但一下了马来之后,人和马的情形都是很狼狈的。二十六个人和二十七匹马都是受了伤的,虽然轻重不同。有几匹马等骑者一下马来便向雪堆着的石碛上倒下去了。看那情形并不是要去擦背,而是去就它们的长眠。有几个人似乎脚上受了伤,站不稳,下马后便把铜盾抛在地上坐着,或则两只手把矛杆拄着。其中又有一个更把盾和矛都抛了,踉跄地走到江边,伏着想喝水,但伏着便不能爬起来,就象一条死尸一样,不动。
 为首的那位高长大汉,有七尺长①的光景,算是一群人中的最倔强者。他的马也和它的主人相称。马象是恨那眼前的长江限制了它的逸足,屹立着不断地把前蹄在石碛上蹴,喷着白色的蒸汽不断地嘶风。它的主人下了马后,立在马旁面着长江不动了一会,他把长矛竖在石碛上,把铜盾放在马鞍上;接着又把黑色的铁盔解了下来,在铜盾上放着。头上露着一个浓黑的椎髻,巧克立色的脸下绕着一簇短短的黑须。颊上受着两处伤,带着两条黑色的血斑和胡髭混淆着。看他那年纪是只有三十岁的光景。

 ①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长八尺余”,汉时一尺约合今八寸,故称为“七尺长”。
 大汉把两个眼仁在充着血的内眼角上对着②,忿恨地把长江睥睨了一下,又向同行的人睥睨了一下。

 ②作者原注:据《史记·项羽本纪》,项羽是“重瞳子”,大约就是现今所说的“对眼子”的意思,作者是作这样解释。
 但除嘶风的马而外,大家都没有作声。
 不一会,从近旁的小港里,有打桨的声音。
 倔强的大汉惊竦了一下,他的两手把左边的侧腹所挂着的玉饰剑按着了。
 港里划出了一只没篷的小船。划船的是一位中年人,虽然也打扮着船家模样,但他的风度却和寻常的船家不同。他的面貌清瘦,在广宽的额下一双眼睛含着智的光辉。
 他一直沿着江边,把船撑到了倔强大汉的面前,旋着了。他在船头立着,向着大汉打拱。
 ——“大王,”划船者叫着,“我相信我不会错,你一定就是我们的西楚霸王。你快请上船来罢。后面的追兵快要到了。”
 被称为“大王”的那位倔强大汉,原来就是自号为“西楚霸王”的项羽,他那紧张着的面孔愈见有不可掩的惊疑的神气。
 ——“你是谁?”沉宏的声音向船上问。
 ——“我是这乌江的亭长,姓名随后再说吧。这儿乌江的人早都逃干净了,上下都没有船只,就只有这一只小船。昨晚你们到了镇上,我便趁夜弄了这只船来,打扫好了,在这儿等你。请你快上船,你们昨晚是不应该在镇上过夜的。”
 楚霸王依旧惊疑着,他本来是一位木强的人,但因为打了败仗以来的经验却使他聪明了好些。他自从由垓下①败退了下来,赶了两天一夜赶到了阴陵②,迷失了路径。他问了一位老农夫,那老农夫骗了他,叫他向西走。朝西走去,才走到了一处大水塘,无路可通,终于为汉兵所追上。格杀了一阵,弄得来手下的队伍只剩下了二十八骑。他从那儿又折回东走走到了东城③又为汉兵所追及。格杀了一阵又失掉了两骑。他带着二十六骑从东城南窜,冒着大雪赶了两天,又才赶到了这乌江。沿途的村落都是逃光了的,他们在路上只好任意闯进人家去拣了些现存的粮食来吃。他们又都受了伤,实在是有点筋疲力尽了。现在,在楚霸王心中所恨的,与其是汉王刘邦,宁是那阴陵的老农,宁是那沿途逃走了不肯箪食壶浆来迎接他的居民,宁是那看见他败走着还要下雪来苦恼他的天公。他觉得这天公是最可恶的,而且那阴陵的老农,那沿途的无情的居民,都是天所作成,也就是和他作抗的天公的化身。

 ①作者原注:在今安徽灵壁县东南。
 ②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西北六十里。
 ③作者原注:在安徽定远县东南。
 ——“是的,这天的化身又来了,眼前的这长江和这位亭长!”
