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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紫禁城-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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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她等日后有机会,再求老佛爷替他俩去掉夫妻的名份。
  “说得容易,你没见她是存心整治你我,”见他不停埋怨自己,她心也软了。
  当时一心想着你不能死,别的没多想……总之是我不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你。”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坐在那儿,伴着炕几上那盏罩着红色绢绸的纱灯,低声聊起分手后这几年的情况。俩人从北京说到武昌,由昌平扯到西安,话题由荣庆说到皇上,由皇上说到珍主子,又从珍主子之死说起西行路上的情况,绕了一大圈,最后又落在荣庆头上。
  茶水章知道吟儿心里最放不下心的是荣庆,便将那天傍晚他与荣庆一块儿喝酒,最后由他外甥女婿将荣庆送到丰台车站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你放心,无六看他上了火车才离开的。要是个误点,天不亮就到天津了。”听他说了这些情况,她情绪显然比先前平静得多。不知不觉,两人一直聊到深夜。听见远处的梆子声,已经三更天了,他这才说已经夜深了,她也太累了,劝她上床休息。
  吟儿显然很累,但却硬撑着沉甸甸的眼皮,要跟他再聊一会儿。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跟别人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即便与珍主子在一起,也没敢像这样敞开心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想,这是她进宫中当差以来头一回,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回了。她已经在心中想好了自己的归宿,所以恨不能将自己心里话统统倒出来。希望将来有一天,章叔与荣庆能再次见面,将他们今晚上的谈话转告荣庆,她这辈子是为他生的,更是为他活的,既然再没指望了,她再活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时间过得真快,窗外隐隐透出一丝灰白的天光。茶水章再次提出要去外屋睡觉。她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他站起,取了一件外套,向外间走去。吟儿瞅着他向外屋走去,跟着他走到门边,突然叫了一声“章叔!”他转身望着她脸上恍惚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重要话要跟他说。他站在那儿等着。过了老半天,她什么也没说,“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吧。”他慈祥地笑了笑,随手带上房门走出去,她靠在门板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伸手将门栓插上,然后走到屋子中间,爬上一只方凳,从怀里掏出她事先准备好的一截绳子,轻轻扔在房梁上,打了一个结。
  她站在方凳上,双手紧紧握着绳圈,心想只要将头伸进绳圈,两脚一蹬,一切都结束了。死,也许是世上最简单的,同时也是最困难的。特别死之前的这一瞬间,生命对死亡本能的抗拒,以及她在这个世上留下了太多的恨太多的缺憾,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啊!不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太多的恨,她无法面对,也无法改变,特别这后一条,那她对生命还有什么可留恋?
  茶水章披着外套坐在墙角里,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瞅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心里犹如一团乱麻。他救了吟儿,反倒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她一点也不感激他,一开始甚至有些埋怨他。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也许这就是老佛厉害之处。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以为他趁人之危,打着救荣庆媳妇的借口,将人家媳妇搞到手。别人不说,就是他外甥女婿元六怕也会这么想。
  他越想觉得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他上了老佛爷当,要是这会儿荣庆突然回来了,他怎么向他解释?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一走了之,将这位子腾出来让给荣庆。除此而外,再解释也多余。这里所说的走,就是死的意思。不知为什么,这可怕的字眼从他脑壳里蹦出的同时,他突然想起了刚才吟儿站在门边,她那双眼睛一瞬间所流露出的神色。一种本能的不样之感从他心里升起,他从墙角里爬起,冲到门边,一边拍着房门一边叫着吟儿。骗她说外屋风大天凉,让她递给他一床被子。
  当他发现门栓已经插上,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立即慌了神,本能地觉得出了什么事。他趴在门缝里一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地下横躺着一只方凳。他急了,慌忙抱起门边地下那只残缺不全的磨盘石,狠狠向门上砸去。
  年久失修的木门本来就不结实,訇的一声与门框一块儿倒下。在一片飞扬的灰土中,他看见房梁上悬着吟儿的身子。他急忙扶起木凳,爬上去将吟儿从房梁上抱下……
  他将她平放在炕上,一边用手抹着她胸口,一边嘴对嘴巴向她嘴里吹气吸气。折腾了好一阵子,她渐渐有了气息,脸色也由青变白,白里渐渐有了些肉红。他心里松下一口气,用胳膊枕着她脑袋,慢慢向她半张的嘴巴里喂着温热的茶水。
  吟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炕床上,茶水章坐在床边那张方凳上,两眼可怜巴已地紧盯着她,双唇微微哆嗦,似乎想跟她说什么。
  “你不该救我。”她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脑壳里首先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声音如此之微弱,连她自己部听不真切,但茶水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你不该这样。”他说得很轻,但很坚决。
  “我真不想活了……”她摸着脖子,觉得被绳子勒过的部位紧紧的,说不出的憋气。
  “其实,想死容易,撒手闭眼就齐了,要活,才是难事儿。”他放下茶碗,深为痛惜地说,“荣庆就白等你了?”你就狠心丢下他一个人?“
  “你别哄我,不会有这一天了。”她绝望地摇摇头。
  “听你章叔一句,百日阴还有一日晴呢,你俩不都好好的,不定哪天他说回来就回来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回不回来另说了,反正老佛爷绝不会放过我,这回我伤透了她的心!”