 有骗过他失了路的阴陵老农在前,使他感觉到:这千巧万巧地艤船相待的乌江亭长,不外是刘邦的奸细而已。
 ——“你这船不是大小了吗?”
 ——“是的,我就只寻到这样一只小船,要载马时怕只能容得一人一马。”
 “这家伙愈见是奸细无疑,他是晓得我不习水性,想把船摇到江心,把我弄下水去淹死的!”楚霸王心里这样想着,照他平时的暴躁的脾气,他会拔出剑来,立即把那亭长斫死——他按着剑的手中筋肉,的确也受着命令,这样动了一下。但接着是“把他杀了又怎样呢?我不习水性,跟我来的都是北人,也一样的不识水性,结果还不是死!”他的脑神经中枢的命令到这时立刻转变了。奇妙的是起了一种宗教样的念头。“不行,天老爷终竟是比我强,我实在敌不过他。”他的手从剑柄离开,在胸前叉起来了。
 ——“大王,”亭长看见他在狐疑而不作声,又开始敦促着,“你请赶快上船,时机一刻也不可遗失。你赶到江东去,江东虽然小还有几十万人,还尽可以让你卷土重来。请你赶快上船,就有追兵来,是找不着船渡江的。”
 楚霸王竟莞尔地微笑了起来。这微笑,他至少是忘记了有一个月的。在最近的几天,他的心中尤其充满了怨天恨人的怒气,但他现在却恬然起来了。
 ——“亭长,我多谢你。”他温和地回答着,但又自言自语起来,操着手只是把头摇着。“这是不可抵抗的,不可抵抗的。天老爷一定要亡我,是不可抵抗的。我同叔父从会稽起事,我们带领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转战了八年,身经七十余战,如今死得来一个也没有了。我的叔父也早是在定陶战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回到江东去,纵使江东的父老可怜我,依然拥戴我,但我有什么面目和他们见面呢?”
 ——“大王,请你不要迟疑,”亭长又敦促着,“追兵万一赶到了……”
 ——“不行,不行,”项羽依然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起初起兵的时候,随处都有人来参加,随处都有人来欢迎,我们是没有愁过兵马和粮食的缺乏的。现在不同了。我们每到一处,人都逃得精光。没有逃的,连乡里种田的老百姓都要欺骗我。这正是天老爷在作弄我。呵!”——他长叹了一声,把两手握成拳头,向空中举了一下,眼仁对得来几手全是白眼,望着天。“我还有这么大的气力,就要消灭了吗?”
 ——“大王,”亭长又说,“天是助成你的,请你不要迟疑。你身经百战仍还健在,不正是天意吗?”