  “不是还有皇上吗?你就等着雨过天晴吧!”
  “皇上不是老佛爷对手啊!”
  他笑笑,说也不见得。当初皇上变法那会儿,老佛爷由颐和园杀回紫禁城,那是什么劲头。杀了谭嗣同,关了珍主子,皇上也软禁了。这还不说,立了端王儿子为大阿哥,眼看就要废了皇上。结果呢?大阿哥废了,随端王一块儿充军到边疆。皇上不但没废掉,老佛爷反倒在西安下诏,在全国实行变法。到头来老佛爷也认了当初皇上那一套啊,这就叫六十年风水轮流转。自西安回来以后,老佛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定哪天撒手走了,坐江山还是皇上。他说起这三年多的事,尽管悦得很委婉,那其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耐心等着,会有雨过天晴的日子。
  她瞪大眼睛,仔细品味着他话中的意思。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笨,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当初她怀上荣庆的孩子,皇上都说有办法保她,她只要能熬到皇上上台就有救了。如果茶水章没能及时救她,她真要死了也就死了,她将再也见不到荣庆了。想到这儿她心尖上掠过一丝震颤,个知为什么,当她越过死神的门槛,重新回到人世间,突然觉得死亡的可怕。如果再让她站在凳子上,她绝没有勇气将头伸进那小小的绳圈里。也许他说得对,有时候活比处要难得多。但有一条,只要她活着,哪怕再难,也许还能等到那一天,相反,如果死了,这一天就永远地失去了荣庆跑到日本前后已经三年了,小格格突然追来了。
  那是一个下雨天。康有为一名保皇党手下来这儿找他,要他参加保皇党,致力于建立以光绪皇上为首的君主立宪国家。虽说他曾是皇上的卫侍,但对政治毫无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吟儿,再就是家里人。父亲去年死在牢中,母亲搬到乡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他害了一大家子,包括他二舅,心里说不出地内疚。一天他去神户郊外一座寺庙里烧香求签,那位白眉长须的老主持说他心魔缠身,要是他不能幡然回头,最后必将死在自己心魔的纠缠中。
  他仔细想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他不得不佩服这位高僧的神算,他按高僧的的指点,成天在这座典型的日本本屋建筑里念经打坐,竭力忘掉过去的恶梦。但他始终忘不了过去,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吟儿在向他微笑。不过他并不灰心,为了修身养性,仍然坚持每天下午打坐。
  送走了康有为派来的人,他拉上书房的木头门,吩咐伺候他的日本下女,无论什么人来找他,都说他不在。正当他闭目养神,气沉丹田之际,突然门外传来一片争吵声。好像有人吵着要进来找他,而且是个女人。下女不让她进,于是来人便吵开了。这位日本下女一向说话客气,声音不大,因此只听见那位来客的声音,却不见她进来。
  他心里正在疑虑,这儿几乎没有什么相识的女客,就算有那么一两位朋友的夫人或女朋友,下女都认识,他气恼地睁开眼,刚要拉开书房的门,突然愣在那儿。这不是小格格的声音吗?她什么时候来的?
  他刚从门上缩回手,门突然从外面拉开,小格格一脸兴奋地站在门口。下女惊慌地站在小格格身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他想躲也躲不过,只挥挥手让下女去泡茶,硬着头皮将小格格带进客厅。
  “哼!这个小妖精敢拦着我不让进来。”小格格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指着那穿和服的年轻下女,得意地对荣庆说,“我早就算准了你躲在里面,这不,一拿一个准儿。——怎么,你又躲我哪?我是老虎?是不是叫这个小妖精给迷住了?”她看一眼荣庆,见他不说话,扯着嗓门又叫起来。
  “没那回事。你不是才来吗,来之前又没通知……”他无奈地笑笑。
  “你别来这一套,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连个回音也没有?”她质问他。
  “不是怕连累瑞王吗?”他歉意地说。
  “好了,我别的也不多说了。从头一次定亲到现在,你耽误我五,六年了。你到武昌我追到武昌,你跑到天津我赶到天津,现在我又追到日本来了,这会儿我再也不走了。”她气呼呼地说完,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下女从门厅拎着两只大皮箱走进,荣庆这才发现她带了许多行李。她说火车站还有托运的慢件,看来她真的不打算走了。他望着小格格,面对她近乎疯狂的追求,他既有些害怕,又非常感动。
  见到她,他本能地又想打听吟儿的情况。想到瑞王罢了军机处,这几年专在国外当公使,她一直随着瑞王在国外跑,对宫里情况也不甚了解,话到嘴边又忍住。三年多来,他一直没吟儿消息。他曾给家里人写信问过她情况,家里人只字不提。自父亲进了大牢,母亲认定吟儿是他们家灾星,别说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我这来没别的,就是来跟你结婚,来这儿伺候你。你把那个小妖精赶走,赶明儿我替你做饭。”小格格抿了一口日本的清茶,两眼盯着他,那神情恨不能一口吞了他。
  “你真的愿意跟我过苦日子?”
  “什么真的假的,按理我俩早就是夫妻了。”她委屈地说,一边从皮箱里取出当年光绪亲笔写的喜字,仔细摊在地下,用手抹平上面的折皱,一边走到他身边,动情地搂着他肩膀说,“你说,咱俩是不是该操办一下?”
  “这儿不比国内,规矩不一样。”他被她真情所打动,伸手捉住她凉凉的小手,将她搂在怀里,“下女就不必赶走了,你是格格身分,没人伺候行吗?你放心,你想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叫什么话儿?不结婚怎么住一起呀?”她不高兴地嘟着小嘴。
  “跟你说了,这儿是国外,规矩不一样,这儿兴同居。同居跟结婚意思差不多,等有一天回国了,你我再补办婚事!”
  “庆哥,你不哄我?”她抬起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眼窝里湿湿的。
  他用那喘着粗气的大嘴紧紧压在她嘴上,不让她说下去。他紧紧接着她娇小的身体。他感到她单薄的衣服下,那像猫儿一样柔软的身子透着温馨的气息,在他怀里微微哆嗦。一股血气从他夹紧的大腿间往上涌着,脑袋顿时感到一种像醉酒的晕眩和快感。他突然粗鲁地将她一把抱起,激动地穿过客厅,登上楼梯,向二楼睡房走去……
  第三十一章 日落紫禁城
  吟儿与茶水章。青春的枯死和早已枯死的青春。临终前的慈禧与吟儿的对话。吟儿奉命前往赢台看望病中的光绪。当她离开时,一轮红日冉冉西沉。这天深夜,光绪含恨而死。第二天,慈禧病亡。
  吟儿与茶水章所谓的“结婚”已经整整七年,加上她先前在储秀宫和景仁宫当差的日子,她在宫中足足呆了十二年。尽管外面的世道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革命党越闹越凶,各省的总督也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但对她来说一切都是老样子。她和茶水章仍然住在北三所,李莲英仍然是内廷总管,老佛爷仍然掌着权,皇上照旧住在瀛台,荣庆更是杳无音信。当年茶水章所说“雨过天晴”一直没有出现。
  作为一个年轻的少妇,当她与荣庆经历了那一夜惊心动魄的情爱,从此她那被唤醒了的对爱的渴求,像梦魔般地紧紧缠着她。特别生下的孩子死后,她在茶水章的劝慰下渐渐安下心来,在北三所的平房里过起平平淡淡的生活,这种渴求变得更为强烈。真夫妻也好,假的也好,不论怎么说,对方总算长着个男人的外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人常在一起,虽说晚上不上一张床(茶水章睡在另一张小竹床上),却同在一间房里。这个老实巴交的假男人,总时不时地唤起她对荣庆的思念,激发了她心底深处女性本能的欲念。