 ——“不行,不行,”项羽又摇起头来。“我是晓得的,亭长,你一定是好人,但我有什么面目回到江东去呢?哦,是的,是的。”——他这时心机转了一下,看到了伏在江边不能起来的他的那位部下。他指着他说:“那是钟离昧啦,他腰上受了伤,不能动了。亭长,就请你把他打救了去啦。”
 有两个部下走去把钟离昧搀扶了起来,替他把铁盔解了,一脸都呈着土色。他是在东城落了马,把腰部跌伤了的,因为这两天没有得到静养,痛得来已经不能行动了。
 ——“还有我这匹乌骓马啦,”项羽接着又指着他的那匹青白色的马说,“这马我骑了五年,我很爱它,它也很爱我,我不忍杀它,这也让亭长把它打救了吧。”
 钟离昧鼓着他的余勇,表示他不愿意和乌骓马一道生,他愿意和楚霸王一道死。但是楚霸王叫他的部下强制着把他扶上了船,再把他的武器也送上去了。接着,自己去把放在马鞍上的盔和盾取了下来,把马拉到船边。
 ——“亭长,”项羽叫着,“我把这匹马送你,请你把钟离昧和马一同带到江东去啦。”
 马由旁人的帮助也拉上了船。钟离昧坐在船尾,马立在船腹。但船前船后还有点隙地可以容得一两个人,一直沉默着的亭长对于项羽试了他最后的劝解:
 ——“大王,我看你的仁心是很可动人的。但我觉得你不好在那种感伤的陶醉里沉湎。古话说得好,‘天道远,人道迩’,我们应该先尽人事,然后再听天命吧。只要你把你目前的这种仁心,能够推广出去,真真正正把天下的人打救起来,真真正正把还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天下的老百姓放在你的念头上,以你的雄才大略专于用来救世济人,我看不要说天,什么人都是会帮着你的,江东的父老也一定会帮助你的。现在还不迟啦。……”
 在这时候从西北角上又隐隐腾出了一片声息,和刚才项羽的一群人马所激起来的声音相仿佛。项羽的眼仁又对了一下,其他的二十五个人也紧张了起来。连坐在船尾上的钟离昧都想要挣起身,然而却挣立不起。
 ——“大王,”亭长叫着,“不要再狐疑,你赶快上船!赶快上船!”
 项羽没有作声。他的左手把盾牌拿着了。其他二十五名的壮士就象受了命令的一样,也一同拿起了盾牌。
 声息愈见逼近了,听得出是一大群人马的马蹄声,比前次的愈见高,愈见大,愈见杂乱。由那声息听来是有几百人的光景。
 项羽的两个眼仁愈见对紧了,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五名的壮士也不期而同地把剑拔出了鞘来向空中举起。二十六道和四围的冰雪争着寒意的剑光,在朝阳中文织着了无数的虹彩。
 人马的声音终和潮头一样涌进视野里来了。
 二十六个人呐喊了一声,也和潮头一样,迎接着涌上了前去。
 两个猛烈的大浪接了头,迸出了猛烈的浪花。
 亭长这时候把船离开了岸,隔得一箭远的光景,又停着了。他爬在乌骓马的背上去观起战来,对着坐在船尾上焦急着的钟离昧似报告非报告地传达着他的所见。
 ——“……就给冲进了羊牢的一群猛虎一样啦。哦,只见人在倒,马在倒,敌人溃乱了,就象一群朝王的蜂子啦。”
 ——“项王呢?项王呢?”钟离昧焦急着问。
 ——“看不清楚啦。……这马有点罗唣,船又不紧。……哦,还在,还在。他最厉害。他是没有戴将军盔的。……”
 ——“哦,那不危险!”
 ——“真不愧是身经百战,力能拔山的大王。……二十五个都不弱。……哦,真巧妙,真灵敏,真神速呵,二十六个人就象有二十六双手足的一个人啦。不是人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哦,只见人在飞!那是怎的啦?……”
 ——“项王呢?项王呢?项王没受伤吗?……”
 ——“……哦哈,他把盾牌也抛弃了,抓着敌人在当盾牌。只见人在飞,人在飞,真象肉弹子啦。他把手里抓着的人象弹子一样乱掷!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敌人都闪开了,没人敢应战,把他们重重围困了起来。遍地都是死伤啦。……哦哈,黑盔甲倒了一个,又倒了一个!……”
 ——“项王呢?项王呢?”
 ——“他没有倒。但他的头受了伤,满脸都是血,他还是提着人在掷。……哦,抛起马来了!他把剑都丢掉了,一双手提起马在掷啦。……他们只剩下几个人了。哦哈,黑盔甲绊倒了几个!……地下的伤者在斫他们,斫他们的脚。他们在地上相斫啦。……哦哈,又倒了几个!”