  有时,这种欲念像火一样在她血液里燃烧,明知他是自己假废男人,明知他是为了救她才娶了她,但心还是冒出一股说不出的恨!她恨他不是个真男人,她更恨自己没出息。她再三提醒自己不往这事儿上想,偏偏熬不住要往这上头想,而且想得心焦肺烂,无法自制。她对他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东西,弄得他无所适从,事后又趴在他肩上放声痛哭,说她不好,她对不住他,求他原谅她。
  他是个太监,早就失去了男性的血魂和激情。一开始,他怎么也不明白哪儿得罪了她,只得陪着笑脸,围着她哄她劝她,直到她慢慢安静下来为止。后来他若有所悟,毕竟他进宫时也十八岁了,明白男女之间怎么回事儿,加上他天性聪颖,隐隐约约觉得她是实在太想荣庆而又得不到的一种无奈。
  一天深夜,吟儿半睡半醒中突然觉得有个人压在她身上,这是个壮实的男人,像荣庆又不完全像他,,她本能地挣扎着想喊叫。那男人伸手捂她的嘴,说他是荣庆,她瞪大眼睛,黑乎乎的屋子里看不真切。不等她回过神,男人已经扯掉她的内衣内裤,赤身裸体地爬在她身上。贴着对方汗津津的肉体,听着他喘着粗气,她激动得浑身哆嗦,由两腿间涌出一股灼人的热流。就在那事儿将要发生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不对,他不是荣庆。于是,她本能地挣扎着,大叫一声将那男人推开……
  “吟儿!吟儿!你醒醒,醒醒……出了什么事!”
  茶水章慌忙从小竹床上爬起,点起油灯,满脸大汗地站床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吟儿掀开被子,浑身赤裸着,只穿一条短裤躺在床上,胸口和双肩留下一道道指甲抓破的印痕。他叫她,她不理他。他想伸手碰碰她,刚伸出又缩回来,她突然浑身掠过一阵痉挛,伸手抱住枕头莫名地呜咽着,身子像煮熟的大虾紧紧蜷缩在一起,两条雪白的大腿不停地抽搐。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在床边团团转。最后他终于想到了该做的事,他轻轻拉起被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一边嗑嗑巴巴地说,“吟儿,没事了,没事了……”没等他话音落地,吟儿突然从喉头发出一声绸缎撕裂的呻吟,伸手扯去身上的被子。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声叫着她。当他发现她两眼瞪着自己,半张着嘴,似乎想跟他说什么时,这才重新走过去,低声劝着她,要她盖上被子,否则会受凉的,她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或者压根儿不想听,她双手撑起上身坐了起来,两眼充满怨恨地盯着他。
  面对她赤裸的上身,特别那雪白的胸脯上两团粉红的乳晕,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尽管他已经不算男人,但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胴体,心里顿时涌出一种犯罪感,他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荣庆。想到这儿,他慌忙躲着她的目光,一口将手中的油灯吹灭。
  黑暗中,他听见她说冷。面对这一团漆黑,他胆子突然大多了,立即放下油灯,爬上床,再次拉起被子替她披上。突然,她扑在他怀里,低声啜泣着,“抱抱我。”他听见她在他耳畔低声恳求的声音,他吓得不知该怎么办,犹豫了一阵子,终于将她搂住。他搂得那么轻,像搂着一团青烟,飘飘忽忽,似乎一松手她就会飘走。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抱紧点?她在心里叫着,浑身不停哆嗦。梦中的情景仍浮现在她眼前,灵魂仍为那幻觉中的激情颤抖着。她不指望他跟她干那种事,即使他行,她也不会这样求他。她仅仅想让他装出像个男人的样子,抱抱她,抱得紧一些,用他的身子暖暖她的心而已。而他,连这也做不到啊!难道他就不明白,她用指甲在皮肉上抓破的一道道血痕,其实不是皮肉的痛楚,那痛楚在她心里,她抓不着也够不到啊。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痛楚啊,她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个好人,一个善良而又懂得体恤别人的人,怎么就不明白?她是个女人,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女人,十二年来,她只领略过一次。仅仅一次,那刻骨铭心的爱令她销魂荡魄,终身难忘,她渴望着再有一千次啊!
  她恨,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恨,没有具体对象,也找不到具体对象,既空洞又实实在在的恨。真夫妻也好,假男人也罢,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个人,是个一次又一次救过她,一次次地帮过荣庆的好人。长话短语,朝夕相处,他对她实在太好太好了。她是无法恨他的,只能恨自己。其实人是无法恨自己的,因此她只能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无缘无故地哭,无缘无故地恨周围的一切一切。
  这无缘无故的恨终于化作无缘无故的行为。她长嚎一声,用足了平生的力气,双腿屈起,将茶水章从床上踹下地。黑暗中訇的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他从床上滚下,仰天跌在地下。他躺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脑壳里嗡嗡一片。黑暗中,他听见吟儿细细的哭声。这尖细的哭泣钻进他心里,像刀尖刮着他心尖。过了老半天,他才用手撑起上身,口口声声说他不好,没想她哭得更凶了。他眨巴着眼,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坐在地下,使劲抽着自己耳光了,一边骂自己不是人。
  吟儿披上外衣下了炕床,走到他身边,一把抱住他,不让他抽自己耳光,过了老半天,她才轻声问他摔着哪儿没有?他摇摇头。她替他揉着后腰,拍着他后背。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将那只小手紧紧贴在脸上。在他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她感到某种湿润的凉意。这是他的眼泪,她心里掠过一阵酸楚,将脸贴在他眼窝上,用她的脸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
  黑暗中,两人拥抱着坐在地下。紫禁城的夜静极了。除了他们的呼吸,再就是心跳声。后来,就连这细微的声音也没了。静静的黑暗犹如一首挽歌,于无声处包围着他俩,唱出一个年轻女人青春的枯死,也唱出一个老男人青春早已死去的绝望。
  傍午,吟儿被慈禧传到她的寝宫。
  在这座森严的皇宫中,无论是老佛爷还是皇上的身体情况都是保密的,除了他们贴身的奴才。半年前,她就听说老佛爷病了,病得挺重。后来才知道,皇上也病了,病得也不轻。当她走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寝殿,她仍然为她所见到的情况暗暗吃惊。
  所有的窗户上全挂着厚厚的窗帘,户外的阳光艰难地爬在窗帘上,由那些边边角角的缝隙中钻进来,屋里显得一片昏沉。也许因为慈禧不想让人看到她枯槁的形容,故意将这里弄得这样暗。她躺在那儿,吟儿一眼便发现她已经瘦得脱了形。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身子偏得像一片树叶,一阵风就能将她从那张大得惊人的床上吹走。
  她没想到老佛爷病成这样,也不明白老佛爷为什么要召她上她这儿来。李莲英将她领到床边,低声对两眼微闭的慈禧说:“老佛爷,吟儿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慈禧才吃力地睁开眼,问李莲英谁来了。李莲英告诉她,原先伺候过她的吟儿来了。她这才想起是她让人叫吟儿来的。
  “吟儿在哪儿?”
  “老佛爷,奴婢在这儿。”吟儿跪在她床前。
  “真是吟儿。”她捉住吟儿趴在床边的那只手。
  “是奴婢。”
  “你还活着呢?”她明知故问。
  “托老佛爷的福。要不奴婢早就不在人世了。”她口是心非。
  “当初你犯的罪过,够你掉几个脑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这是她一惯作风,让你受了罪,还得让你知道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她知道也不敢说。
  “你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不敢说就是了。”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她知道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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