 ——“项王呢?项王呢?”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还在提着他周围的死人死马乱掷,一片都是死伤啦。……敌人围着他就象在看戏法一样,谁都不敢动。他一脸都是血,一脸都是血。……他不再掷了。他的身边就只有几个黑盔甲的尸首僵伏着,一个敌人的尸首也没有。他现在拾起了一把剑来了。……哦,你注意听,他好象在说话,他指着一个敌人好象在说话。……”
 项羽激战了一刻钟的光景,部下的二十五个人都已经战死了,他自己的头上和脚下也受了不少的重伤。他自己很明白,他的短而粗的生涯也快要了结了。他在那时候,看见了在敌人中的一位和他一样魁梧的绿盔绿甲的人。他指着他叫着,敌人此刻都肃静了起来。
 ——“……吕马童,你不是吕马童吗?我认得你。你穿戴的盔甲是我送你的,是我从前穿戴过的东西。你是我的老朋友,我现在再送你一点最后的礼物罢。我听说刘邦悬着千金的赏格,购我的头首,得到我的首级的还可以封万户侯。你从前对于我是有过好处的,我现在就把我这个首级送给你罢。……”
 这一片宏大的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吐出的,连船上的人也听得清楚。钟离昧早已经硬着颈子在吞眼泪,亭长依然还在马上看。
 ——“呵哈,”亭长最后叫着,“项王刎了喉,在一群黑盔甲的尸首里面,倒了。”
 亭长的脸上也悬着了怆的眼泪,他不忍再看了,从马上下来,把船起了碇,向江心摇去。
 岸上的汉兵们看见项王死了,都争先恐后地去抢项王的头首。他们自相践踏地又踏死了几十个人。最后是把二十六架黑盔甲的尸首分得五零四碎。抢着了一片肢体的就象抢得了一片残骨的饿狗一样,各自回头跑;想去争夺那一片肢体的人便簇拥着一团跑去。转瞬之间几百人分成了几十个小团,通同跑干净了。
 岸上的泥雪中狼籍着一片的剑和戟,人和马的死尸。
 亭长仍然在摇着船,但不是摇过江去,而是摇回了岸来。
 钟离昧发生了惊异。
 亭长把船摇拢了岸,他到船尾去和钟离昧并坐着,表白了他自己的来历。
 ——“钟离昧将军,我现在对你说出真话罢。”亭长镇静地说着。“我自己并不是什么亭长。我只是这儿的一位读书人。不过亭长已经跑了,我就算是亭长,也可以的。我今天来本是没有怀好意的。……”
 钟离昧愈见惊愕了,把剑按着。
 ——“但你也不要误会,”亭长忙慰解着,“我也不是汉王的奸细。你要晓得,现今的老百姓,尤其我们读书人,对于项王,哪一位还怀着有好意呢?是他自己把民心失掉了。他起初是很好的,很得民心的。我们受着秦始皇的暴政,天下的人都在想推翻秦人的统制,所以能够顺从民意的项王使得了天下人的同情。大家都不惜身家性命来帮助他,拥戴他,所以不到两年便把秦人的暴政推翻了。但是,这是谁的力量呢?……在你或者还以为是项王这位盖世英雄的力量罢?英雄仅是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末路是怎样,今天是已经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的。……项王就是因为成功的暴速,他自己生了一个幻觉,他自己以为是他一个人的拔山盖世的力气,把秦人歼灭了的。秦人的暴政颠覆了之后,他的行动就完全不同了。他入了咸阳之后把秦人的宫室典籍通同烧光,并连烧了好些民房,又抢了好些财宝妇女出关,这不比秦始皇的烧书更厉害吗?他以前在新安坑秦降卒二十余万,那还可说是坑的秦兵以防后患,但他后来对着友军依然照着老章法,把齐的城郭宫室烧了,把田荣的降卒通同坑了,又俘虏了老弱男女,在别的地方也是这样,这所加害的不是我门老百姓吗?这不比秦始皇的坑儒更厉害吗?秦人亡后这几年的战乱,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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